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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也许我永远得不到幸福(一) -- 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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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们是那么的相像

我们是那么的相像,但我是六十年代的男人,而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几年了。

在她去世几天后,我在QQ空间里写下这些文字:

我的妈妈死了。

毛主席说: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可用来形容气干云天的英雄,不适合于我的妈妈——她是如此平凡的一个普通女人。

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般静美,这是我最爱的诗句,拿来献给母亲。

妈妈的生平,我找不到几个绚丽的片段——绚丽,只在于她自己的心间,在将去的病榻上,忆起往事时的会心一笑或者凄然涌出的一阵心酸,而今俱已随她烟消云散;但我知道她的时代:烽火连天的抗战中降生,内战期间颠沛流离的童年,青春伴随着建设新中国的朝气蓬勃,还有困难时期的生活艰辛,60年去读大学,这一定是她最怀念的时光,之后还有政治挂帅的狂热、“拨乱反正”信仰缺失的迷茫,在物欲横流浮躁倾轧的今天终于安宁的远离了所有的喧嚣。

生命之轻重,无法以岁月来秤量。萌发、绽放、硕果累累,而后凋零,生命只是这样走过四季的一个历程。

妈妈病中对父亲的那份依恋最令我感伤,好几回看到白发苍苍的父亲坐在病床上,搂着她在怀里,两个人无力的睡着了,不敢搅醒了他们,到走廊上抽烟等待着,却有一股沉重的气直涌到心口,沉甸甸堵在那儿久久难以消散。

父亲之外,她最愿意我去值班,认为我细致而用心。这也许出于我的天性,可实际上,长期以来妈妈和我的关系并不好——也不是坏,而是一种淡漠,一种母子之间该有的亲密的缺失。照顾她沉沉睡着后,我常常就这么盯着她骨瘦如柴的脸,要尽力去回忆起一个牵手或者搂抱的亲密瞬间,却总是徒劳,空白的记忆似有一股力量般压抑着自己的心。唯一对她体温的感受,却只是在这个时候——托起她的病体、轻抚她的脊背、擦拭她脸额上的汗水、牵引她的双手……多少次,几乎忍不住了,要出言问她:为什么?三兄弟里独独如此淡漠的待我?为什么?待我如此的淡漠?!

淡漠,成为我继承的基因,隔膜,我与世界永远的距离。

生命的消散,是身体逐渐失去了温度。一瞬间,忽然觉得那样的陌生,我所触及的,仿佛一尊蜡质的雕塑,一个三流匠人粗糙的作品;瞬间却已过去,意识重回到脑中:这是死去的母亲,一阵酸楚从心口涌上了眼角,赶紧的强忍住,泪水只来得及润湿了双眼……

尝过了人间的酸甜苦辣,而今她已淡出轮回,如轻烟散尽般的涅槃,没有叹息,风中的黄叶,悄然飘落的安详。

还有轮回中的我哩,还有我的春夏秋冬。该是快到秋天了吗?我却找不到曾经绽放的记忆。青春象高原的云彩向南飘远,倍感疲乏的自己,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如呼吸在快要凝结的空气里,等候窒息。

当然有很多是没有写出来的。

淡漠,就是这个词儿,让我们与世界总隔着一个距离,触摸不到那边的幸福。

所以现在,有事没事的,我总会搂一搂女儿,她的未来至少会留下我的手掌的温度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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