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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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麦克.罗:为蓝领工作声辩

SkillsUSA的各位大家好。我非常高兴终于能够与大家见面。但是首先我要为自己的一再拖延而道歉。今晚我倒是没有来晚,但是大会主办人员早在八年前就联系过我。刚才在后台我还和别人聊了聊我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赶过来。我还做了一点笔记。我这人一般不喜欢用笔记,但是这上面写的都是很靠得住的理由。

《干尽苦差事》节目首映在2003年。2004年的时候,咱们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就联系上了我,问我愿不愿意过来出席全国代表大会。我说我当然愿意,但是我得先查查《苦差事》的拍摄日程。好巧不巧,2004年全国大会的时候我们要去内华达做节目。现场有内华达来的人吗?(欢呼声)那你们知不知道拉斯维加斯城外的养猪户鲍勃.科姆呢?2005年我原本能来的,但是我要去拉斯维加斯与鲍勃见面。鲍勃的工作是从城里各家赌场收集人们吃剩下的食物并且带回养猪场里。他建造了一座很大的机器,能够把人不吃的食物打成糊糊喂猪。吃这种糊糊的猪出栏率比别人家快一倍,而且他还顺便解决了拉斯维加斯的循环利用问题。不过养猪场里的臭味实在难以言喻。总之,2005年我没来的原因是我和鲍勃在一起,而且一身猪臭气。

第二年大会组织者又来联系我。我说没问题,先让我查查日程表,结果这一年我们要去俄亥俄州(欢呼声)。这次的活动可不一般,我们要去会见一位克里斯汀.斯坦福。我不知道那期节目有人看过没有,总之他们正在俄亥俄的普定湾研究蛇类。克里斯汀的工作很有趣,她从湖区捕捉野生水蛇并带回实验室,然后强迫它们呕吐。让蛇呕吐的方法就是像挤牙膏那样挤蛇。然后她就研究分析蛇嘴里挤出来的东西(因为她是个科学家),研究蛇的食谱模式,确定它们是否依旧面临灭绝的危险。总之2006年我没能来的原因是我和克里斯汀在一起,一身都是蛇的呕吐物。

2007年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来,结果那一年我们要去堪萨斯。有堪萨斯来的人吗?(欢呼声)堪萨斯的哈钦森市有一座大型盐矿,一直延伸到五大湖区附近。《干尽苦差事》节目特别中意农业与矿业。我们下过金矿,也下过铜矿,还下过玄武岩矿。我在盐矿里呆了一天,学到了足够用一辈子还多的盐业知识。比方说你们知不知道历史上盐曾经比黄金还贵(为探索频道工作好几年之后难免攒上一大堆像这样的没用小常识)?因为古时候人们没有电力,不会制冰,只能用盐来保存食物。文明的存续全靠盐来维持。能下盐矿固然不错,可是这样一来我又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2008年我以为自己一定能来了,结果却接到了来自密歇根的电话。谁是从密歇根来的?(欢呼声)那一次我去了麦基诺大桥,爬到大桥最高处刷绿油漆。大桥的确是绿色的,但是要反复粉刷,一年到头一天都不能停。我沿着悬索爬到大桥顶端只为换灯泡。我从来没有爬得这么高过,结果把自己弄得一团糟。总之,这一次我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当时我在麦基诺大桥顶上拉了一裤子。(笑声)

尽管在麦基诺大桥上吓得够呛,但是2009年我还是以为自己一定能来。结果这一年又要做节目,于是我去了夏威夷(欢呼声)。我在那里尝试了清洁高层建筑玻璃窗的工作。这集节目是最受观众欢迎的几集之一,因为观众们能看到我在节目当中像个小娃娃一样又哭又叫。夏威夷是全美国唯一一个用老式方法擦窗户的地方。你要坐在一块二乘四英尺的木板上——这块板子叫做葆森椅,他们不用脚手架——用绳子把你从楼顶放下去,你的一只手里拿着海绵,另一只手里拿着辊轮。你就这样一边擦窗户一边祈祷诸事顺利。我倒是没事,不过摄像师的头发和绳子绞在了一起,差点把他的头皮揭下来。总之2009年我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我在夏威夷的急诊室里给摄像师陪床。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应该能想到了。2010年我们去了内布拉斯加。谁是从内布拉斯加来的?(欢呼声)2010年我满心以为自己一定能来这里的,结果却等来了一件我好几年来一直想试一下的工作。说来也简单,就是给马路路面铺沥青。我一直想干干这件工作,因为这是基础设施的基础。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某个内布拉斯加小镇,我都怀疑在地图上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我们在华氏110度的高温下干了一天,摄像师中暑了,音响师中暑了,最后我也中暑了。总之2010年我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我中暑了。

2011年,这一年太令人心碎了。我连过来开会的飞机票都订好了。结果我们到底还是去了北达科他。谁是从北达科他来的?(欢呼声)北达科他州的这次工作恰好是整套节目在美国本土拍摄的最后一项苦差事(欢呼声)。我们来到了迪金森市,这个城市有个特点特别不一般:这里的失业率居然是负百分之五。在迪金森工作的人居然比当地居民还多。我在那里的工作是修理手机信号塔。太阳下山了,高塔上只剩下你和摄制组,离地四百五十英尺,云层罩住了你,四面都在打雷闪电。总之2011年我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我正在迪金森挨雷劈。

2012年我特别乐观,以为自己一定能来。结果电视台有人想出来一个好主意:要不然让《苦差事》出国转一圈吧。就去澳大利亚好了。于是我就去了澳大利亚。没有从澳大利亚来的人吧?(笑声)但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澳大利亚库伯匹底的一座蛋白石矿里面。又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但是全世界的蛋白石基本上都是从这里挖出来的。这是一份很有趣的工作,我也再次得到了大头朝下被人塞进狭小孔道的机会。不过这种事也是难免。

今年《干尽苦差事》终于功德圆满。我们拍摄了三百期节目,走遍了全国五十个州。就这样我终于来到了大家面前。(欢呼声,掌声)我要是真能说点有意义的东西就好了(笑声)。

开个玩笑而已。我想说的话的确很多。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一下。刚才我在后台听别人讲话,突然想到面向这群听众作报告有多困难。因为与全国其他人相比,今天在座的各位早就想明白了。多年以来以及今后很多年里我所要传达的信息就只有一条:那些爬大桥的工人,挖盐的矿工,养猪的农民,擦窗户的工人,他们其实过得都不错。

拉斯维加斯的鲍勃在节目播出之后接到了七千五百万的收购意向。他是个生意人。他在自家后院建造了猪食处理机。当然主要收购原因是因为养猪场的气味飘到了城里,但是关键在于他是个人生赢家。夏威夷的擦窗人迪诺十二年前还是个依靠擦窗来换取食物的流浪汉,今天他已经成立了拥有十五名雇员的公司,手里攥着清洁全岛高层建筑外窗的合同。他是个生意人。我在拍摄《苦差事》节目的这些年里所共事过的人们总是比外人的想象过得更好。这些故事全都能令人出乎意料,而且我足足有三百个这样的故事。但是今天这些故事我一个都不会讲,实际上我也不会谈论《苦差事》节目。今天我要说的话已经印在我的t恤衫上了:“不接地气”(profoundly disconnected)。

如果有人让我总结:“麦克,这些年你都学到了什么?”这么说吧。实耐宝公司的CEO曾经说过:“美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国家。”(欢呼声)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承认在这方面我有偏见。但是不得不说,我们当前确实有挑战有问题。问题并不存在于这个会场里面,而是存在于众多美国人的想法当中,他们对于“好工作”的定义有问题。

我在这个问题上不是什么专家,只能本着过去八九年的所见所闻来谈这个问题。在我刚才提到的八个州以及没有提到的其他四十二个州,人们都在告诉我相同的事情:他们越来越难找到愿意学习技能的人,愿意熟练掌握技能的人,以及愿意一门心思苦干的人。你们这样的人非常不好找。我想知道为什么。

两年前我在某个机场下飞机,遇到一位穿制服的地勤人员。他对我说:“麦克,可算见着你了。我特别喜欢你的节目,每到礼拜二晚上我就和老婆孩子一起看。我跟孩子说,就是因为这些从事苦差事的男男女女才有了我们的文明生活。这有多酷啊。”我十分心满意足,对他说十分感谢他的收看。结果走了几步之后又遇到一个人,和前一个人年龄差不多,穿着三件套西服。他对我说:“麦克,我跟你说,我特别喜欢你的节目,每到每周周二我就和妻子与孩子一起收看。多亏了你的节目,我才能跟孩子说,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是这个下场。”(嘘声,倒彩)

作为一名在修养上全无瑕疵的绅士(笑声),我并没有当场告诉他其实你就是个傻X(笑声,热烈掌声)。我感谢他收看我的节目。《苦差事》节目只能反映观众已有的想法。想要用一档电视节目来改变他们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三十秒钟的电视广告改变不了人们的想法一样。所以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扭转这个人的观念呢?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为什么美国人对于好工作的定义分歧如此巨大呢?有人说美国分成了保守派与自由派,共和党与民主党,红州与蓝州。但是在我看来美国的最大分歧存在于刚才那两个人之间。在我看来,我们迫切需要在这个问题上进行一场严肃谈话。我们都看了报纸大标题,知道失业率不断上升,但是同时所谓的技能鸿沟也正变得越来越宽。全国眼下有三百万个工作岗位无人应聘。一千二百万人失业,还有八百万人干脆放弃了找工作,但是依然还有三百万个工作岗位无人应聘。到底是为什么呢?

几个月前我又去了一趟拉斯维加斯,碰到了一位在当地卡特彼勒分公司工作的女员工。我们两个畅谈了一番。她告诉我说,你可想不到如今公司里有二十个重型机械维修方面的空缺岗位。刚入职的人员大约能拿到四万至六万的年薪。工作几年积累经验并且拿到执业证书之后——申请证书都不用花钱——轻松就能拿到六位数。可就是这样他们照样招不到人。类似的故事不仅局限于卡特彼勒一家,全国各地的公司都在大费周章地寻找愿意学习技能并且卖力工作的人。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咱们国家有这么多不接地气的人呢?

我想讲一个关于我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在座的很多人都还没出生呢。当时是1979年,我还是个马里兰州巴尔迪摩市的十七岁高中生(欢呼声)——你们是巴尔迪摩来的吧。有一天学校里的学生顾问邓巴先生找我谈话。他想和我谈谈未来打算,并且循循善诱地建议我考取四年制大学文凭——我并不反对四年制文凭,最后我也的确考了一个。但是我当时情况不太好,第一没钱,第二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干吗。所以我就和邓巴先生实话实说了,说我目前缺乏资金,也没有一定之规,在社区大学读一个两年制文凭也就行了。邓巴先生说:“麦克,你的潜力可不止于此。有了四年制文凭之后整个世界都会为你敞开大门的。”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番,然后他指给我桌边的一幅海报。现在我也给你们看看(亮出海报)。画面左边的人拿着文凭,右边的人拿着扳手。他问我,“你想成为哪个人呢?”

别忘了当时是1979年。这张海报下面还有一条标语:“要巧干不要苦干”。(Work smart, not hard)这是当时大学招生宣传活动的一部分。这句标语你们以前听过吗?待会儿你们要是无聊的话就用谷歌搜索一下“要巧干不要苦干”,足足能找到上百条页面。还有拿着这条标语当做标题的书籍,打着这条标语旗号的“效率提升”会议(天知道是干什么的)。我认为“要巧干不要苦干”不仅是一句愚蠢的老生常谈,还是美国所接受过的最糟糕的建议。现在美国充满了这样的人,他们以为成功的关键在于巧干而不是苦干。1979年的大学需要公关运动。这幅海报也就挂满了全国各地的中学。效果十分明显,在接下来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大学入学率一路攀升。但是与此同时,职业教育却一蹶不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里还会开设修车课、木工课或者铁艺课,现在都没有了。你们的组织取代了职业教育,SkillsUSA已经成为了技术世界里的结缔组织,因为社会已经不再重视技艺了。

还发生了什么事呢?随着时间流逝,大学生越来越多。成功的关键不就是这样吗?拿到四年制学历,接下来的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真滴么?我可说不好。现在有好多人拿着四年制文凭找不着工作,还有更多的人目前从事的工作与大学专业没有关系。最糟糕的是,许多人为了考取四年制学位花了大钱,如今债务缠身。我们现在足足有上万亿学生贷款没有收回来。我们正在将自己没有的钱借给永远也还不起的年轻人们,让他们为了早已不存在的工作岗位去学习。知道这种做法叫什么吗?这就叫不接地气。跟我一起念,不——接——地——气!(全场应和)

我在卡特彼勒公司的哥们告诉我,他们正在尽力解决这个问题,其他公司也都在各尽其能。我能做什么呢?你们知道我有多看重你们,你们知道自己清楚许多其他人都不清楚的事实,所以在这里我不打算拍你们的马屁,也不打算告诉你们已经取得了怎样的成绩。相反,我希望你们为我做一点事情。我希望你们能帮我将全世界最糟糕的建议改成另一条不那么愚蠢的建议。(亮出另一幅海报。)左边穿大学校服的这个家伙是我,右边这个人则是在我看来更加励志的角色。右边这个人不用偿付学生贷款。他有工作。他喜欢自己的工作。他接受了职业培训并且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左面这个人有学历,但是没有技能;他受过教育,但是没有受过培训。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工业化大环境令他手足无措。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邓巴先生这样的学生顾问使用这样的海报,上面写着“要巧干也要苦干”(Work smart and hard),当前的局面会有什么变化。

这幅海报是我和卡特彼勒的哥们一起设计制作的。我还在下面用小字注明了为什么我认为原来的说辞是最糟糕的建议。现在我们有了这样一张海报,我们该拿它怎么办呢?我说我们把它挂起来,我说我们把它到处都挂起来(热烈掌声)。你们自己的生活已经不一样了,你们的家庭也将会因为你们而不一样。但是刚才我提到的在机场里遇到的第二个人,他就在会场外面。千百万像他一样的美国人正在会场外面。他们不理解你们为社会带来的价值,不理解过去九年来我在节目中呈现的各种工作的意义,他们与若干条基本真理严重脱节。我一个人肯定不能合拢目前的技能鸿沟,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是否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知道除非我们从根本对话层面下手,这一点是不会成真的。卡特彼勒公司和我一起设立了这个“不接地气”网站,登录网站就能领到一张这样的海报。如果你胆子够大的话,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回到自己毕业的中学,把这幅海报挂起来,找一个理解情况的老师或者学生顾问,让他们把这幅海报挂到教室里。拍一幅悬挂海报的照片发还给我。我会制作一份相册。也许若干年后人们会转而搜索“要巧干也要苦干”,然后他们会说:“哦,敢情这话的来头是这里。”

你们不仅具有自立与支持家庭的意志,我还号召你们更进一步,面向整个社会成为劳动的使节,宣扬真正有用的建议,改变现状,享受你们的工作。这个国家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国家,但是我可以毫无偏见地说,美国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有你们。(掌声,欢呼声)

通宝推:天狼星,方解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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