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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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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锦衣异志录(29)

  “是。”芸娘断然道。

  钟信不语,只抱紧芸娘。

  “这样便信了?”芸娘幽声道。

  “嗯。”

  “就半点不曾想过我可能会打掉这腹中骨血?”

  “你不是这般心狠之人。”

  “若当初狠些,我父亲也不会死得这般凄惨。”

  “你父亲意图巅覆朝廷,罪不容赦。若当日那场决战败的是我,我也会被朝廷下旨斩首示众,悬首九边。”

  芸娘叹息一声,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去日无多,罢了,罢了。”

  “那任道远待你娘仨可好?”

  “师兄向来尊师护幼,倒是极好。”

  “当初锦衣卫调查火莲堂,一直难见他的踪影。”

  “他是大师兄,一早已出师云游江湖。”

  “但江湖中却并无他的名号。”

  “江湖中也不曾有你的名号。”

  钟信不语,他与芸娘的相处,其实一直都在有意回避许多事情。尤其在公事上面都是默契不言,初始是没有必要告知,其后是老大人警告不可告知,再后来发现心上人的隐秘,钟信选择了沉默,顺其自然,其后方知芸娘亦是如此。当两人最终在火莲堂兵戎相见之时,也只是那样站着,默默的对望了一眼,随后便是你死我活的争战。即使是现在,经过十年风雨,两人都面貌全非,可是不想说的话依然没有说,不能问的话,也依然没有强行去问。

  只是心里,还是有恨的。若是无恨,又何以会十年若疯若颠。

  “芸娘,我去找过你的。”钟信轻轻地说。

  芸娘心中痛惜,她知道他找过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有之后的劫难。可是又能如何,过去之日不可追。

  “我要走了,须得去看看谨儿和贞儿。”芸娘轻轻起身道。

  “我随你去。”

  芸娘想了想点点头,二人便起身整装而出。一起手牵着手飞跃铁索,落于陆路,芸娘重围面纱,与钟信并步而行,凉寒薄冬,两人心里反有几分暖意。

  转过重重叠叠的青石板路,钟信听到琴音。

  琴音清冷,直如霜凄万树风入衣。钟信动容,缓下脚步侧耳倾听。正婉转入神之际,琴音突变尖厉,仿似利箭直刺钟信心口,为之一痛,钟信不由暗惊。

  芸娘眼神微凛,叱喝一声:“曲洋,休得无礼。”

  半空中传来朗笑之声,琴音噶然而止。

  “曲洋?”钟信凝思,缓声道:“是火莲堂五色使的青使,魔音修罗曲枫的儿子么?”

  芸娘微微颌首:“当年你围剿火莲堂,曲洋方得八岁,这十年来苦练一身本领,一心想找你比个高低。”

  钟信把袖一拂,举步而行。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英俊少年抱琴从天而降,挡住钟信去路。那双眼火辣辣地盯着他,挑衅似地说:“你缘何拂袖便走,难不成我当不得你的对手?”

  钟信举目望去,这少年的样子倒与魔音修罗曲枫颇有几分相似,当年火莲堂诸人,唯一令钟信有些惺惺相惜之意的也就是青色使魔音修罗曲枫了。只是,这样的人站在敌对阵营,偏偏最是忠心耿耿,令人扼腕。

  但,钟信放走了曲枫。十大长老七死三去,五色使四使尽丧,曲枫是他剑下留情,亲自放走的。

  “我不会领你的情,终有一日我会回来为堂主报仇。”

  “我等你。”钟信回答得清风云淡。那时的他,自信又骄傲,完全不在乎曲枫的仇恨。

  曲枫在这样的他面前沉默了。

  “今日过后,你我再无相会之期,弹一首曲儿给我听罢。”

  曲枫置琴于松下,弹的却是一首再熟悉不过的古曲:高山流水。

  钟信仰头大笑而去。

  铮铮铮,耳畔响起刺耳的琴音。

  钟信回过神来望去,却是曲洋恼他不语,正手抱古琴,弹拨琴弦,那琴弦急动之际,一缕杀伐之音向钟信袭来。

  钟信旋身将芸娘遮在身后,目视曲洋凝思不语。

  曲洋见他模样,冷笑一声,琴音再变,有如金戈铁马,铉铁铮鸣围困钟信。

  铮——

  铮——

  铮——

  弦惊音急,仿若连环利箭袭向钟信胸口。

  钟信双眉微耸,目光炯炯直视曲洋,右手轻抬,曲指一弹……

  箭断、弦断,琴音噶然而止。

  曲洋愕然看着手中断琴,眉皱如山,突然狠狠将琴砸在地上,跺脚道:“这琴曲我苦练了十年,竟然抵不过你一指轻弹,要此琴何用。”

  钟信淡淡道:“你若能寻得焦尾琴弹一曲广陵散,我亦舍不得中断此音。”

  曲洋白了他一眼,冷嘿道:“广陵散绝天下皆知,你消遣我?”

  “曲枫号称魔音修罗,嗜琴如命,你做儿子的,却是差得远。”钟信说完握着韩芸娘的手,走过曲洋身边去了。

  曲洋看钟信不再理他,转过身大声道:“你当我找不着焦尾琴和广陵散么?我这便下得山去,把南北晋的名士坟全刨个底朝天,便不信找不着这广陵散曲。”

  钟信停步回首,难得的露出笑意,道:“我等你。”

  曲洋愣在当场,钟信复握着芸娘的手,越走越远。曲洋长叹一声,抱琴而去。

  芸娘抬头望着钟信,满是温柔,复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钟信伸手揽住佳人纤腰,脚尖轻轻一点,带着她飘然飞跃在此天地之间。

  钟谨看到母亲的身影,更看到母亲眉目间流淌着的温暖幸福。母亲身边站着的,便是他才见着的父亲。

  “谨儿,你与贞儿陪着父亲,我去你师父那里取些肉食来,今晚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团聚一回。”韩芸娘对儿子说。

  钟谨缓缓点头,母亲的变化令他讶异,莫名的就想与钟信亲近,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何许人,为何母亲十年疯颠却能不恨不忿。

  钟信蹲下身,向钟谨张开双臂。

  钟谨果然拘谨,不动不言。

  钟信主动上前一步,抱起钟谨,更将他高高举起放置在双肩上,朗声道:“谨儿,你骑在爹爹肩上,爹爹带你去游山。”

  钟谨不语,却也没有反对,钟信便带着他直去那一剑峰峰顶。

  韩芸娘来到任道远的居处,任道远迎出来:“师妹,缘何你一人来?”

  韩芸娘冷冷盯着他,突然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

  任道远倒没有意外,反而抚面而笑,道:“师妹,这不是很好么,这七年他可是为你守身如玉了,你们女人最看重的便是这等男人吧?”

  “你还想怎么对付他?”

  “只要他真的肯为你求情,暂时都没必要对付他了。你和他就好好的过些时日吧。”任道远叹息道。

  韩芸娘幽叹一声,缓声道:“当年师姐临死前劝你放弃神教,可你却在师姐逝后,愈发的在神教上用功了,你和爹爹倒真是一个路子,就这么想得到朱明天下么?”

  任道远嘿嘿干笑两声道:“男儿志向,你们女人终究是不懂。儿女情长最是蚀骨折魂,消磨志气。阿凛早逝,反倒使我能放手一搏。”

  “你当初反对爹爹将火莲堂立于西南之地远离京师,不利大业,自行北上开拓,是以才躲过锦衣卫的追查围剿。但目今你已和他相见,以他性情定会视你为眼中钉,他日交手,你当真有胜算么?”

  任道远看着韩芸娘,目光深沉:“师妹,在你心中是否一直认为我比不得钟信?”

  “我在意的只是火莲堂遗支已所余无几,不想他们再随你遭遇劫难,若是能让他们平安一生,倒也不是坏事。”

  任道远冷笑道:“别个不说,你且去问问曲枫曲洋,可愿就此平安到老?杀师之仇,家亡之恨,不共戴天,你以为我不带领他们,他们便能心无遗恨,逍遥江湖?”

  韩芸娘想起之前曲洋的态度,虽不算对钟信恨之入骨,但说要与朝廷妥协,怕也是万万不能,不由神色黯然。

  “是朱家负我神教在先,非我神教不义。当年神教助朱元璋夺取天下,怎知他却在功成之后将神教驱离中原。好不容易等待时机辗转东来,在西南偏僻之地立稳脚根。眼看朱家父子皇帝二人,老子糊涂,贪恋大他二十岁的老女人,京师地方政事疏懒、武备荒驰;儿子懦弱,心慈手软,无力整顿吏治,如此景象该是神教一举翻身之时。却不料这父子皇帝,别事糊涂手软,对我神教追剿却是片刻不曾放松。哎……”任道远说到此亦戚然长叹。

  韩芸娘叹息一声,缓缓道:“我自知命不久矣,也无力再争甚么长短,只望你莫让神教遗支尽数毁却。”

  任道远把袖一拂,回复雄心壮志之态,朗笑道:“师妹你也莫悲凄若此。纵然我神教取不得朱明天下,这数十年经营交到我手中亦有足够实力一统江湖,与朱明朝廷分庭抗礼。到时我神教号令天下,江湖武林莫敢不尊之时,自然是我不为皇亦为皇,那龙椅到哪不是坐,难道还非得到紫禁城中坐才是坐吗?”

  韩芸娘看着任道远,想着他素来有雄心远虑,也不是旁人能劝阻得了,也就不再多劝,只道:“师兄,你这里可藏有好酒好肉,给我一些。”

  “师妹,你体弱多病不宜劳累,你若要请钟信,我这边做好帮你送过去就是。”

  韩芸娘微微摇头,轻笑道:“我与他是两口子,他不吃我做的饭菜,反倒吃你的饭菜是何道理。”

  任道远凝视着她,良久方道:“师妹,你和他终究也是有缘,当年你居于那么偏僻世外之地,竟也遇到他。罢了,你就与他好好过些日子吧。这多年的相思之苦有个了结也好。”说完,任道远唤来管家,让他去冰窖取来美酒鲜肉,瓜果蔬菜尽数交与韩芸娘。

  韩芸娘抬头望长天,喃喃道:“父亲一心与朱明为敌,却又怕我遭受横祸,替我寻那世外桃源之地隐居。却不想这一念之差,便显得爹爹行事为人不够果敢决断,以致处处受制,连逃身之机亦没了。师兄,师兄……”

  任道远看着她,柔声接腔:“师妹,你要说甚?”

  韩芸娘复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轻道:“无论如何你要安好,我便无所忧了。”

  任道远心内莫名一酸,沉默良久方道:“师妹,师兄知你心意。我向你保证,决不会为了与朱家争夺天下,罔顾神教诸人之生死,若天不灭朱明,势不在神教,使神教不能得天下,定会当机立断带神教遗支回转总教,保全血脉。”

  韩芸娘听任道远说得郑重,方始放下心来,寻了个椅子,由任道远扶着坐下等管家到来。

  那边厢钟信带着钟谨奔跃于一剑峰中,直到峰顶方才将钟谨放下。一剑峰顶云雾缭绕,寒风凛凛,钟信昂立峰前,心潮起伏之际仰天长啸,回声响彻峰谷。

  钟谨为之色变。

通宝推:阿四,夏级核潜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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