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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那时花开--木棉 -- 听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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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花开无声-(完)

花开无声-(完)

G的考试时间临近,于是新东方安排了几次串讲,所有考G的班汇合在中关村大礼堂,可坐一千多人的礼堂几乎全满,由俞老师亲自上课,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俞老师,也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经历。她听到俞老师讲他考了几年才考上北大,刚到宿舍比较土,听舍友们聊一本名著,而他连名字都没听过,因此有舍友几年都不太搭理他,还有他前几年到处贴小广告的经历,还有他用来激励自己的那句“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也许当时有不少人希望他多点评真题少讲题外话,对他们来说考试只是一个按步就班的步骤;但她却听得入神,因为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次考试,还掺杂了她人生的迷茫和挣扎,她现在最需要的,恰是这些鼓励人心的故事,如何在逆境中坚持再坚持。

她又一次看到俞老师,却是在T最新真题的串讲课上,本来俞老师是不教T的课的,但那天他向大家隆重介绍他刚从国外请回的两个好朋友,也将是他的事业伙伴。第一个发言的人名字她已不记得,但清楚地记得他讲的经历--他如何以英语和程序语言都是语言可以互通来打动系主任,以英语系的背景直接转到了软件专业,又是如何毕业后进入贝尔实验室工作,从文到理这样大的转换她可真是佩服。下一个发言的姓徐,后来他挺出名,但当时却是太不起眼,下面坐的大部分都是理工科的学生,他却在讲他如何在比较边远的一个学校学音乐,每次等着奖学金的支票。后来徐为新东方学生做出国咨询,她还到他办公室面谈,他的咨询倒真的很一般。过了几年后她再听到他的名气,很是楞了一下,果然路是走出来的。

一天下午她正准备离开小屋去学校,却有一个自称管这片胡同的工作人员上门,检查暂住证。她完全没有这个意识,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解释说她们只是来考试的,既不工作也呆不了多久,但那男子却坚持要她们去办,她和裳都完全没有头绪,两人对坐发愁。后来问了慈姐,慈姐说胡同里住着这么多的外地人,怎么会来为难你们,是看你们两个小姑娘好欺负吧,可能想敲点竹杠,你们不用理他。过段时间那人又来一次,只有裳在,那人说等了这么久都没见她们送暂住证过去,再不办就不能在这里住了。她不知所措,裳说她找找朋友想想办法,后来裳说解决了,她问怎么解决的,裳说她和朋友去找那人谈了一次,后来那人果然不再上门。

街上开始出现网吧的小广告,她去了北大东门外的一家网吧,用的是UNIX系统,里面全都是学生,大家都在和各个学校电邮联系,每小时两元,比寄国际邮件要便宜多了。她还是第一次用电邮,照着学校名册给感兴趣的学校发邮件要申请资料或问问题,答复都挺快,她觉得真是方便。每次回来经过东门,她都能看到路边一片粉色蔷薇,一人多高,瀑布似的花朵点缀,繁花似锦,带着香,衬在北京暮色中到处灰蒙蒙的背景下,在她的眼中美得有点惊心动魄,但她脑中不知为何却冒出《荆棘鸟》中的一个词“玫瑰的灰”。她有时停下车,看着那些如锦的花儿,默然相对,寂寥无言。

夏末时节,她自习回去再骑车到北大南门打开水时,看中了旁边的小运动场。小运动场因为有铁门拦着,基本上晚上十点多已没人,她试了铁门并没有锁上后,天天打好开水然后将自行车和开水瓶放在一边,沿着跑道跑两圈。她现在孤军奋战,一不能生病二要保持体力,这八百米也是一个锻炼。虽然她已多年没跑步了,但这八百米倒并不觉难熬。在寂静的夜里,空旷无人的运动场上,她渐渐越跑越快,在奔跑中力量慢慢集聚,心肺也越来越坚强。有时跑完后不觉疲累,反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那种感觉甚至让她在时间不太晚的时候继续跑第三圈甚至第四圈。她喜欢这种能掌控自己力量的感觉。

九月时,她妈妈出差路过北京,在她那停两天,正好裳回家了,于是她安排妈妈也住在小屋。在外面吃完饭回去,妈妈发现和行李在小屋里转不开身,问起洗漱的地方,她指指门外的那个水龙头和铅皮桶,妈妈吃惊之余,问卫生间呢,她才吭哧说只有远处公共的,要么去学校。妈妈住了一个晚上,很不习惯,但看她的眼光倒是变了,说第一没想到她真的坚持下来,第二没想到生活条件的艰苦她一点没抱怨。不过,从此后她都在变化,从妈妈眼中那个一代不如一代、没有主见、什么都平庸的女儿,变成了什么都自己决定、四处闯荡、最后在家里有绝对发言权的女儿。

G考试的时间终于来了,那天她很不幸位置在考生的第一排,更不幸的是监考老师的位置就在她正前方,更更不幸的是那个年青的监考老师似乎没经验,坐下来后就一直扭头看着她答题。她做语文部分本来就紧张,这下就更紧张了,但答题不能分心,她虽然分神顶着老师的目光,但还是机械地一道道题做下去。做完语文才吐一口气飞快地向老师请求别看她答题否则太紧张,她后来做逻辑部分才慢慢平息下来。她想着这次大概要糟,好在后来结果还行,不幸中的万幸。

从G的考场出来,所有的考试资料都被她丢出书包,换上T的资料,还有快两周的时间可以突击。在G艰涩难懂的句式和文章的衬托下,T的小短文就是清新的白话文了,听力她只能尽量提高,其他两部分就是尽量不丢分。前段时间上新东方的T课时,那个老师的口头禅就是这道题回去做十遍,他推崇的方法就是反复做题直到看到一道题能马上想起是在哪份真题的哪一页的哪个位置,据说有考生能做到。她憋着到这时候照着这法子做,才发现就不是她能做的,别说十遍,同样的题做到第四、五遍她就有反复嚼口香糖恶心想吐的感觉。果然神人就是不一样,她对那些考生的佩服如滔滔江水,怪不得别人T能轻松考满分,她只能在不远处徘徊。这次的考试她没有什么波折,正常发挥。

考完试,再休息几天,时间就到了十一月。天气渐凉,家里将她的厚衣服寄到薇那里转交,但那些南方的厚衣服是抵御不了北方的寒冷的,小屋里没有供暖,再冷下去就住不了人,她要么搬地方要么回家。试已考完,剩下的事她可以回家做,也节约开销,于是她把东西打包回家,自行车留给裳,离开了呆了半年的北京。

回首这半年,她幸运地遇上了不少伸手帮她一把的人--象她的同学,本身在学校外面住,却给她在学校里找到了最开始住的地方,她有生活上的麻烦象菜票、澡票、开水票他知道的都尽力帮她解决,让她生活上轻松很多;还有她同学的几个舍友还有家属慈姐,虽然接触不多,但如果她同学不在,他们能帮忙的都尽量帮忙;她后来回想起一件生活琐事就会好笑,北大的澡堂她最开始好像拿着澡票就可以进去,后来一定要学生证,她就找同学师姐借,但师姐后来去外地了,她实在没办法,就拿同学的或是他舍友的学生证混进去,最开始她还战战兢兢,同学的舍友就安慰她晃一下证件就行了,不会打开检查的,于是她后来也胆子大了,拿着男生的证件混了不少次。还有她的朋友,其实是她妈妈以前的学生,最开始帮她报名买资料,中间来看她好几次,她离开北京后又帮她拿考试成绩。还有她在口语班上遇到的清华男生,就要出国了,萍水相逢,课上聊了几次后,对她说如果申请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开口;还有和薇之间的件件小事。这些琐事当时因为太忙乱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多年以后再回想,却觉得温暖无比。

回家后几个月,她主要是在准备申请材料。她花了些精力写statement of purpose,参考了手头能找到的书,想着怎么写出自己的特色。这时她发现她的大学成绩虽然在工作和生活中完全没用,但写在申请上还是挺好看的,总算以前的努力还有点作用。过了段时间考试成绩下来,比她原来的预期要好一点,虽然比不上那几所大学的考生,但还对得起自己这半年的苦读。她也知道决定申请结果的因素太多,她的专业又是个热门专业,申请寄出去也没抱多大希望,完全是惯性地、尽力在做,不去想未来怎么办。不过春天时她陆续收到了几份录取通知书,也拿到了奖学金,命运开始向她开门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以前的同事打电话来说有她的一封信,她有点纳闷,问了寄信地址,没想到却是那个以前与她通信的男子。她拿到信,仍是和以前相同的信封、信纸和笔迹。她粗略地看了几段,他在说不用给他留纪念币的事,她差点以为这是过去漏收的信,她以前曾经好像问过他是否要新发行的纪念币,可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她去看邮戳日期和落款时间,确实是现在的,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扫到最后一段,在一堆不痛不痒的字句中,他提了一句师妹回来了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她一算时间,他好像也是在去年这个时候提到了师妹的事,这速度可真快、一点没耽误,不过这都和她没关系。再往下看,她皱了眉头,他说觉得和师妹并不如想象、回想以前还是觉得她很好。她气得笑了一声,这怎么象娱乐杂志上的情节?她把信当即撕了扔掉,从记忆中把他删除。

初夏时节,她开始整理行装,联系些生活琐事。她突然心中有了些坚定的力量,觉得不管未来如何,她都可以扛过去。父母说要送她到出发的城市,她说不用,父母都有点不高兴了,她还是坚拒。她只是觉得以后她如果有什么事情,也都在父母的能力范围之外,他们帮不上忙,那又何必让他们跟着操心,她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就可以了。

一天晚上她夜半醒来,只觉无忧无喜。她突然想起一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从睡梦中惊醒,彷徨而恐惧,心上如磐石重压,那种感觉让她不敢回想。她脑中划过过去的一年,曾经有过多少疼痛有过多少挣扎,现在只余平静安和。她好像摆脱掉了一个沉重的外壳,就像蜕掉了一层皮囊,是的--蜕变。经过了一次痛苦的蜕变,化蛹成蝶,她获得一次心灵的成长,眼前终见清风明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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