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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煮酒论雄(36):特别峰会 -- 本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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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关于冷战(1)

同一个社会,由于其富裕开放的程度不同,对于同一个历史事件,在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看法。具体到每一个人,也一样。

近30年,中国社会进步了很多,那么对一些历史的看法,上到学术界下到个人,自然也会变,“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而已,吵吵个啥?还不是“今天之我”在跟“昨天之我”较劲吗?

这里,我谈谈对冷战和斯大林的看法,纯属一家之言。

(一)

斯大林被过度妖魔化了,这是绝无疑问的。

整个二战期间,斯大林是反法西斯阵营里,唯一一个不可替代的领袖。在英国,没有军人为邱吉尔而战;在美国,没有军人为罗斯福而战;在德国,我们承认,很多军人愿意为元首而赴死;不过在苏联,恐怕宁愿为斯大林而牺牲的红军战士要比德国党卫军多100倍。

整个卫国战争期间,斯大林已经60多岁了,每天工作12--15小时,涵盖外交,军事指挥,物资调动,高级干部调配等等一切重大工作,他对将军们的威望是靠自己挣出来的。单就军事领域而言,他的主要助手朱可夫和华西列夫斯基,都在自己晚年(斯大林死后很久)明确地肯定了斯大林的全局指挥能力。

斯大林有几个鲜明的特点:

1)对共产主义深信不疑。

2)同样深信资本主义势力对苏联的不断渗透破坏------狗改不了吃屎。

3)斯大林在二战前夕极为冷酷,二战后则相当“慈祥”(没有发动大的内部清洗)。这是因为1930年代,他清楚大战必来,不得不用极为粗暴和压倒性的手段“纯洁队伍”,准备战斗;而二战结束后,他认为30年内,英美这两个王八羔子还不敢武力攻击苏联,心理比较放松,年纪大了,身体在战时拖垮了,就不那么折腾了。斯大林非常希望保住二战中好不容易建立的“伟大同盟”,同美国处好,以修养国力。他在战后势力范围划分中,提出自己的要价,也是坐等英美还价的,而且有些要价(黑海,地中海,北非)最后也放弃了。1947年4月,他告诉来访的美国政客Harold Stassen:“德国和美国的体制(这里大概专指经济体制)相同,但两国间仍然发生战争;苏联和美国的经济体制不同,但并肩战斗。如果两种不同的体制可以在战争中合作,为什么不能在和平时期互相合作呢?”

4)斯大林极为忌惮德国。他的潜意识里,“天堂太远,而德意志太近”。1947年,他接见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谈论他的电影<恐怖伊万>:“伊万(伊凡雷帝)的智慧在于,维护民族利益不允许外国人进入他的国家。而彼得大帝虽然伟大,但他与外国人的关系太随便了,让整个国家德意志化了。叶卡捷琳娜更不谈了。往下数,亚历山大一世的宫廷是真正俄罗斯人的宫廷吗?尼古拉一世的宫廷呢?------都不是的,他们是德意志人的宫廷。”

他非常清楚,英美是会在战后偏袒/保护德国的,用来继续威胁苏联。德国人也确实很厉害,值得苏联担心。

5)早在斯大林格勒战役后,斯大林对胜利深信不疑,已经开始谋划战后和平,而且优先考虑以“三巨头同盟”(英美苏“伟大同盟”)为主要平台,对比较温和的罗斯福搞统一战线(罗斯福对英国殖民主义的不满也不小),对英国进行“斗而不破”的和平方式的斗争。所以早在1943年,斯大林就特意解散第三国际,对美国示以诚意。

(二)

冷战兴起,在西方这一边的责任人主要是三个,而且各有心理毛病:杜鲁门的自卑,乔治-凯南的自负,和邱吉尔的阴险。

1925年,乔治-凯南(George Frost Kennan,1904年 - 2005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1929年至1931年在柏林大学学习俄罗斯文化,后在苏联和欧洲国家从事外交工作。1946年2月22日,任驻苏联代办的乔治-凯南向美国国务院发了一封长达8000字的电文,对苏联的内部社会和对外政策进行了深入分析,提出并最终被美国政府所采纳的对付苏联的长期战略,也就是“遏制政策”。

当时,美国驻莫斯科大使是哈里曼(他是罗斯福的密友,任大使前长期负责对英国的“租界法案”军火供应,苏德战争爆发后又负责对苏援助,深得斯大林信任),他的主要助手是Charles Bohlen,凯南?说老实话,一个40岁的小代办,在庞大的大使馆里外,都没多少人听说过。

大家注意,这个美国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是在德国学习怎么对付俄罗斯的。

这份“长电报”里,凯南指出:苏联政权所处的意识形态和环境,是产生苏联政治性格的两个因素,也就是说,苏联政权对资本主义国家的攻击存在其必然性。相比较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意识形态,苏维埃政权会以俄国历史和传统鼓舞人民的士气,最终推翻一切敌视苏联的外部世界的政治势力。因此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美国不可能指望美苏可以处在互信关系,两个国家存在根本性的对立。

从分析苏联内部社会矛盾和发展问题出发,乔治-凯南认为社会主义阵营不是铁板一块,在未来几十年内,苏联解体是一种必然。既然苏联和美国在意识形态和国际利益上不存在合作的可能(这结论极为武断),那么采取遏制政策是美国对苏外交政策的首要选择。

这个自负的美国小知识分子,“西儒”一枚,提出一个很耸动的主张,语不惊人死不休。而这种耸人听闻的大胆主张,迎合了当时英美统治阶层的需要。因为二战后苏联和斯大林在西方民间的威望很高;而由于战时游击抗德,共产党在西南欧各国的势力不小。因此,不跟苏联彻底撕破脸,兄弟连无法动用全部资源大打出手,消灭西方民间的亲苏亲社会主义思潮-----如果不回到反共的“旧常态”,英美就快罩不住自己家了。

对战后势力范围划分,三巨头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邱吉尔要维护英帝国原有利益;斯大林要恢复沙俄在欧洲的最辉煌状态;美国不得不同时拒绝这2位的奇大胃口,但美国自己在亚洲获得巨大利益,又令那二位牢骚满腹。

于是英苏各自行动,斯大林开始收拾东欧。苏联在二战中贡献最大,他认为拿回一点奖励,理所当然,基本上美国拿了多少,我苏联要拿得一样多。罗斯福虽然不满,但美国人心厌战,他不想美苏关系破裂,私下里他只能寄希望于斯大林对新子民不要那么专制。

1946年初,苏联在获得了东欧后,继续向希腊/土耳其/伊朗扩张,支持当地共产党,看看能不能再从英国的切糕上卸一块。英国立刻满地打滚,2月21日,英国驻华盛顿大使登门哭诉英国管不了了,而且情况危急,一片漆黑,再不出社论明天肯定有人敢冲新华门。这组合拳一打,仓促之间,杜鲁门一时冲动,决心再做一次罗斯福做不到的事(我想由于自卑,杜鲁门挺喜欢做这类事,比如投掷原子弹)。

1946年2月9日,斯大林曾发表讲话,把世界区分为“爱好和平的社会主义阵营”和“好战的帝国主义阵营”,威胁说看来双方已无法合作。2月16日,(英国治下的)加拿大赶着点儿宣布破获一个苏联间谍组,22名间谍冲着美国原子弹机密去的。2月22日,作为驻苏中层外交官的凯南拍发了“长电报”。

3月5日,退休常委邱吉尔发表了“铁幕演说”,演讲后的美国民调显示,18%支持邱吉尔的建议:英美G2,打压苏联;1/3美国人认为苏联值得信赖,还可以谈;60%认为谈归谈,美国要硬气一点------罗斯福-斯大林和千千万万美苏牺牲官兵所构建的“美苏友好”,在英国刻意的挑拨,(受兄弟连控制的)美国媒体明显的转向,和凯南的狂妄共同作用下,至此终结。

斯大林的想法很明显,他明知道英美是反共老手(真是狗改不了那啥),但希望凭着4年战友这么一个过命的交情,至少管一二十年的“朋友关系”,20年后子孙们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掐,那再说。卫国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国与国战争,苏联元气大伤,斯大林也老了,确实想歇歇了,这样也不必担心自己身后事,闭得上眼。

英国的想法更明显。如果美苏G2,那全球一级,完全没英国任何事了,英国必须把他们撬散,自己从中渔利。而且美苏虽然块头大,都有点二,好挑拨。

杜鲁门则怕见斯大林,因为斯大林让他想起罗斯福,他总觉得斯大林蔑视自己。当时最好的办法,是英美苏三国再开峰会,由于英国换了首相,所以主要是美苏谈,杜鲁门的态度好一些,再让给斯大林一点,可以维持“伟大同盟”的表面和谐;斯大林一定会见好就收,因为他也需要“大同盟”的招牌。

而凯南这个“蹩脚英国货,半宗教狂热分子”,则是我最最鄙视的人。道理很简单,干一行爱一行,当时美苏是盟友,那么美国驻苏外交人员就应该尽量跟苏联友好,宣传维护美苏友谊,至少官面上言行要过得去,这是政治正确和职业操守,不然派你去莫斯科干什么?天天说人家的坏话?天天捣乱?

当时一个很好的例子,是苏联驻伦敦大使麦斯基。1942年8月,邱吉尔访问莫斯科,再三狡辩英美无法在法国开辟第二战场(事实上罗斯福不想对斯大林失信,但邱吉尔说服罗斯福先去打北非),为了安慰失望的斯大林,邱吉尔答应了很多事,比如9月轰炸柏林。但整个9月,皇家空军一动不动,加上英国留着飞去英国的纳粹党人赫斯,令斯大林怀疑英德间会单独媾和。于是斯大林怀疑邱吉尔就是坐山观虎斗,在10月3日书面回答美联社记者采访时,公开批评英美,并密电向麦斯基抱怨。10月23日,麦斯基回复斯大林,主动为邱吉尔做了很中肯的解释工作,努力说服斯大林不要怀疑盟友。10月28日,斯大林回电,虽然还有牢骚,但已经逐渐冷静,从大局来看邱吉尔的小花招了。

说回凯南,既然美国国内,国务院那边,国会那边,战后有一些反苏浪潮,此时驻苏联的外交官,就应该趁着写报告的机会,尽量说些好话,和稀泥。因为人是激情动物,一旦“疑人窃斧”,怎么看苏联都是坏银。美国国会议员不了解苏联,可能是把恐惧无限夸大了,这时候,身在苏联的凯南,应该老老实实,客观中立地写报告,不要火上浇油。苏联毕竟在二战中,为全人类,也同时为美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的,苏联人民是不可侮的,是非常有战斗精神和忍耐力的,这些凯南都在现场看到了。你一个40来岁的“年轻基层干部”,做人要厚道一点,不要自以为眼光独到笔头了得,就乱喷,把世界引向分裂,引向不可知的危险。

我只要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即便认定“苏联解体是一种必然”,怎么就阻碍美苏继续合作呢?你揣着小心思敷衍着,口蜜腹剑,和平演变不好吗?------你们一小撮英国货不就是急着要打苏联的脸嘛!要美苏割席断交覆水难收嘛!

确实,苏联对内统治有劳改营等各种弊病,但在西方阵营里有这种毛病的国家也很多,所谓“就算是SOB,也是我家的SOB”,说谁呢?而且在战时为了赢得更多的美援,斯大林搞了点“自由化”,与西方的交流增多,战后斯大林并没有刻意扭转,而是希望顺其自然继续发展“对外开放”的。就是说,即便苏联的内政还不民主不自由,起点很低,但是有可能继续向上发展的。事实上,赫鲁晓夫后来敢那样否定斯大林,是拜斯大林的自由化余风所赐。

预见苏联的解体,不意味着就一定要“与苏联对抗,从而把全世界拖入核大战的高度风险之中”,并扭转美国此后社会发展(以及与外部世界相处)的大方向。况且美国最后赢得冷战,是非常侥幸的,这期间毁灭人类的危机一再出现,美国自己在中途也差点倒下,互相对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说白了,就是我们这一茬中年人,其实也是死里逃生的------假如没有一个怂货戈尔巴乔夫,1990年苏联军队最后挣扎了一哈呢?

可以说,自1946年以后的100年里,乔治-凯南始终是美利坚民族的“国贼”。至于100年后,不是他可以平反了,而是统一的美利坚民族(秉承相同的美国梦的各色移民后代)是不是还存在,不好说------你一点没有容人之量,怎么混?

本嘉明:随想

通宝推:盲人摸象,舞动人生,乌江亭长,唐斩非,发了胖的罗密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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