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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刘立中涟水故事 -- 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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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之三

罚讨饭

“文革”动乱中,罚的花样百出,罚站,罚爬,罚打扫厕所,罚什么的都有,令人触目惊心。但是,似乎没有罚讨饭的。我儿时见到过罚讨饭的事,虽已为昨天的历史,不妨作为掌故记述在这里。

我外祖父家东边的一家是地主,所住大宅叫东天,西边的一家也是地主,所住大宅叫西天。为啥叫这么古怪的名字,我至今不明其意。东天大宅有前后院,前院仄小,有一棵大楝树歪斜地生长着,浓荫盖住了大半个院子,地砖缝里生长着绿苔,墙角草垛上也生满绿苔,好阴森。后院墙高院深,也是阴森森地。大院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女主人,小脚,扎丝带,竹布褂裤脸白而丰腴,眼角总是挂着笑意。她有点文化整天念佛。她家大厅里供着观音,檀木条桌上放着一个香炉,一个座钟。她穿着整齐,花白的头发从来纹丝不乱。我母亲说:“东天阿婶总是有条有理,从来不慌乱,就是在路上遇到雷雨,她也不会快跑,脚步也不会乱。”东天住着的另一个老人是女佣,陪她嫁来的,瘦长,瘸腿,出门拄着藜木拐杖。瘸子爱唠叨,见到小孩举起拐杖来赶。那一主一仆很少与人往来,安安静静常年守在那座到处生者绿苔的高墙深院里。

在我的记忆里,东天太太到大院外的活动极少,好像只到过打谷场。她收租较低,人家以谷物收成与佃户对半分,她就四六分,佃户分六成,她分四成。这样,佃户当然高兴。为了表示对佃户的尊重,她从来不看场。佃户为了表明自己手脚干净,从场上回家时把笆斗口朝下地拿回家。分粮时她并不在场,由瘸子监视。她的出现完全是礼仪性的,办一桌酒请大家吃,并道一声辛苦。接着她就挪着那双小脚,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就像我母亲所形容的那样。这样一个端庄、守礼、收租比较公道的女地主,土改中当然斗不到她。别的地主大会小会斗,罚站、罚跪甚至挨棍子,她照样在家念经焚香。有人说,这不行,革命不彻底,改造地主的工作没有做到家。于是。农会里几个头面人物坐下来研究:怎样来斗这个女地主?议下来,觉得开群众斗争会斗她不行,她除了收租剥削外数不出其他罪行。正在大家拿不出办法的时候,一位讨过饭的副会长说:罚她讨饭,让她尝尝讨饭的滋味。大家都认为这个点子出得好,附近村子斗地主还没有用过这种方法,大家一致同意,就这么办。

村里人听说要罚东天太太讨饭,家家都做点准备。东天太太开始讨饭了,她穿着整洁,提着竹篮,不紧不慢,由东家向西家挨家挨户的讨过去。大家给她的多是白面馍馍,饺子,包子。为了不让她受窘,大家都不放孩子出来看热闹。时间稍长,有的人家开始骂街了:“这是哪个缺德鬼出的主意,罚东天老太讨饭,真缺德!”不少人家见她来了,都说:“你不要听他们的,就在我这里吃吧!”她表示感激,莞尔一笑:“谢谢了,规定我要讨满七家哩。”

她提起篮子走后,那家男人关照女人:再磨点面,准备着。那些在灾年曾借过东天太太粮食的人家,趁此机会还她人情,给的馒头又多又白。

到了晚上,她叫拐子把篮子里的食物给一家家送回去。

这时,瘸子就咋呼开了: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东天太太倒平静,我去送还,怕罪上加罪,你去送还,没事的。

瘸子愤愤然:人家骂我是你的狗腿子,嗨!

两个老人都笑了,东天太太笑得满眼是泪。

送还馒头的事有人反映到农会干部那里,于是,干部又告知各家各户,东天地主婆来讨饭时不准给她好吃的。

但是,她讨到的大多还是白面馍馍。大年夜,当她讨到豆腐渣、山芋与玉米粉做成的馍馍时,感到新鲜,咬一口满嘴香。她高兴起来,望着飘雪的天空说道:辛亏佛祖罚我讨饭,否则,恐怕一辈子也尝不到这么香的馍馍。后来,罚她讨饭花样不断翻新,令她讨饭时必须带瓢,散发,拄打狗棍。再后来,令她讨饭时要喊“爹爹奶奶行行好,给点吃的吧?”而且喊声要大,在前庄喊后庄能听到......不过,由于众人反对,东天太太讨饭历时不到一月便停了。众人说东天太太这样讨下去,我们家里麦子都要磨光了,你们这是惩罚她啊还是惩罚大伙啊?

她讨饭结束时写出一份交待,她说这次讨饭收获巨大,功德圆满。她是用文言文写的,没有几个人能读懂,但众人一致称赞她的字:娟秀、清楚。

罚富人枵腹乞食,换个位置看世界,这点子确实与众不同。不过,如今不大会有人想出这个点子来了,因为当官者中做过乞丐的人恐怕是没有了。

通宝推:故乡在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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