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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人物事略06:知罃——未可与争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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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人物事略06附:厉杀三郤2/5

《成十六年传》: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韎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穀而趋,无乃伤乎?”郤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三肃使者而退。((p 0887)(08160509))(079、077)

晋侯使郤至献楚捷于周,与单襄公语,骤称其伐。单子语诸大夫曰:“温季其亡乎!位于七人之下,而求掩其上。怨之所聚,乱之本也。多怨而阶乱,何以在位?《夏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将慎其细也。今而明之,其可乎?”((p 0894)(08161201))(077)

我的粗译:

在我们的成公十六年(公元前五七五年,周简王十一年,晋厉公六年,楚共王十六年),“鄢陵”之战中,晋国的新军佐郤至(温季)在战场上三次与楚子(楚共王)的近卫队遭遇,每次远远看见了楚子,他都会脱下头盔,下车向前快走几步向楚共王致敬。

最后楚子派手下的官员工尹襄送给他一张弓,还捎话说:“方事之殷也,有韎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穀而趋,无乃伤乎?(刚才战斗激烈的时候,有一个穿了浅红色皮裤的人,看上去是一个“君子”,每次看见“不穀”都向我致敬,他没有受伤吧?)”

郤至再次脱下头盔,从车上下来接待来人,他回答那人说:“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在下是您主上的外臣‘至’,托您主上的福,我正在跟随我的主上作战,因为穿着甲胄,无法拜受您主上的好意。请转告您的主上我没什么事。现在正在战斗之中,我只能向您行军礼了。)”

于是郤至向来人行了三次军礼,然后回到自己队伍中。

战后,晋侯(晋厉公)派郤至前往周王室献捷,郤至在和周王室卿士单襄公的谈话中屡次夸耀自己的功劳。于是单子(单襄公)就对周王室的诸大夫评论说:

温季其亡乎!位于七人之下,而求掩其上。怨之所聚,乱之本也。多怨而阶乱,何以在位?《夏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将慎其细也。今而明之,其可乎?(温季恐怕在晋国呆不下去了,位于七人之下,却老想着盖过这七个上司。这样招来了很多怨恨,就会产生动乱。招致很多怨恨而酝酿出动乱,他在那个位置上怎么能坐得稳?《夏书》里说:“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就是要人重视微细的怨恨,及早处理。但现在那些怨恨已经这么大了,他还怎么收得了场?)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曰:

郤至遇见楚共王,必下车,脱去头盔,向前快走,以表示恭敬。趋风是当时习语,亦见《新序善谋篇》。

杨伯峻先生注“有韎韦之跗注,君子也”曰:

韎音妹,赤黄色。韦,柔牛皮。跗音膚,脚背。注,属也。据杜《注》,跗注是当时军服,若今之裤,长至脚背。郑玄《杂问志》则以为浅红色柔牛皮所制军衣,沈钦韩《补注》力主此说。竹简《齐孙子》有“末甲”,末即韎,“末甲”,韎韦之跗注也,则郑玄说可信。胡培翬《研六室杂著释韎》亦可参看。

据杨先生考证,一般的军服均是黑色的,包括国君。因此我感觉此浅红色柔牛皮所制军衣,是非常醒目的,万黑丛中一点红,这郤至是真够出风头的。

不过这种特别的军服当并非楚共王判断郤至为君子的根据,我认为当时的君子自有其特别的仪态气质,是经过训练熏陶而形成的,其余的人是不可以如此的,因此君子在其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分辨出来。《左传》中提到的根据仪态气质判定君子身份的例子还有:

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宣十二年传》(p 0734)(07120206))(066)

射其御者,君子也。(《成二年传》(p 0793)(08020305))(069)

楚囚,君子也。(《成九年传》(p 0844)(08090901))(074)

所争,君子也,其何不知?(《襄二十六年传》(p 1114)(09260601))(108)

我在前面几个帖子中对此有详细些的讨论,如感兴趣请移步 《春秋左传注读后01君子与圣人 1君子与小人》《春秋左传注读后01君子与圣人 1君子与小人(补,没地了)》《春秋左传注读后01君子与圣人 2君子与孔子》

杨伯峻先生注“间蒙甲胄”曰:

间,去声,与庄十年《传》“又何间焉”之“间”同义,参与也。说详王引之《述闻》。

杨伯峻先生注“不敢拜命”曰:

《礼记曲礼上》与《少仪》皆云“介者不拜”。言不敢拜受楚王劳问之命。

杨伯峻先生注“敢肃使者”曰:

《晋语六》作“为使者故,敢三肃之”,王念孙因谓“为事之故”之“事”,是指“楚子使人来问之事”,说详《述闻》。肃,即肃拜,本古代妇女所行礼节,男子则以拜或顿首等以示恭敬。无论拜或顿首,都必须折腰。郤至虽脱头盔,身仍有革甲。且古礼,甲胄之士不拜,故只行肃拜之礼,站立,身略俯折,两手合拢,当心而稍下移。

杨伯峻先生注“《夏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曰:

两句本逸《书》,作伪者编入伪古文《五子之歌》。谓防止怨恨不仅在于明显之仇恨,尚需图谋不易见之细微怨恨。

《周语中》10载郤至事如下:

晉既克楚于鄢,使郤至告慶于周。未將事,王叔簡公飲之酒,交酬好貨皆厚,飲酒宴語相說也。

明日,王孫子譽諸朝,郤至見邵桓公,與之語。邵公以告單襄公曰:“王叔子譽溫季,以為必相晉國,相晉國,必大得諸侯,勸二三君子必先導焉,可以樹。今夫子見我,以晉國之克也,為己實謀之,曰:‘微我,晉不戰矣!楚有五敗,晉不知乘,我則強之。背宋之盟,一也;德薄而以地賂諸侯,二也;棄壯之良而用幼弱,三也;建立卿士而不用其言,四也;夷、鄭從之,三陳而不整,五也。罪不由晉,晉得其民,四軍之帥,旅力方剛;卒伍治整,諸侯與之。是有五勝也:有辭,一也;得民,二也;軍帥強御,三也;行列治整,四也;諸侯輯睦,五也。有一勝猶足用也,有五勝以伐五敗,而避之者,非人也。不可以不戰。欒、范不欲,我則強之。戰而勝,是吾力也。且夫戰也微謀,吾有三伐;勇而有禮,反之以仁。吾三逐楚君之卒,勇也;見其君必下而趨,禮也;能獲鄭伯而赦之,仁也。若是而知晉國之政,楚、越必朝。’”

“吾曰:‘子則賢矣。抑晉國之舉也,不失其次,吾懼政之未及子也。’謂我曰:‘夫何次之有?昔先大夫荀伯自下軍之佐以政,趙宣子未有軍行而以政,今欒伯自下軍往。是三子也,吾又過于四之無不及。若佐新軍而升為政,不亦可乎?將必求之。’是其言也,君以為奚若?”

襄公曰:“人有言曰:‘兵在其頸。’其郤至之謂乎!君子不自稱也,非以讓也,惡其蓋人也。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蓋也。求蓋人,其抑下滋甚,故聖人貴讓。且諺曰:‘獸惡其網,民惡其上。’《書》曰:‘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詩》曰:‘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在禮,敵必三讓,是則聖人知民之不可加也。故王天下者必先諸民,然後庇焉,則能長利。今郤至在七人之下而欲上之,是求蓋七人也,其亦有七怨。怨在小醜,猶不可堪,而況在侈卿乎?其何以待之?”

“晉之克也,天有惡于楚也,故儆之以晉。而郤至佻天之功以為己力,不亦難乎?佻天不祥,乘人不義,不祥則天棄之,不義則民叛之。且郤至何三伐之有?夫仁、禮、勇,皆民之為也。以義死用謂之勇,奉義順則謂之禮,畜義豐功謂之仁。奸仁為佻,奸禮為羞,奸勇為賊。夫戰,盡敵為上,守和同順義為上。故制戎以果毅,制朝以序成。叛戰而擅舍鄭君,賊也;棄毅行容,羞也;叛國即讎,佻也。有三奸以求替其上,遠于得政矣。以吾觀之,兵在其頸,不可久也。雖吾王叔,未能違難。在《太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王叔欲郤至,能勿從乎?”

郤至歸,明年死難。及伯輿之獄,王叔陳生奔晉。

“周”推测位置为:东经112.42,北纬34.67(王城)。

“温”推测位置为:东经112.93,北纬34.91(温县城西16公里处的招贤乡-上苑村北地,温邑故城平面呈方形,东西长400米,南北宽近400米)。

通宝推: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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