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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人物事略01:赵衰——冬日之日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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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人物事略01附:重耳在外1/4

《僖二十三年传》:

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鯈、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p 0404)(05230601))(038)

我的粗译:

当初,在我们的僖公六年(公元前六五四年,周惠王二十三年,晋献公二十三年),晋国的公子重耳落难了,晋人开来讨伐他所在的蒲城,蒲城人要帮他对抗晋人,但十七岁的重耳不同意,他说:“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莫大焉。吾其奔也。(仗着主上和父亲的意志——桥按:主上就是父亲,父亲也是主上——,享受着主上和父亲给的钱财,于是乎能得人心。得人心以后就要对抗主上和父亲,那是最大的罪孽。我还是应该逃走。)”

于是重耳逃到了(自己的母家)狄人那里。跟随他的有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

狄人讨伐廧咎如,抓到了廧咎如酋长的两个女儿叔隗和季隗,把她们送给了重耳。重耳自己娶了季隗,后来生下了伯鯈和叔刘。把叔隗给了赵衰作老婆,后来生下了赵盾。

等到我们的僖公十七年(公元前六*四三年,周襄王十年,晋惠公八年,齐桓公四十三年),重耳他们要前往齐国的时候,重耳告诉季隗说:“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季隗却告诉他说:“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等二十五年出嫁,那会儿我已经是要进棺材的人了。我会一直等着大人的。)”

重耳他们在狄人那里呆了十二个年头才离开。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曰:

狐偃,狐突之子,已见前。《战国策秦策五》云“文公用中山盗而胜于城濮”,高诱《注》以咎犯(即狐偃)为中山盗,则未闻也。赵衰,杜《注》云:“赵夙弟。”然《赵世家》及《左传》宣二年《正义》引《世本》则以赵衰为夙之孙,《赵世家索隐》引《世本》又谓“夙生成季衰”,则赵夙与衰又为父子,诸家之说纷歧如此。当以父子之说为近是,说详闵元年《传注》。魏武子,魏犨也。《魏世家》谓毕万生武子,而《索隐》引《世本》云“毕万生芒季、芒季生武仲州”(即武子犨),《世族谱》亦谓魏犨是毕万之孙,恐《世家》脱去一代。至《乐记正义》引《世本》谓“毕万生芒,芒生季,季生武仲-州”,以芒、季为二人二代,或传钞之误。总之,魏、赵二氏世系,传写多误,于此略言之,期折中于一是。司空季子,司空是其官,季子是其字;胥,其氏;臣,其名;食邑于臼,故亦谓之胥臣,亦谓之臼季。《晋世家》云:“晋文公-重耳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贤士五人,曰赵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贾佗,先轸,魏武子。从此五士,其余不名者数十人,至狄。”五人不数颠颉与司空季子,而代之以贾佗、先轸,与《传》不同。盖从者不止五人,至《水经涑水注》引《竹书纪年》谓“狐毛与先轸禦秦”(详下),则不但二人未从文公,且初时与为敌。与《传》更异。此五人,当时有名望者也。

杨伯峻先生注“狄人伐廧咎如”曰:

廧音墙,咎音高。成三年《传》谓廧咎如为“赤狄之余”,故杜《注》云:“廧咎如,赤狄之别种也。”竹添光鸿《会笺》据成十三年《传》吕相绝秦言“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昏姻也”,以昏姻指季隗,因谓廧咎如为白狄,不知晋与狄通婚,不仅此也,说不足据。据《读史方舆纪要》卷一,廧咎如约在今山西省-太原市一带。或云在河南省-安阳市西南。后说疑近是。

“蒲城”(杨注:蒲,晋邑,在今山西省-隰县西北,其地俗名斩祛垣,相传为寺人披斩晋文公祛处。),推测位置为:东经111.21,北纬36.91(交口县-蒲依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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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二十三年传》: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p 0406)(05230602))(038)

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shèng),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p 0406)(05230603))(038)

我的粗译:

没过多久,重耳他们走到卫国,可卫文公不肯好好接待他们,他们就再往前走。经过五鹿,没吃的了,重耳他们向一个野人讨,那个野人竟给了他们一些土坷垃,公子(重耳)被激怒了,要用鞭子抽那个野人。但子犯(狐偃)赶紧拦住了他,扬声说道:“天赐也。(这是上天的赐予。)”于是趴下向那个野人磕头,然后把那些土坷垃接过来放在了车上。

就在这同一年,我们的僖公十七年(公元前六*四三年,周襄王十年,晋惠公八年,齐桓公四十三年,卫文公十七年),他们到了齐国,齐桓公把一个女儿嫁给了重耳,而且他家里竟有了二十乘马,于是公子(重耳)就有了这么过下去的心思。

不过他的随从们可不甘心,还打算离开齐国。他们在桑树下谋划的时候被正在树上劳作的一个蚕妾听到了,就把这事告诉了重耳的新老婆姜氏,姜氏马上把这个蚕妾杀了,然后去告诉公子(重耳)说:“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大人有安定四方的志向,有人听到了,我已经把她杀了。)”公子(重耳)否认说:“无之。(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姜(姜氏)就对他说:“行也!怀与安,实败名。(走吧!恋家图安逸,会坏了你的名声。)”

公子(重耳)还是不肯离开。于是姜(姜氏)和子犯(狐偃)共同策划,把公子(重耳)灌醉了,然后打发他们上路。等公子(重耳)醒了之后,拿了戈追赶子犯(狐偃)要杀了他。

一些补充:

《僖十八年传》又有云:“夏五月,宋败齐师于甗,立孝公而还。”((p 0378)(05180301))(042),则重耳他们离开齐国可能就在此后。

“野人”住在“国”(城)外,但不是戎狄,他们从事农业生产,但估计不会跟着哪家诸侯出征打仗。

“卫”(杨注:楚丘,卫地,在今河南省-滑县东。齐召南《左传注疏考证》曰:“《传》有追叙,有预叙,此类则预叙也。”《吕氏春秋简选篇》:“齐桓公良车三百乘,教卒万人,以为兵首,横行海内,天下莫之能禦。南至石梁,西至酆郭,北至令支。中山亡邢,狄人灭卫。桓公更立邢于夷仪,更立卫于楚丘。”),推测位置为:东经114.84,北纬35.55(八里营乡-冢上村北约两公里,僖二年——前658,封卫于楚丘。今卫王殿遗址,俗称卫王城。)。

后来的“卫”推测位置为:东经115.10,北纬35.66(濮阳县-高城村南,安寨、七王庙、冯寨、东郭集、老王庄。僖三十一年——前629,卫迁于帝丘)。

据大名县地方志办公室桂士辉先生《春秋“五鹿”地名考辨》一文:

(五鹿山)西以今卫河东侧的西汉黄河故道为界。按《汉书元后传》:武帝时,王翁孺徙魏郡元城县委粟里为三老。委粟里即当年沙麓崩处。元城郭东有五鹿之墟,即沙鹿地。《元和郡县图志》元城县条载,沙麓在县东十二里,即春秋所书“沙麓崩”。五鹿墟,在县东十二里,公子重耳乞食于五鹿,野人与之块,即此处也。《太平寰宇记》与《元和郡县图志》略同,只是在“沙麓在县东十二里”后有“亦名女[女坐,suō]丘”,五鹿墟“在县东”而未记里数。考《晋书束皙传》:束皙先祖踈广的曾孙孟达,在王莽末年“避难,自东海徙居沙鹿山南,因去踈之足,遂改姓焉”。

五鹿山南麓在束馆镇、马陵村、西付集村、曹仁村以北。

向东大致在北峰村、冢北村、白果村以西。

而北主峰在金滩镇东的沙窝庙村,并向北延伸到今冠县、莘县境内。

春秋时,自卫至齐的古莘道、自清河至东武城、五鹿、陶的古午道,均在五鹿交汇。周穆王游五鹿所经行之道是古莘道,五鹿居其咽喉要地。范鉴古《沙丘堰记》:“东土山在石家寨之西门外,以香火会名于遐迩。东土山者,后魏郦道元《水经注》所谓沙丘堰,大河所经,以沙麓山而名。又周穆王女叔[女坐,suō]曾居此,亦称女[女坐,suō]丘,皆是物也。……其地西为黄河故道,东南距南沙麓山四五里,其上庙貌巍峨,神像庄严,俗称泰山奶奶,每岁阴历二月中有香火会。盖始必因叔[女坐,suō]而起,后误,随俗称以为泰山奶奶云。”

古代典籍中对五鹿城亦有明确记载。《春秋公羊传僖公十四年》:“沙麓者何?河上之邑也。”张守节《史记正义》称“五鹿在魏州元城县东十二里”。《元和郡县图志》称“沙麓在县东十二里”。《太平寰宇记》作“沙麓在县东十二里,亦名女[女坐,suō]丘”。沙麓即五鹿城,亦即周穆王“舍于五鹿”之地,位于沙丘堰南端,古黄河东侧,正是“河上之邑”。故元城县治,即今大名县大街村,其东南十二里恰是五鹿城所在。齐桓公筑五鹿城是在周穆王行宫基础上修成的。

五鹿墟即沙鹿山崩后的丘墟,《水经注》载“浮水故渎东径五鹿之野。晋文公受块于野人,即此处矣。京相璠曰:今卫县西北三十里,有五鹿城,今属顿丘县(郡)”。京相璠误将五鹿城作为晋文公乞食处。浮水即繁水,东西横穿南乐县境。晋文公乞食处当在五鹿山之阳的马陵至束馆之间的古莘道上。

综上所述,春秋时期的著名地名五鹿城在今大名县东石寨村一带,城东有五鹿山,即后世典籍中记载的沙麓山,山体大部在今大名县境内,部分在冠县和莘县境内。晋文公乞食处在五鹿山南侧马陵至束馆之间的古莘道上。

据上面桂士辉先生:

“五鹿”(杨注:杜《注》:“赵稷以邯郸叛,范、中行氏之党也。五鹿,晋邑。”五鹿有二,此今河北-大名县东之沙麓。)推测位置为:东经115.28,北纬36.28(石家寨村)。

“五鹿墟”(“乞食于野人”处)推测位置为:东经115.39,北纬36.17(马陵至束馆之间)。

下面是五鹿相关各地点天地图地形图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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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二十三年传》: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僖负羁之妻曰:“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乃馈盘飧,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p 0407)(05230604))(038)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p 0408)(05230605))(038)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叔詹谏曰:“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三也。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p 0408)(05230606))(038)

我的粗译:

他们先到了曹国,这是在我们的僖公十九年(公元前六*四一年,周襄王十二年,晋惠公十年,曹共公十二年),曹共公听说公子(重耳)长着奇特的板肋,很想看看,就安排和他一起洗澡,借机凑近了观看。

曹国的大夫僖负羁之妻就对僖负羁说:“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我看晋国公子的随从,都有治“国”的才能,有他们的辅佐,这位大人一定能重回晋国,等他回了晋国,也一定能在诸侯之中出人头地,出人头地以后,他要是报复对他无礼的人,曹国肯定是首位,大人要早点想办法把自己择出来!)”

于是僖负羁就给公子(重耳)送过去一盘好吃的,好吃的的下面还藏了一块玉璧。公子(重耳)接受了那盘好吃的,但把那块玉璧还了回来。

同一年,他们又到了宋国,宋襄公送给他们二十乘马。

两年后,他们又前往郑国,郑文公也不肯好好接待他们。郑国的大夫叔詹就劝谏郑文公说:“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三也。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他说的大意是:臣下听说,上天眷顾的人,凡人是赶不上的。现在这位晋国公子有三样事都是凡人赶不上的,上天可能真是要帮他成事,主上还是要好好待他!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这位公子是姬姓女子所生,竟能走到今天,这是第一样。被赶到国外流亡,上天却不让晋国安定下来,很像是在帮他,这是第二样。手下有三位“士”,就足以成为君主,他手下果然有三位“士”,这是第三样。晋国和郑国曾经一起共事,他们的子弟经过我们这里本来就该好好接待,何况是得到上天眷顾的人!

郑文公不肯听他的。

一些补充:

《小狐《讀《繫年》臆札》所附《系年》通行释文第六章》

文公十又二年居狄,狄甚善之,而弗能內(入),乃蹠齊,齊人善之;蹠宋,宋人善之,亦莫之能內(入);乃蹠衛,衛人弗善;蹠鄭,鄭人弗善;乃蹠楚。懷公自秦逃歸,秦穆公乃召文公於楚,使襲懷公之室。晉惠公卒,懷公即位。秦人起師以內(納)文公于晉。

如此,则重耳他们两次经过卫国(楚丘),但他们返程经过卫国的事《左传》未载,估计卫国仍然未肯接待他们。

关于重耳他们的行程,我的想法如下:

《僖十七年传》云:“冬十月乙亥,齐桓公卒。”“ 十二月乙亥,赴。辛巳,夜殡。”((p 0373)(05170501))(042),至《僖十八年传》又有云:“夏五月,宋败齐师于甗,立孝公而还。”((p 0378)(05180301))(042),重耳他们离开齐国可能就在此期间。

第二年(僖十九年)或第三年(僖二十年)经卫国和曹国到达宋国。

据《僖二十三年传》:“夏五月,宋襄公卒,伤于泓故也。”((p 0402)(05230201))(043),显然重耳他们应在此前到达宋国。实际上《僖二十一年传》:“于是楚执宋公以伐宋。”((p 0391)(05210301))(043),则重耳他们应在此前就已到达宋国,并在此后很快就离开了宋国。

两年后(僖二十一年)经郑国到达楚国。

前面《僖二十二年传》中有“晋-大子圉为质于秦,将逃归”((p 0394)(05220501))(037),则重耳他们应在此后到达秦国。

下面是重耳出亡与韩之战相关地点天地图地形图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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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有三士,足以上人”的“士”,当是指身份,是大夫之下的官阶,也就是说,“士”是直属于晋侯的臣子,同时应也是家长。重耳的随从身份不尽相同,“士”是其中身份最高的,“士”就进入了“君子”的行列。

那三个“士”应是“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五人之中的三位,我怀疑未必包括赵衰,甚至未必包括狐偃,他俩只是重耳的家臣,不直属于晋侯。

我在别处曾对“士”的身份有详细些的讨论,如有兴趣请移步:《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士 一》《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士 二》《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士 三》《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士 四》《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士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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