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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讨论】《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拍的很好,值得一看。 -- 金陵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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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套句老话,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我觉得与其蹦出来自己评价这个片子,不如把当时我们对第一季执行总导演任长箴老师的采访贴出来。任老师当时接受了一些杂志采访,但有些采访被央视打招呼下掉了,而我们登了。

  我不反对美食,也知道拍摄出精美的画面能引发人们多少愉快的联想和喜爱,我也是其中擦口水的一个。但是就新闻采访和纪录片的精神来说,我对任老师的“水晶灯”一说印象深刻。

  我在第二季里确实看到不少水晶灯,如果说第一季中的一些章节还是冲着好纪录片前进的话,第二季已经不能算是一部纪录片了,更像一部想让人愉快的专题片。

  这是两种理念的冲突,任老师也承认,要做纪录片,央视是最大最好的推广平台——但她最终还是跟这个优质平台分道扬镳了,希望她在现在的平台上继续出好作品

  

  

  任长箴:绝不修改

Q:《舌尖上的中国》好评很多,也有批评。哪个批评是你不能接受的?

  A:昨天我看了一个报道,很郁闷。直到今天早上,路上堵车的时候想起来还是郁闷。那个报道里写,有一个专家说我们这个以我为核心的这个团队,现在抱怨很多,说我们抱怨没有能够分享社会成果。然后这个专家说我们的抱怨毫无道理,说我们就相当于一个装修队,装修完了房子,还要求承包商给我们分一间房子,你说这多可气啊。其实他们不了解我们做了什么,如果他们能够了解我们做了什么,他们是会尊重我们的。我们其实是设计房子、盖房子的人,而不是装修队的人,水泥砖块都是我们亲自去砖厂、水泥厂拉回来的。

  

   Q:这所“房子”盖得顺利吗?

  A:一点也不顺利。可以说我们做这个片子是把自己放在了一种险境里,完全是一种疯狂的坚持。从一开始,我们和纪录片频道的讨论就磕磕绊绊。但是这些不愉快都是在内容创作上的,进度并没有停下来。

  

   Q:主要的分歧是什么?

   A:他们希望更多地呈现美食的部分,他们认为这始终是一个美食节目,对于美食的描述要细致。比如说应该有爽口弹牙、香气扑鼻这样的词。但是我认为这些词根本不重要。比如在某一个段落上,我认为应该讲采藕人的一顿早餐,讲他们的早餐能够给他们提供一天的重体力活所需要的热量。我觉得这是人的故事。如果完全讲藕的美食,找一家武汉的高级餐厅,拍摄一个全藕宴,再多讲一讲全藕宴厨师的故事就行。同样是关于人的故事,但是完全不同。

  

   Q:什么样的故事能打动你?

   A:人之常情的故事。我不喜欢传奇的故事,因为传奇的故事离我们很远。我们曾经拍了一个重症监护室(ICU)的宣传片,就是一个护士,什么丰功伟绩也没有。但是当我们采访她的时候,问她在ICU工作有什么感受,她说当时护校毕业被分到ICU特别不喜欢,因为那个病房全都是垂死的人,很压抑。但是她发现这些人也是需要关怀的,于是她每天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全打开,窗帘全拉开,让外面新鲜的空气和阳光进来。那些人带着呼吸机,根本没有提这个要求的能力,也没有感受这一切的能力,但还是应该让他们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就这样,完了。我就觉得足以感动我。我把这叫做人之常情的感动,而不是恶意煽情。

  

   Q:全藕宴的厨师也不是高大全的故事啊,这个故事有什么问题?

   A:这就是情怀问题。我们这个片子,打一个比喻的话,本来是一个干干净净、素雅的房子,现在非要挂上水晶灯,铺上地毯,那我就不能接受了。

  

   Q:水晶灯是什么?成片里我们能看到水晶灯吗?

  A:能啊。比如说第四集《厨房的秘密》,我们的编导本来的词是“厨房的秘密,是人的秘密”,后来播出的时候这句话变成了“厨房的秘密就是没有秘密”。这不就是水晶灯吗?这种做法导致观众看到的就会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前一句词还挺有情怀,后一句词就邪恶了。这个片子从第四集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原因就是前三集坚持不让修改。尤其是我的第一集,我当时就是抱着片子绝不修改的想法。

  

   Q:最后审片子怎么通过的?

  A:审了。审完之后给了修改意见,但是我没改。比如我的里面本来有一句词,说厨师喜欢竹笋是因为竹笋和其他食材比较容易搭配,修改后要在后面加上两句—文人爱竹笋是因为笋的风骨和傲骨,僧人爱竹笋是因为笋的节制什么的,让我给删了。后来纪录片频道和我谈,说如果我不修改,就不能放在第一集。他们的理由是这一集太令人失望,美食的部分太少了。我说,绝不改。这一次我们几个分集导演没有用央视的机房,全部是在自己家里剪的片子。不会剪的就培训,没有设备的就去买。这一次虽然对外说的是央视的大制作,但其实剪片子却是我们几个人在自己的小屋里做出来的。所以我不改片子,纪录片频道没有素材,他们也没办法。

  

  Q:那么最后是在纪录片频道不满意的状态下发片了?

  A:不。他们让我交了50分钟的版本,实际上最后播了48分钟,剪掉了两分半。

  

  Q:剪掉的是什么?

   A:剪掉的是一个八渡笋的故事,因为干旱,原本期待的八渡笋没有了。第一集是自然的馈赠,我的意思是自然有丰厚的馈赠,同时也会因为天的原因,因为自然的原因,收回馈赠,这个故事被删掉了。 所以我一直说,我们这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片子, 绝不调和

  

   Q:有这么多争执,是不是后悔和纪录片频道合作了?

  A:没有。实际上我很感谢他们当初把我找来做这个片子。我不是想挣纪录片频道给的8万块钱的劳务费,我们做这个片子,花了一年时间,分集导演有8万块钱的劳务费,我作为执行总导演加起来有十来万。我做任何一个小活都会超过这个收入。但是我要去挣这8万块钱是因为我看中了纪录片的平台,这个平台太好了。这个平台是中国目前最好的纪录片平台,我就是想全身心地为这个平台工作。我相信中国纪录片有这个能量,相信中国可以有一个频道播出自己优秀的纪录片。我希望观众们都能够打开一个频道,就离不开这个频道,这是我的志向所在。为了这件事,我已经努力了15年。

  

   Q:你为电视台工作了15年?

  A:可以这么说。虽然我现在是纯自由职业者,但是我现在还是在为电视台工作。有人说你去做电影吧,我说这完全是两个行当。完全不一样。

  

  Q:那么你是只做纪录片?

  A:对。而且只做电视纪录片,电视纪录片和电影纪录片也不同。

  

   Q:为什么这么痴迷纪录片?从什么时候对纪录片感兴趣的?

   A:高二,因为一部叫做《望长城》的纪录片。 前几天,纪录片频道开了一个总结会,发给我的会议纪要特别长,专家们都发表了自己的评价,其中有一个专家叫刘效礼,在纪要里说《舌尖上的中国》是现在中国最优秀、最棒、最牛逼的纪录片。大概意思是这样,这句话对我的感染力最大,因为《望长城》是刘效礼的作品。我虽然没有跟刘效礼面对面坐着,但是他的这句话,足以让我眼泪都下来了。

  

   Q:那部作品哪里感动你了?

   A:我至今脑子里留了一个印象,就是刚一开头,有一个叫焦建成的主持人走在长城的残垣断壁上,他往前走,后面有人跟着,他说“跟上跟上啊”,后面那个拾音器就穿帮了,出现在画面里,然后摄像机的影子也出现在了城墙的围墙上。这个画面有极强的感召力,我当时就认定,这是一个特别令人神往的工作。所以我到现在都非常偏执地坚持我一定需要带一个现场录音。实际上有时候现场的声音没那么重要,后期都是可以贴上的。但是我就是摆姿态也要摆出这么一个姿态。

  

   Q:这个姿态不难摆。

   A:我现在只要有到大学讲讲的机会我就去,因为不知道哪一句话或者哪一个细节可能就影响了一个人。 我当时也并不知道《望长城》是一个纪录片,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电视节目,是一个电视台里播出的节目,我当时就决定一定要考一个将来能让我做电视节目的学校,所以高考的时候我很明确就是要上广播电视学院的电视编导。

  

  Q:一毕业就去了央视?

  A:不,我没毕业的时候去了央视实习。

  

   Q:去里哪个栏目实习?那是哪一年?

  A:1997年,《半边天》栏目。

  

   Q:这个实习机会不错,1997年的时候《半边天》多热啊,你是怎么进去的?

   A:我是自己敲门进去的。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我当时考广播学院的时候我妈认为我完全是异想天开。刚开始我想去一个叫“生活空间”的栏目实习,这是东方时空一个纪录片单元,制片人是陈虻。他曾经在我们学校做过一次演讲,是我非常敬佩的人,我跟别人打听到陈虻在北医三院附近租了一个地儿办公,我就去了。

  

   Q:见到陈虻了吗?

  A:见到了。我早上大概9点去的,他11点多来的。然后我就跟他谈我想来实习,他问我你都会干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会,我既会编片子,还会剪片子,还会摄影。陈虻很不屑,他很明确地跟我说,我不相信你什么都会。他说我这儿不缺实习的。然后我就问他,说陈老师,那你给我推荐另外一个实习的地儿吧。他就问旁边的同事说,中央电视台还能有哪儿能让这孩子去实习的?他的同事就说赵淑静那儿还不错。 实际上,去找陈虻之前,我的一个想法就是去不了《生活空间》就去《半边天》。陈虻推荐前,我内心已经选择了《半边天》,因为那儿也是央视的一个自留地。所以我就问他们,那《半边天》在哪里办公?

  

   Q:你当天就去了?

  A:对。我就在他们楼下坐了一个383还是什么的公交车直接去了。《半边天》在台里办公,到了之后已经快5点了,我跟台东门那儿传达室的人说我要去《半边天》,传达室让我打个电话,我就照着传达室的通讯录拨了《半边天》的电话,电话那头是制片主任。听说我要找赵淑静,就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要找实习机会。

  

  Q:就这样就成了?是因为陈虻的推荐吗?

   A:没有让陈虻推荐。当时赵淑静没在。所以我就说我能不能上去看看?后来我就上去了。从那儿开启了我后面所有的生活。当天下午我跟在办公室的几个人聊得很好,他们告诉我第二天早上9点开例会,赵淑静肯定来。我第二天8点就到了,到了之后看到办公室一个人正在拖地,我还跑过去跟人说我替你拖吧。我当时特别主动想干这事儿,因为有一种特别新鲜、有朝气、蓬勃的感觉。等9点钟赵淑静来了之后,我就跟过去说了实习的事儿,赵老师特别和气,说欢迎你加入我们。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遇到了一个多么好的老师,去了一个多么好的团队里。 我毕业后到了CCTV7,待了三年之后,去了《人物》栏目,一直到前几年,开始在家里漂,成了彻底的自由职业者。

  

  Q:为什么要离开央视?

  A:赵淑静离开了啊。我有时候会总结我自己,我发现所有我做对的事情,都是因为跟对了人。上星期我还去找了赵老师,到目前为止,赵老师给我的东西始终是正面的、鼓励的,而且始终是高于我的。我虽然表面上看,是一个外向的、开朗的人,实际上我是一个内心极其忧伤的人,无时无刻不忧伤。 我一旦心里遇到问题,就给赵老师打电话:我能挂个号吗?赵老师就说,又有什么疑难杂症了?来吧。他们家的大门始终为我敞开,她给了我很多力量,而且,不光是力量,还给了我很多方法,化解忧伤的方法。比如我跟她抱怨一些事情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你眼中的世界不是真实的,是被你的激情燃烧的世界,于是你一定会受挫,一定会不如意,一定会抱怨。你要把你眼中的世界调整到一个面目可憎的样子,对它不要期待过高,那样你就舒服了,然后再把你的热情和激情放出去。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我现在把很大部分能量消耗在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上了。

  

  Q:把世界调整成面目可憎,你怎么可能热爱它?

   A:我不需要热爱。我还是志存高远、希望能够带给这个世界一些正面的东西。我是一个会回避掉所有负能量的人,比如看到一些惨烈的故事,一些肮脏的事儿,一些人会转发这些,但是我从来不转。我现在不需要追随谁了,但是我需要坚定我自己。 很多人来评价《舌尖上的中国》,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中间我最下功夫的地方在哪里。我在前期有大量的情感投入,倾注大量的时间、大量的感情感染所有的分集导演。我让他们在那几个月里,在他们个人的灵魂和热情上,达到了他们的顶峰。

  

  Q:你回避负能量算是逃避吧?

   A:也不是。我想这个世界一定是假恶丑和真善美共存的。如果你想活下去,但是你的眼睛里又一直是假恶丑的话,会很难过。所以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片子为什么很干净的原因,因为我不盯着假恶丑,我也不宣扬好人好事,我只是展示普通人的生活,只是一些平常人的平常事。这个故事的重点,不是吃喝,而是关于一群干净的中国人的故事。

  

  Q:你是怎么感染分集导演的?让他们跟你有一样的想法和统一的“情怀”?

   A:非常简单。我能量大,我能把他们燃烧起来啊。我就是一团火,第三集分集导演第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大激情?我说我岁数大吗?后来想想,和我一个年纪的人,早就不在一线跑了,都已经是制片主任这种职位了。但是我想如果让我去完全地运营一个项目的话,我可能原本坚持的东西就不能坚持了。

  

  Q:你坚持的是什么?

   A:可能说起来会觉得不真实,不过我的真实愿望就是希望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世界做出一点贡献。

  

  Q:现在这个片子这么热,来找你的人很多,你的坚持是不是更容易实现了?

   A:现在平台很多,但是很难想象把一个志存高远、有家国情怀的片子放在一个商业平台上。就算肯花力气肯花资金,做出一个有家国情怀的片子,放在普通的卫视上播出,也没有我想要的影响力。

  

  Q:大家说《舌尖上的中国》意味着中国纪录片的春天到了,你觉得呢?

   A:中国的纪录片很难真正迎来春天,原因是现在技术上还达不到。为什么很多人看我们的片子觉得有点国外的感觉,那是我们处心积虑地研究国外的片子研究出来的一点小小的成功。你知道我们的航拍是用什么拍的?我们是用航模飞机,勒着橡皮筋儿,捆着一个瓶子盖儿飞上去拍的。我们这个片子里唯一一个航拍的镜头,是第二集里的一个镜头,那是坐在洒农药的飞机上拍的。有人问我《舌尖上的中国》为什么会成功,我说一句狂妄的话,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竞争者,没有竞争者那就肯定会成功。

  

   Q:那你们的优势在哪里?

  A:通常纪录片是在拍之前,先写本子,导演根据脚本联系和这个本子相关的人和事,然后摄影师按照脚本拍摄。我们这次是先有一个大纲,这个大纲是在非常严谨的调研之后完成的,然后我们再把它丰满化。这次纪录片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重视调研,如果纪录片不调研,纪录这两个字从哪里体现呢?中国之前大量的纪录片都是一种“掉书袋”的方式,根据选题查找大量的资料,那样就没有鲜活的故事。

  

  Q:先进的拍摄方式也是有调研这个步骤的?

  A:暗合。有一次和一个纪录片公司的人聊天,他们问我这个做调研的想法是谁告诉我的还是自己琢磨的。我说自己琢磨的,他就说BBC也是这种方式。其实我也不是自己琢磨的,是之前积累的。我不用知道BBC是怎么做的,我自己做了15年了,知道不这样做是做不好的。我对技术有非常多可讲的,但是我认为这不是最重要的,有术无道道难寻,有道无术术好修。我想给人家讲道,讲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Q:道是什么?

   A:情怀。前几天看冯小刚和姜文讨论剪片子的问题,这是一个技术问题,他们说剪片子应该当文言文剪,尽量精简。很多人转发。这当然没错,但是在哪里精简,为什么精简,每个人跟每个人的道不同,就会有不同的选择。

某些电视编导送你们一句话 贱人就是矫情。另外任长箴老师请继续加油,我代表我身边的家人和小伙伴谢谢您的诚意制作,并将用手里的遥控器永远支持您和您的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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