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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那是一九七六年(上) -- 酒杯里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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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那是一九七六年(上)

一九七六年,秋天来得挺早,八月底的时候夜里已经颇有凉意。被七月份大地震吓得不轻的老百姓们慢慢从惊慌中安生下来,渐渐回到生活常态,情绪已是稳定许多。

很多人家陆陆续续搬回屋里睡觉,街上的抗震棚渐渐空了,可还保留着,人们生怕再来一次地震,危险彻底解除以前,还不敢拆了棚子。还有房屋在地震中受损严重正在等待修缮完工的人家还在街上。那几个地震棚用厚实的苫布和黑色的防雨布裹得严严实实,暂且挡一挡夜间的寒气,这几家恐怕还要再艰苦一段时间。

   我的小学已经复课,但是校舍还没有检查完,排除危房之前还不能进班上课,所以尽管说是复课,却只好搬了凳子在操场上团团而坐,由老师领着上课。学习的内容不是课本,而是“中央慰问电”,好像每天只是学习半天,中午回家吃饭,下午也不必再回学校,“自习”了。学“慰问电”的具体情形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有个男生地震时候伤了胳膊打着石膏,用三角巾把左胳膊吊在胸前,蔫头巴脑儿地坐着,却用另一只手拿根铅笔,在石膏上栩栩如生地画了一只站在枝头的小鸟,而且老师还没管他。

   没过几天就回教室上课,那会儿学校里是春季入学,五年级的学生们正式上课之后马上开始补课,开始复习,准备毕业考试。考试完放过寒假,他们就是中学生了。

   我的小学是个四进的院落,西跨院改建成有沙坑和篮球架的操场,东跨院是爬杆双杠跳马的地方,两个跨院的通道相对。无论从那一边的跨院出来都要经过最后一进的院子,这个院子四周的房间都是五年级的教室,或是书声琅琅,或是十分安静,高年级生和我们小豆包就是不一样。

   九月初的那一天我记得倒是清楚:我们班正在操场上玩儿,我和李忠革在操场最远端靠近围墙的沙坑边上玩跳马,却见操场另一端靠近教室的同学们脸转向校内,望着教室的方向发愣,游戏的喧闹也逐渐低了下去。此时我们的班主任从通道疾步走来,让我们马上站好队伍,不要说话,赶紧回班里坐好,还特地嘱咐:“安静!”

   回班里坐好,老师进来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静”字,然后低声告诉我们在座位上不许说话不许搞小动作,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小喇叭,意思是让我们注意听广播。

   小喇叭响了,传出来的却是长时间的哀乐。不许说话不许动,可没说不许转头不许有表情啊?同学们四处张望,眼神相对的时候做个鬼脸,李忠革在我后边不停的踢着我的椅子板儿,往我脖子里吹气。我在想,出大事了,一定死了大人物。

   男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从各班的小喇叭里传出来,有点阴森森的感觉。“毛泽东同志”,我听见了他的名字,抬头望了一眼讲台后边的墙上,他在画像里向我微笑,那笑容其实说不上慈祥,却颇有几分威严。现在他死了,该摘画像了吧?那一刻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班主任老师用手绢拭着眼泪站在门口,校园里没有过的寂静,只隐隐听到从高年级的院落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再加上不断的哀乐和阴沉沉的讣告,班里胆小的女生一个接一个的哭了起来,声音由低到高,又压了下去,更把气氛弄得悚然。多少年过去我都记得李忠革在我身后把声音压到极低对我说的一句话:她们都哭啦,咱俩,哭不哭哇?

   我们俩都没哭,可也不敢探头探脑,只好把胳膊在课桌上搭起来,把脸埋在圈里,老老实实地呆着。

   哀乐响了一遍又一遍,讣告念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停了。小喇叭里传来校长的声音,说这几天暂时停课,要准备悼念活动,同学们要守纪律不要乱跑之类的嘱咐,然后班主任说下午自己在家悼念毛主席,明天上午来校的时候要记得戴黑纱,我们出门的时候老师又嘱咐说:“不许跑!”

   学校里布置了灵堂,每天有老师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守灵,其他的学生们做花圈,女生用素色的皱纹纸做纸花,男生刮篾条、弯铁丝、绑竹竿,做出花圈的骨架来,糊上衬纸,再把纸花一圈一圈密密的缀在衬纸上,花圈上写字的纸带是老师写的,最后用一根长的竹竿支在花圈后边,那花圈就做好了。

   每个班要做一个花圈,献摆在校内灵堂里边,以表达对他老人家逝世的悲痛和悼念,但是每个班级都做了不止一个,我记得有个班做了三个挺大的花圈,在灵堂里很显眼的摆着,灵堂里外摆满花圈,没有买的,也没有“代劳”的,都是亲自动手,老师们的花圈也一样。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各班的班主任老师自然也要对自己的上级领导有所表现,再者说,满满一屋子学生不上课,总要找点事儿做才能拢得住,让一伙孩子在校园里叽叽喳喳疯跑疯玩,在这个时候,多么不成体统。

   开追悼会的那天,无论师生,皆穿素服。最大的教室早已成了灵堂,如今又成了“主会场”,校长、书记和不带班的老师都集合在那儿,看着电视和天安门广场上的追悼大会同步。学生们在各班教室里,桌椅板凳早已搬到外边,讲台上摆了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机。一九七六年啊,别说家里了,就是公家单位里电视机也是稀罕物,这次不知道学校是用了什么办法弄来了不少电视机,但每班一台还是不可能,我们就是和另一个班的孩子站在站在一间教室里,面向那台小电视机,一起肃立,保持安静。有不少同学还是第一次看见电视机,盯着这有声有影的家伙一个劲儿打量,满脸好奇之色,只是不敢如往常那般交头接耳。

   哀乐起,默哀,三鞠躬,听悼词、国际歌……庄严肃穆,行礼如仪。有人抹眼泪,有人抽泣,有人装哭,有人真哭。我斜前方站着姓孟的同学,是个胖丫头,从哀乐起就三抽一吐气的做悲痛状,却不见一滴眼泪,难为她一直“抽泣”到长长的悼词念完,才恢复正常呼吸,仪式结束各班同学要把搬到院子里的桌椅再搬进去,胖丫头没动手,甩着辫子对老师说她刚才哭来着,胸口难受,老师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没说什么,挥挥手让她回家去了。

   追悼期间,大人们除了表情严肃,普遍来说面有哀容,这和一个月之后“粉碎四人帮”时那公然的、普遍的、毫不掩饰的狂喜有明显的对比。至于我们小学生嘛,追悼会完了也就万事如常,小孩子懂得什么?有饭吃,能疯玩,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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