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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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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韦应物有篇著名的《滁州西涧》,大家没有没读过的: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关于这首诗的理解,历来却有很大争议。《唐诗鉴赏辞典》倪其心道:

“但是诗中有无寄托,寄托何意,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通首比兴,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认为‘此偶赋西涧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实则各有偏颇。”

以上看似倪见解居中,可是他在下文又说:

“诗的前二句,在春天繁荣景物中,诗人独爱自甘寂寞的涧边幽草,而对深树上鸣声诱人的黄莺儿却表示无意,置之陪衬,以相比照。幽草安贫守节,黄鹂居高媚时,其喻仕宦世态,寓意显然,清楚表露出诗人恬淡的胸襟。”

可见,倪断定黄鹂是“居高媚时”,而且是“寓意显然”。关于后两句,他说:

“后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势更急。而郊野渡口,本来行人无多,此刻更其无人。因此,连船夫也不在了,只见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横,由于渡口在郊野,无人问津。倘使在要津,则傍晚雨中潮涨,正是渡船大用之时,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这水急舟横的悠闲景象里,蕴含着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奈而忧伤的情怀。”

可见,倪的理解,实际就是两条:幽草黄鹂喻‘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潮急舟横喻‘不在其位、不得其用’。他后面还有些关于韦应物的背景介绍,但基本上是对以上结论的一个软化处理,因为他也觉得如果简单地下此判断恐有所偏颇,因为,“赏奇析疑,以知人为好”。这话说得自然在理,但是倪自己对韦应物算是知人了吗?

其实,所谓“君子在下,小人在上”和“不在其位、不得其用”是古人的总结,今人只是照搬而已。比如明代高棅说:

“幽草而生于涧旁,君子在野,考槃之在淌也。黄鹂而鸣于深树,小人在位,巧言之如流也。潮水本急,‘春潮带雨’,其急可知,国家患难多也。晚来急,危国乱朝,季世未俗,如日色已晚,不复光明也。‘野渡无人舟自横’,宽闲之野,寂寞之滨,必有济世之才,如孤舟之横野渡者,特君相之不能用耳。”

高棅的隐喻就更加丰富具体了,幽草喻君子,黄鹂喻小人,春潮带雨喻国家多难,晚来急喻不复光明,末句则喻君相之不能用。而高棅也不是首创,也不过是照搬更古的古人,略加发挥而已。

以上这些理解,基本上是充斥网络的大小网站。但过去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如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云:‘宋赵章泉、韩涧泉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滁州西涧》一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耶?’”

王士禛所引宋赵章泉、韩涧泉可能就是“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论的始作俑者。现代正式出版物持此观点的不只《唐诗鉴赏辞典》,《千家诗》注本也说:‘诗人通过写景寄托对政局的忧虑,涧边幽草、深树黄鹂,喻指小人充斥,贤者不得用,晚雨来急,喻政局岌岌可危,无人舟横,指朝中无贤能宰相,以致朝政坏乱。’”

可见,泛滥于网络的解读,实际上缘于《唐诗鉴赏辞典》和《千家诗》这样的正规出版物。

那么这些流行的看法到底是否可取呢?这个自然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是,提出观点是轻易的,关键是如何加以佐证!

这个有关韦应物名诗的鉴赏系列,就让我们从《滁州西涧》的这一争议开始谈起,但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目的不在于争个是非曲直,而在于在谈论的过程中能见到怎样的风景,这就象从滁州西涧开始的一个旅行,让我们看看这个旅行最后能走向何方,到达怎样的境地。

那么在这次旅途的起点,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是,此处幽草黄鹂到底是否喻“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我的观点很简单,这种理解大错特错。然而要说清这个问题,却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关于韦应物和他的诗,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字眼需要交代,这就是那个“幽”字。这个幽字实则是《滁州西涧》的诗眼!古往今来,似乎还没有人对韦诗中的“幽”性予以重视。

韦应物诗集共五百多篇,其中“幽”字竟然出现了110次。也就是每五首诗就要出现一个幽字。排除那些应酬诗,那么这个幽字的含量就愈加显重。

持“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之论的人的核心观点是,韦应物喜欢的是幽草,而对树上的黄鹂则是厌恶的,是“嫉其高媚”。其实,在韦应物的诗集中,不只出现“幽草”,还多次出现“幽禽”“幽鸟”。举例如下:

郡中多山水,日夕听幽禽。

清钟始戒夜,幽禽尚归翔。

疏澹下林景,流暮幽禽情。

澹然山景晏,泉谷响幽禽。

幽禽响未转,东原绿犹微。

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

即此尘境远,忽闻幽鸟殊。

除了幽鸟幽禽,韦应物笔下的鸟还出现若干处,如:

幽涧人夜汲,深林鸟长啼。

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

南楼夜已寂,暗鸟动林间。

唯闻山鸟啼,爱此林下宿。

缭绕西南隅,鸟声转幽静。

夜半鸟惊栖,窗间人独宿。

例子太多,举不胜举。而且照我读来可见,韦应物对他笔下的鸟,从来都没有显示出负面印象。

韦应物的笔下,除了幽草、幽鸟、幽禽,还有如干幽物 :幽兰 、幽林、幽树、幽院、幽谷、幽斋、幽亭、幽丛、幽涧、幽寺、幽色、幽磴、幽声、幽径、幽竹、幽篁、幽幔、幽道、幽窗、幽响、幽泉、幽物、幽巷、幽磬 ,另外还有多种幽事和幽情: 幽居、幽独、幽寂、幽静、幽致、幽绝、幽赏、幽寻、幽栖、幽素、幽怀、幽襟、幽玄、幽抱、幽姿、幽心、幽期,另外他还有个特别的词:玩幽,最后他还有另一个特别的词:幽人。可见,他想做的是玩幽的幽人,写的是幽诗幽情耳。

那么“上有黄鹂深树鸣”一句中,这个黄鹂是不是幽鸟呢?显然是的,这个黄鹂不仅是在滁州西涧这个偏僻的地方,而且还藏在“深树”里面,这不是幽鸟是什么?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这共110个幽字铺陈的幽境之中,韦应物独独厌恶那个幽鸟呢?除非韦应物脑子分裂了。

首创“君子在下,小人在上”的人,是只看到一个“上”字,只想到鸟的鸣叫,这个黄鹂单单是在树上面鸣叫,叫得动听一点,就被人说成“居高媚时”的小人,你说冤不冤?始作俑者出此言,恐怕更多的是抒发他自己的己见,受到自己的倾向性的误导,他自己也许感到他当时的时局乃是“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把自己的感触投射到韦应物的作品罢了。而后人,也不过是盲从而已。评诗,其实是可以代入己见的,但是一则要合理,要能说通,要能自圆其说,更重要的是,这种读者的自我发挥最好是对原作诗意的增广和提升,而不能添乱,二则,最好自己宣布清楚:这是我个人之见,不是普世真理,读者信不信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而这篇《滁州西涧》,所谓“君子在下,小人在上”就实不能说通,简直是添乱搅局。以上勾索韦诗全集,所得只是证据之一,后面我还有更多证明。实际上,韦应物喜爱的是“幽草”和“黄鹂”构成的一个整体画面。读者不要被那个“独怜”二字给误导了,不要认定韦应物就是单独爱怜幽草而厌恶黄鹂,人家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汉语大词典》对“独怜”的解释:特别喜爱。独怜,非“唯独”喜爱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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