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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古老原创〗【佑派的敬礼】 之 [关不掉的收音机] -- 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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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古老原创〗【佑派的敬礼】 之 [关不掉的收音机]

[按] “听众朋友您好,这里是老鸨热线。”

90年代初,各地广播的调频台都开始推出各种热线,由播音员与听众进行温馨对话。谈话基本上都是这样进行:“好,现在又有一位朋友打进电话来了。喂,您好!”“喂,喂?”“您好,请您说话。”“喂,是我吗?”“是您,您有什么问题?”“喂,喂,喂?……”大概是不满于流这个俗,一个主持人就在一次午夜热线做出了上面那个惊人之举。不幸的是,他当场就被群众给举报了。

[关不掉的收音机]

我没听身边有什么人说“话匣子”。“话匣子”可能是50年代的词吧,后来都叫“无线电”了。大个儿搬不动的叫电子管收音机,拿在手里装电池的叫半导体。很多科技朋友都有装矿石收音机的经历。在北京,从西四到新街口,整街都是卖电子元件的,一到周末,就会有很多发烧友在那些小店里留连忘返窜来窜去,所以后来那里又成了发烧音响爱好者们最大的聚集地。但是很遗憾,我不是一个电子爱好者,每次装半导体电池的时候都要对着正负极犹豫半天。我只是一个忠实的听众。

小的时候大概从收音机里听过几出样板戏,但那时候的我肯定搞不太清声音的确切来源,所以对收音机毫无印象。家里好像也不怎么开收音机,只有一些冬天的晚上,我姐会勒令正在玩儿打仗的我闭嘴,然后装模作样地听半个钟头什么英语教学节目。收音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从奏哀乐开始的。那是75到76年,从康生起,到毛主席止,这一年里全国人民都是在哀乐中度过的,以至于当时我的一大乐趣就是躺在床上轮着哼那两首哀乐。但我们家坚持着不听收音机里朗诵的各种慷慨激昂的新华社社论或梁效文章。“天安门反革命事件”这词还是在幼儿园政治学习的时候听的。听得吓我一跳,因为我才意识到,我曾经亲眼看到了这个反革命事件的全过程!反革命份子怎么砸小汽车,怎么烧楼房,怎么和首都工人民兵辩论,怎么把钢铁做的花圈送到纪念碑,怎么在广场上高唱国际歌哭倒一大片……我绘声绘色地在小朋友们中间作着义务宣传,吓得老师赶紧打电话让我妈把我领回家去了。

小学的第一个暑假,整天一个人在家,我妈就把一个半导体交给了我,并教会了我如何找台。那个暑假里电台一直在重复播一个话剧,北大荒开垦的故事,名字忘了,只记得那里人们住的房子叫“干达垒”(这里有没有来自北大荒的朋友?)。还有一个广播剧,草原牧民抓阶级敌人的故事,里边有段儿“审问死羊头”的情节,听得我毛骨悚然吓个半死。每天下午就等着听“鸡蛋皮小帽白光光,桔子皮作我的红衣裳,辣椒是我的灯笼裤,蚕豆皮鞋喀喀响”呵呵,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孙敬修爷爷讲故事?“从前啊,有一个孙悟空。这个孙悟空啊,可厉害啦。他用金咕噜棒啊,就那么啪的一下子,就把那个白骨精啊,给打死啦!”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一个当年听过无数遍的广播故事《金色的海螺》,一个勇敢少年为了娶海螺姑娘和海神娘娘斗争的叙事诗。我还记得诗的结尾是“一年以后少年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三年以后海螺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邻家婆婆教我唱这首歌,我翻来覆去唱了很多遍。他们后来到底有了多少孩子啊?唉,就这最后一句没有学会!”那个广播可能是50年代录制的。非常想念那个故事。现在我只知道,这是诗人阮章竞的作品,可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广播了。

相声和评书是广播时代的两大骄子。后来相声界一直在探讨相声滑坡的原因,其实要我说就一句话:号召全国人民把电视都砸了,你相声说得再烂听众也是一大把一大把的。现在可以在网上听到很多当年百听不厌的相声,比如“二个他妈妈,拿大木盆来哎”或者“革命战士如磐石,泰山压顶腰不直”,但有一个段子我还是找不到,那是我记忆中听到的第一个相声,就是那个“帽子工厂,又开工了!”文革后播放的评书也并不是从《岳飞传》开始的。“什么药汁儿药面儿白药片儿,纱布绷带二百二”,袁阔成的《肖飞买药》和《义送摇旗》跟侯宝林的《夜行记》一样每天得重复个好几次。刘兰芳的《岳飞传》是从79年开始播的吧。每天12点,伴随着正午猛烈的阳光,蓝天下北京街道胡同的各个犄角旮旯都会准时响起那个清脆的东北声音“八大锤聚会,会斗金蝉子”,还有什么金花咕嘟银华咕嘟铜花咕嘟铁花咕嘟。当时我还很傻地以为金国人真的都姓金银铜铁。紧跟着单田芳的《隋唐》就来了,不过北京人都是通过河北台听的。真是不比不知道,老单讲的确实比小刘高一大截子。这先生后来也是讲得兴起,到中央台来讲长坂坡,“子龙把大枪一挑----我去你妈的!”第二天北京晚报上登了个读者来信,题目是“赵云不该骂人”。那时候评书算“小说连续广播”,可我就盼着永远只播评书。播的小说里有名的是曹灿朗诵的《乔隆彪》。还有个《蹉跎岁月》。我最不爱听《蹉跎岁月》,只记得开头说知识青年柯碧舟在写部小说叫“天天如此”。有天终于播完了,我指着收音机念咒:“评书评书评书评书!”这时候收音机里传来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各位听众,本台从明天开始,播送袁阔成播讲的评书《三国演义》。”

除了相声评书,广播时代的宠儿还有两个。一个是现场直播体育比赛的播音员,也就是宋世雄同志。对当时的中国人民来讲,女排的冠军基本上就是靠老宋同志那张嘴给说来的。而且那个时代宋世雄不会犯“刚刚打开电梯的朋友”的错误,因为那时候既没有电梯也没有电视机。(我亲耳听过老宋的另一个错误:“这一对双打选手,一个是右手横拍,一个是左手右拍。”)广播的另一个宠儿,是“电影录音剪辑”。每个礼拜天早上八点,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电影录音剪辑时间”。想想看,躺在床上,晒着礼拜天早晨的太阳,听着毕克童自荣们的声音,是多么享受!都说电影是综合的艺术,但我们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硬是把它重新还原成了一个个元素。比如80年代的很多国产电影,《胭脂》什么的,全是上译厂配的音,听声音可比看画面过瘾多了。再比如张艺谋最近的两部电影,实在搞不清幕后有没有纺织品贸易或国家旅游局之类部门操纵。哎对了,奥斯卡有没有一个最佳配音奖啊?(电视的普及确实是件很讨厌的事。收音机的最后一次辉煌胜利是在那一年的春夏之交。您没抓住机会靠倒卖“十波段” 掘到自己的第一桶金么?)

收音机里当然不光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每天早晨七点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一直是中央人民和全国人民的喉舌。直到今天,有多少劳动人民还是利用这短短半个小时(念讣告的时候会延长一些)完成洗脸刷牙吃早点的工作啊。出国的时候真担心早晨如果听不到这个节目了还会不会刷牙。87年初的某一天,这个节目还突然教唱起“社会主义好”,真是很富有人情味。中央台的另一个我最喜爱的节目是每周一次的“阅读与欣赏”。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那一点儿可怜认识几乎全来自于这个节目。但记住的只有三个。一个是夏青朗诵苏轼的《前赤壁赋》,一个是方明播讲韩愈的《毛颖传》,还有一个是介绍各种关于七夕的诗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后来《阅读与欣赏》还出了套书,和《中华活页文选》并驾齐驱。

“嘀-嘀-嘀-嘀-嘀-哒,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几点整。”这是收音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后来把“刚才最后一响是”给取消了。有关部门的解释是每天就此节省出好几分钟时间,可以用来播放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其实广大群众都明白,这时间是为同样广大的广告商节省的。不过与此同时,所有电台的播音员也(不知道是跟外国还是港台)学会了频繁使用特别平易近人的磕巴,还有各种“呃,噢,这个”,估计把广告商们听得都急死了。(啊,回想起来,已经好几年没听到“正宗”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了。好在现在网上可以听,多少抚慰我渴望的心灵。中央人民广播电台:www.cnradio.com.cn 北京人民广播电台:www.bjradio.com.cn)

美国的广播电台倒也很有趣。我们这个Local电台里总是三个话题:球赛转播,宗教论坛,和一个愤世嫉俗的家伙拍着桌子骂布什。FM105.9被我老婆固定在车上了。这个台的好处就是千年不变,现在我听不见德莱拉女士的声音就转不动方向盘。可怕的是每年十二月,Santa Craus每天得来二十多趟town。收音机在美国还有别的功能。我认识一个对人类道德充满信心的基督徒,他们家的大门从来不锁。有一次晚上他和我一起出门,我发现他奇怪地打开了收音机。问他为什么,他小声对我说:“小偷听见了,会以为家里还有人呢。”

嗯,佑派的第三个敬礼:多功能的收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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