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从王猛遗言谈淝水之战 -- 史节

发生于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是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自永嘉之乱（311年）以来，70余年，中国北方终于有了一个玉宇澄清的局面，而全国似乎也要有一个重新统一的局面。然而，淝水之战后，短短一年间，这一切烟消云散。北方乱成一锅粥，直到439年，北魏才算是又一次统一北方，而全国统一的局面还要等590年。前秦苻坚王猛辛辛苦苦奋斗二十多年，一朝全毁，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不免让后来人扼腕叹息。

那么是什么造成苻坚的兴起，而什么又造成了前秦霸业的迅速垮塌，这个问题很大，我只是浅谈一下我的看法。自永嘉之后，汉族政权丧失了对于北方的控制权，世家大族纷纷南迁，而晋王朝也得以在江南延续国祚；不过江南的政权总是习惯于慢慢偏安，东晋政权很快失去了对于光复北方的进取心和锐气。随着祖狄、刘琨等势力的失败，中原地区的汉族失去了有组织的政治力量。但东晋政权却仍在影响北方的局面，由于有晋朝政权的存在，中原地区的汉族就不太可能建立一个汉族政权。由于东晋的政权的存在，任何北方的政权都要面临一个合法性的问题。

西晋末年，少数民族纷纷进入中原腹地，随着西晋的崩溃，各个少数民族纷纷建立自己的政权。这些政权多以武力起家，靠战争扩大，形成一种靠掠夺起家，靠掠夺征战扩大，扩大后更加掠夺的循环。但抢掠毕竟不能持久，若想持久需要建立一种秩序，但各种势力相互争斗，内部也要互相争斗，这是一种历史的惯性。于是你方战罢我登场，各个势力旋兴旋灭。而这些少数民族虽然对中原进行大肆抢掠，但总体上认为华夏文化是一种更先进的文化，是优于他们的文化的。同时，汉族也仍然普遍具有这种文化上的优越感。

一个少数民族政权若想在中原地区持久，政治地理的规律决定了在中原这个农业区也只能采取农业文明的办法，最终也就是汉化。那么顺理成章的就必然要和中原汉人形成一种合作的关系；同时，中原汉族的上层对东晋政权失去了信心，而将之视为文化上的图腾，他们也不得不与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合作以求生存。前秦兴起的第一功臣王猛没有投奔北伐的桓温而是投奔苻坚，这其实就很说明问题。晋朝政权退出中原几十年，几次北伐都是风声大雨点小。逐渐新的一代人已经丧失了对晋王朝的忠诚，而开始寻求和新的政权合作。同时，少数民族政权若生存，武力不可或缺的东西，但光靠武力也是不够的，那么和其他少数民族，除了武力压制以外，还要尽可能和他们的上层形成某种合作统治的关系。既然是少数民族政权，那么统治民族必然会有特权。没有特权，会丧失本民族的向心力，而特权有天然扩大的趋势，少数民族政权内伤是人口，这么少的外族如果拥有太大的特权，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而招致灭亡。

苻坚兴起，我看重要的是对这三个问题解决的好。王猛与苻坚的合作其实代表了很大的一批汉族士大夫开始与少数民族政权的合作。苻坚本人雄才大略，对其他少数民族的人才一视同仁，在前秦武力的依托下，使得很多其他少数民族中的上层如鲜卑慕容垂等开始与前秦合作，几次征战都能够获得对方内部的叛变也是一个例证。但前秦的内部关系其实错综复杂，统治的氐族，合作的汉族，虎视眈眈的其他少数民族都在这样一个帝国中，如何摆平各方的关系是一个大问题。而苻坚与王猛协作，采用了法家的依法治国办法，从打击氐族显贵势力入手，摆平了各方势力，使之进入一个有序的状态。各方人士均能够被前秦所用，建立了一种多方都认同的统治秩序，于是前秦成为一个富于生气的国家，十年间统一北方。

这个情况下，那么我们再来看看王猛的遗言，王猛病逝前给苻坚留下这样一段话：“晋朝虽然僻处江南，但为华夏正统，而且上下安和。臣死之后，陛下千万不可图灭晋朝。鲜卑、西羌降伏贵族贼心不死，是我国的仇敌，迟早要成为祸害，应逐渐铲除他们，以利于国家。”一些人认为这个话是经过南朝史家修饰的。这有可能，但我觉得这段话应该基本反应了王猛的真实想法。尽管王猛本人对晋朝政权并不存在什么忠诚，但毕竟汉族人普遍认同晋朝为华夏正统。王猛本人对前秦政权是忠诚的，但整个中原地区的汉族还只是合作，而是以晋朝为华夏精神所在的。前秦的统治基础是氐族和汉族士大夫的合作，而在攻打晋朝这个问题上，汉族士大夫是不会与苻坚合作的。而汉族的文化认同非常强烈，向心力很强，东晋的战斗力也就会很强。如在淝水之战前的襄阳之战，淮南之战中晋军所进行的拼死抵抗，出现不少死节之士就有所表现。这决定了前秦没有办法像征服其他地区那样的摧枯拉朽。鲜卑，西羌则没有这个文化，几十年都是血雨腥风，彼可来我亦可往。他们中的上层虽然与前秦合作，但何尝没有虎视眈眈谋取替而代之的想法。前燕脆败，很多人的不服气的。而氐族内部也有人有取而代之的想法，这是少数民族政权的惯性。而氐族本身来说，经过依法治国，主要贵族的利益的向心力其实是下降的。后来苻坚自己亲征未尝没有这种因素的影响。在这样一个局面下，进攻晋朝，汉族不会合作，其他少数民族会见风使舵，不会真心出力，氐族本身的战斗力又在下降，一旦战败，武力这个利器失去威慑，鲜卑，西羌等就会造反，后果就是前秦的瓦解如后来历史发生的那样。王猛看到了这一点，因此认为在这种局面绝不可以进攻东晋，而是应该首先逐步剪除其他少数民族这些不稳定因素，消化北方统一的战果，培育出方方面面对于北方统一这个局面的认同感，把被武力征服的各个民族变成对这个国家认同的各个民族，加强中央的力量，这样才能让前秦长治久安。

这些道理，雄才大略的苻坚不一定不懂，也并非看不到。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选择进攻晋朝，多方面的原因以外，我觉得苻坚心态是很重要一点。苻坚是汉化的很厉害的一个人，他对待各族民众，对待士大夫都是平等对待的。他认为自己具备代表全中国的资本，和王猛的合作加深了这一点。但他也认识到，氐族人数太少，难以持久统治这个国家，那么就需要汉族的忠诚。但汉族对他更多是合作而不是忠诚，而若想获得整个汉族士大夫阶层的忠诚，只有把晋朝灭亡而取代晋朝的正朔。这样，整个士大夫阶层就不得不和他合作而对他忠诚。但事与愿违，淝水之战大败而归，被武力征服的民族纷纷脱离前秦，而苻坚这样一位英雄也只落得个被俘被杀的命运，让人不禁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