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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什么是哲学 -- texasredne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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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什么是哲学

读维特根斯坦(什么是哲学)

记得在网上曾经看到有人说,北大的门卫极有哲学头脑,如果想进北大,他就会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你从哪里来;第二,你是谁;第三,你进去干什么。

如果你翻一下百科全书或者有关书籍,我认为你弄不明白什么是哲学。不负责任的,会肯定地告诉你一个答案,另一个会说出一个不同的东西;负责任的,会告诉你一堆答案。

因为什么是哲学大家看法并不一致。所以说,那些号称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哲学家不过是扯淡,因为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种哲学。实际上,任何哲学家都无非是某一种哲学家,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他不过是在回答自己世界里的东西。

想来想去,还是门卫真是不错,从某种角度来说,传统哲学就是企图回答这些问题。虽然它们五花八门,手段方法各不相同,归根到底,无非是想找到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代表基督教的经院哲学,或者说建立在宗教基础之上的哲学无疑可以圆满地回答这些问题,即:上帝创造了人,所以你从上帝而来;所有的人都是上帝子民,这就是你;当然的结论就是:你要干的事情只能是遵循上帝的教诲。

马克思主义虽然反对宗教,却同样也是企图回答这三个问题,我们从物质而来;我们就是物质;我们要干的事情就是推翻资本主义,建立社会主义,最后达到共产主义。所以罗素认为马克思主义不过是经院哲学的一种翻版,因为在逻辑形式有相同的地方。

深一步地想,经院哲学在逻辑上有很好的逻辑连贯性,然而马克思主义却没有。从我们都是物质为什么能得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为什么不是资本主义胜利,或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共同存在,还可能它们大打一仗,导致人类毁灭,这些可能性凭什么排除,你凭什么来肯定这些结果的逻辑联系?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也回答了这三个问题,但方式完全不同。

第一个是科学问题,哲学不能回答人是怎么来的,那是生物学家的事;第二个问题是重点,不过他只集中在一个非常明确的领域,什么是我们能够思考的东西,实际上更狭窄,什么是我们能说的;至于第三个问题,可以说等价于什么是对错,这是一个伦理学的问题,也根本不是哲学的。实际上他的哲学隐含着,伦理学的问题是一个个人的选择,不可能有一个绝对的对错,这一点我在以前已经反复强调过了。

维特根斯坦那些人的哲学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不大包大揽,根本不想回答所有的问题,那是办不到的。所以,你也许有理由失望,但是,看不到他关注的东西是多么重要和关键就是太不应该了。

当任何人提及那三个问题的时候,那是在说啊,无非想表达自己思想,并且指望人们能理解。但是,如果不能确定什么是能说,什么是可以表达和理解的,那个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在最开始,古希腊和中国的哲学家都不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有一个故事非常有名,有人得到了神谕,说他是最有智慧的人。但他有点莫名其妙,因为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智慧,过后恍然大悟,说:“神并不是在说苏格拉底,他仅仅是用我的名字作为说明,象是在说:人们啊!惟有像苏格拉底那样知道自己的智慧实际上是毫无价值的人,才是最有智慧的人。”

苏格拉底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于是就去质疑那些流行的说法,不但如此,他直接对那些权势者表示怀疑,认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智慧,什么都不懂的,还要装腔作势(这个传统可有年头了),这一下惹的麻烦就大了,后果也很严重。

于是他遭到了审判,判处死刑,罪状是:“苏格拉底是一个作恶者,是一个怪异的人,他窥探天上地下的事物;把坏的说成是好的,并且以这一切去教导别人。”

苏格拉底总是在质疑别人的信仰,大概是看到人们总是在不停地犯错误,因此自己心甘情愿的命都不要了。他其实是有机会不死的,但他愿意为自己的思想信念而死,在西方除了耶稣,他可以算是最出名的殉道者。

中国的庄子有一句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还有那个著名的梦蝶的故事,都是在说人说不清自己,也当然不可能把这个世界弄明白。

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后来,那些哲学家开始大包大揽,个个都自称自己找到了真理。从这种角度来看,语言哲学家其实是恢复了古代哲学的传统。

在语言哲学看来:

这个东西很美,是艺术家说的话;

人不应该杀人,打人,这是法官说的话;

人应该首先考虑为国家服务,这是政治家说的话;

人天生就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人都是自私的,这是心理学家说的话;

这个宇宙来自于混沌,最后将返回混沌,这是物理学家说的话。

那么什么样的话是哲学家应该说的?

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哲学不是去得到什么真理,而是要启发思考,更直接地说,就是进行语言批判。下面来举例说明。

神父说:人从上帝那里会得到天堂”。

革命家说:人从伟大领袖那里会得到共产主义。

太太说:人从沃玛那里会得到香波。

按照数理逻辑,这三句话是同一个命题函数,相当于如果我们怎么做,就会一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把那个“伟大领袖”或者“上帝”代入到前一部分,“共产主义”或者“天堂”代入到后一部分,就得到了一个命题。这个命题函数是最简单和最常见的。

前两类人是要吵架甚至打架的,因为他们相信自己说出了真理,对方是错的。而且从历史上上看,是得不到一个确定结果。而最后一个命题,则毫无疑义。

那么,这三句话的区别在哪里?

按照维特根斯坦,我们能说出来的只是逻辑结构,所谓真理是无法说出来的,只能显示。这句话非常不好懂,首先,关于什么是真理和什么是哲学差不多,无法给出一个严格的定义,有一个人就有一个真理。所以说,我们换一种说法应该比较恰当,重要的东西都不能被说出来,只能显示。或者说,我们通过逻辑来表达背后那些重要的东西,但是,我们真正能够理解而达到一致的只有逻辑。

就是说,前两句话说的不能是真理,我们真正能理解只是那个逻辑结构:有了什么条件,就得到什么结果。至于能不能是所谓合乎实际,那是另一个问题,也就是我们企图表达的背后那个重要的东西。

换一种说法,第一句话显示了此人是一个虔诚基督徒;后一句话则显示了此人是一个狂热的革命家。除此之外,没有说出任何其他的东西,所谓语言的意义就在于此。

如果有人说,共产主义就是按需分配,我不是说出来了那个重要的东西吗。但你不过是换了一种说法,没有解决真正的问题,因为得进一步你得把那个按需分配说清楚,如此这般不能有头。除非相互定义,你不可能用语言说清楚这种东西,而相互定义在逻辑上叫做循环论证,实际上没有说出任何东西。还可以来用一种通俗的方式(意味着不那么严格)来讨论,因为资源永远是有限的,按需分配是一种相互矛盾。最通俗就是男人都想有不止一个老婆,女人平等地也可以这样想,显然这种矛盾是无法解决。

关于上帝,前面的讨论差不多,通俗说法可以这样来看,上帝应该有双重性,一方面他是立法和执法者,必须威严而让人惧怕;另一方面他又是所有爱的来源,这同样显然是相互冲突的。虽然每一个独裁者都相信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不是独裁者而相信这一点是很傻的。

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那种重要的东西,比如宗教,主义其实都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东西,一旦你企图把它说出来就一定会有逻辑上的问题(这就是罗素悖论,不可能建立一个能包括所有东西的集合),你能做的只是通过各种命题来显示那是一个什么东西,语言只能有这种功能。你有时认为自己说出某些东西,其实没有,别人能理解的只有逻辑结构。你只能通过语言来显示宗教,主义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至于这些东西本身,是说不出来的。

或者通俗地说,我们称之为信念的那种东西,总是有些十全十美的,但在逻辑上不可能存在。逻辑上永远不错的命题叫做重言式,这种命题虽然在逻辑学上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但却对实际世界没有任何说明,实际上意思有限。

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人不应该,或者不能有信念,而是说,信念和实际世界的鸿沟是无法逾越的,的确不幸但毫无办法。虽然不能说以前的人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语言哲学家却是从语言逻辑的角度阐明这些观点。

数学是一种重言式,承认那些公理,结论当然不会错,否则就得不到那些结论;哲学也可以看成是一种重言式,相信逻辑最重要,你可以得到语言哲学;认为上帝最重要,就得到经院哲学。通俗一些可以看今天的中国,相信精英政治,就得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你无法说精英政治不对,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里,都是这个东西,柏拉图就可以看成是其代表人物,孔夫子也差不多,就是现在的美国,仍然有很多人认为精英政治的色彩还是很浓。精英政治一样可以自圆其说,你认为不对,那是因为你不是精英,至于现在,将来有没有实际上的问题,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哲学问题。

但是,你却可以说,精英政治不合逻辑。因为从逻辑上看,不存在那种绝对意义上的真理,各人都从自己的世界出发,不存在一个方法来决定对错。那么当然,精英不能代表所有的人,只能代表他们自己或者一些人,所以由他们来决定政治就不合理。

那么第三句话有什么不同?

沃玛是一个大超市,虽然它的结构非常复杂,但却是有限而可以弄清楚,从它的计算机里可以查到它卖多少种商品以及在哪里,如果我们是去买东西,能不能买到和到哪里去拿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上帝显然是不同的,它的结构弄不清楚,你能得到什么和怎样得到,各人的理解大不相同,所以有很多不同的教派。那么当然,这两句话是完全不同的。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一句话要确实无疑必须得对象没有结构,或者能归结到无结构的对象,就像在沃玛,最后归结到没有结构的商品。上帝不是沃玛,这一点做不到,基督徒认为上帝是无限的,所以所有关于上帝的命题都会存在着争议。

如果我们认为一句话必须能判断对错,或者说与事实有某种联系(这是语言的核心,这个断然不能否定,不然语言就毫无意义)。在维特根斯坦看来,神父说:“人从上帝那里会得到天堂”这一句话是有对错的,也能与事实有联系。如果那个神父的确说了这一句话,这个命题就是真的,反过来就是假的,但是却与上帝是不是真的毫无关系。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但恐怕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因为所有重要的道理其实都是简单的,而且,这样的道理往往人们是看不到的。语言哲学家之前就没有人弄清楚这一点,弄不清楚什么是对错和真假,总认为语言能表达那种形而上学的真假,因而是大话空话连篇。

我估计会有人说,你讲那么许多废话干什么,谁都知道上帝和沃玛是不同的,但我表示怀疑,而且还有证据。比如说,网上经常有人说“私货”这个词,我经常被人这样批评,这就是完全没有弄懂这个道理。

说人是私货,那就是你认为自己是“公货”,为什么你是公货而我是私货,那只有是你掌握了所谓真理,不然只能是根本就没有公货。根据语言哲学,除了像航班表,天气预报这一类的东西才能称之为公货,因为它们没有争议。其实大家都是从自己的世界,或者原子命题出发,统统都是私货。

如果大家都认可这个哲学的基本观点,这个世界会少很多,很多麻烦,通俗地说,那种宗教极端的恐怖分子就没有存在的可能。

总有那么一些人,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那种绝对真理的东西,就像沃玛的计算机,我们只要在它上面搜一搜,就能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它,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但是,语言哲学家告诉我们,从语言逻辑的角度,那玩意根本就不能存在,能够确实知道这一点当然是极端重要的。因为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对什么是哲学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也许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会因此而改变。

或者简单地说,网上经常有人把祖国,人民这一类词挂在嘴边,但是,这些词汇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些东西的时候别人会不会有不同的理解?有没有办法找一个大家都认同的意义?如果这些问题得不到澄清,那么,你在说什么?

通宝推:Rusher,普鲁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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