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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下马露布,上马杀人——满文的创造者额尔徳尼

清朝官方首要的法定文字并不是汉文,而是满文,后者被称为“国书”。说到这种文字的产生,就不得不提努尔哈赤的一位重要谋士——额尔徳尼。

“额尔徳尼”是满语,意为“珍宝”或“宝贝”,但它很可能借用自蒙语,本意是“闪闪发光”。该词后来笼罩上浓厚的藏传佛教气息,不少蒙古活佛或寺院都用它做名字,至于更著名的“班禅额尔德尼”,则要迟至公元1713年才正式产生。

当时为了稳定动荡的西藏局势,康熙册封黄教大活佛罗桑益喜为“班禅额尔德尼”,以扶持他与桀骜不驯的达赖喇嘛系统分庭抗礼。该封号梵藏满蒙合一,“班”指梵语“班智达”即佛学渊博通晓五明的智者,“禅”为藏语“大”,“额尔徳尼”相当于藏语“仁波切(珍宝)”即俗称的活佛,可合译为“大智活佛”。

满文的发明者额尔徳尼出身于哈达部的那拉氏,生年不详,大概在万历二十六年即公元1598年投靠努尔哈赤,当时正是哈达部灭亡的前夕,他应是另攀高枝去了。此人精通满蒙汉三种语言,这样的专业人才在当时实在稀缺,加之又是女真人,因而很快就获得了努尔哈赤的重用,成为后者的主要秘书,“记典例司文书”。

从此,额尔徳尼被女真人尊称为“巴克什”,这个词同样来自蒙语,意为“老师”或“法师”,表示知识分子。而再向前追溯,该词则很可能来源于突厥语和汉语——唐朝时蒙古高原上讲突厥语的回鹘人,曾引进了许多汉语词汇,其中包括“博士”,后来几经演化,便成了“巴克什”。

“巴克什”的另一种翻译大概更为人所知,那就是清朝史料里经常见到的“笔贴式”——天聪五年即公元1631年,清太宗皇太极下令:“文臣称巴克什者,俱停止,称为笔帖式。”但另有说法认为,“笔贴”满语意为“书”,“式”为“人”,与巴克什无关,姑且存疑。

巴克什在当时有两个含义,一是秘书或文书一类的职务,这些人地位不高,常常和工匠、探子、猪倌等并称,属于下层小吏;二是文臣的尊号,相当于“大师”,需女真首脑赐予,可与武将中的“巴图鲁”(英雄、勇士)并列,据统计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时期,享此号者不过寥寥十数人,额尔徳尼就是其中之一。

投奔努尔哈赤一年之后的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二月,额尔徳尼被主人叫去,后者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召集知识分子们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才能为女真人创造一种属于自己的文字。

其实在十二世纪初期,金帝国就曾创建过女真文字,而且还发明了两遍——公元1119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时以契丹大字和汉字为基础创造的女真大字,以及公元1138年,金熙宗完颜亶时参照契丹字创制的女真小字。后世所称女真文,通常指女真大字,不过随着女真人逐渐汉化,这两种文字到后来都鲜有使用。

这种女真文可能终结于明朝永乐年间。黑龙江下游地区今天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的特林附近发现的永宁寺碑,是唯一现存的金朝灭亡之后的女真文碑刻,它树立于永乐十一年(公元1413年)。

到了努尔哈赤时代,女真文已经消亡,人们之间的文字交流,主要通过汉蒙两文,更多情况下是用蒙文,“时满洲未有文字,文移往来,必须习蒙古书、译蒙古语通之”。女真话属通古斯语,和蒙语同为阿尔泰语系,比基于汉藏语系的汉文亲缘更近,而且蒙文是字母文字,学起来也比方块汉字容易很多。

领命与额尔徳尼一起创建新文字的,还有一个叫噶盖的女真人,他的头衔叫“扎尔固齐”,这是一个古老的蒙古官名,意为“断事官”。 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时,汗国高级官员寥寥无几,只有四贝勒、五大臣、十札尔固齐以及八固山额真,札尔固齐的地位甚至在固山额真——也就是八旗主管——之上。让这样一位高官为额尔徳尼打下手,显见努尔哈赤对此事的重视。

《清史稿》写道,满文是在努尔哈赤的认真指导下才研发出来的,期间他还亲自参与了讨论。开始时,这件事并没有引起额尔徳尼与噶盖的足够重视,他们表示女真人使用蒙古文已经习惯了,实在没必要自创文字:

太祖起兵之十六年,岁己亥二月辛亥朔,召巴克什额尔德尼、扎尔固齐噶盖使制国书。额尔德尼、噶盖辞以夙习蒙古文字,未易更制。

面对这种没出息的想法,努尔哈赤很生气,他反驳道,想学蒙古字,就必须先学蒙语才行,否则看了文字也不知道意思,难道按照自己的语言来创造文字,比从头开始学习别人的语言还难吗?

“上曰:“汉人诵汉文,未习汉字者皆知之;蒙古人诵蒙古文,未习蒙古字者皆知之。我国语必译为蒙古语,始成文可诵;则未习蒙古语者,不能知也。奈何以我国语制字为难,而以习他国语为易耶?”

见汗王动了脾气,巴克什和扎尔固齐不得不屈服,表示一切都按您说的办。尽管没什么文化,但努尔哈赤并不认为创建文字有多么复杂,按照他的想法,用蒙文字母来拼写咱们的女真语,能做到一看文字就能读出来是什么,不就可以了嘛:

额尔德尼、噶盖请更制之法,上曰:“是不难。但以蒙古字协我国语音,联属为句,因文以见义可矣。”

为了启迪颇有些食古不化的巴克什,汗王还特意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写阿字,下合一玛字,此非阿玛乎”——我们知道,“阿玛”在女真语中是“父亲”的意思。

按照努尔哈赤的意见,两人回去加班加点,一种新的女真文字从此诞生,“于是制国书,行于国中,满洲有文字自此始”。满文的诞生具有重要意义,它从此成为后金以及清朝的官方法定文字,而在中国少数民族中,满文古籍文献的数量和种类都是最多的之一,其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无法估量。

额尔徳尼发明的文字被后人称为“老满文”,以区别于皇太极时期在其基础上改进的“新满文”。它由上至下竖着书写,每列按从左至右的顺序排列,满文字母则主要仿造蒙文字母创建。在努尔哈赤的大力推广下,满文在女真人中迅速普及,到公元1621年,专门从事“写档子”的书吏人数已达两千三百人之多。

鉴于噶盖参与的时间太短,期间还要分出时间领兵打仗,因此老满文很可能是额尔徳尼一个人独立创造出来的。因此大功,这位“满文之父”更受努尔哈赤宠信。尤为难得的是,额尔徳尼文武双全,他不仅频频参与机密谋划,在后来攻伐明朝的战争中,立下了不少军功,甚至亲自披挂上阵砍人,史载不止一位明将被他斩于马前,其中还包括总兵级的高官。

因战功赫赫,他被封为阿思罕尼哈番(即男爵)。但天有不测风云,后金天命八年(公元1623年),圣眷正隆的额尔德尼突然获罪,罪名是他和老婆囤积并隐藏珍宝,尤其是私下接受朝鲜使者的礼金。此举当然属于贪污受贿,不过这种情况处理起来通常因人而异,大到杀头抄家,小到毫不追究,都有可能。

额尔徳尼不幸遇到了大的,被盛怒的努尔哈赤下令处死。后人猜测,额尔徳尼的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很可能卷入了努尔哈赤晚年儿子们争夺储位的阴谋,引起老汗王的强烈反感,最后找借口杀掉。

努尔哈赤死后,继任者皇太极对大臣们谈起已故的额尔徳尼,十分惋惜地称其为“一代杰出之人”,并赐他为赫舍里氏,让其子孙能够加入这个显赫望族——赫舍里是女真最古老的氏族之一,达官显贵极多,据说在额尔徳尼被杀后,他们曾保护过其遗孤。

皇太极还下令,额尔徳尼与出身赫舍里氏的满洲重臣硕色(康熙时辅政四大臣之首索尼的父亲)、希福排为同辈兄弟,此举显然是难得的加恩,因此有种说法认为,这位巴克什当年可能曾是皇太极的党羽。

皇太极之后,“巴克什”改称“笔贴式”,而且随着正统文官制度的建立,其地位也大不如前,仅为秘书、文书一类的低级职务,不再具有尊号的意义。清代笔贴式通常不过七品,可是领导的秘书好做官,这些人尽管级别低晋升速度却极快,许多满蒙大员早年都是笔贴式,以至号称“八旗出身之路”。

额尔徳尼等当年风光无限的巴克什们,渐渐成为人们遥远的回忆,直到最后化做刘伯温、姚广孝那样的半人半神,成为后世满族民间故事中津津乐道的智慧主角。关于努尔哈赤的这些早期文臣,汉文史料记载甚略,其事迹大多存于满文史书和氏族家谱里,比如著名的《满文老档》。

顾名思义,《满文老档》是以满文编撰的,具体来说,它先用老满文并夹杂少量蒙文书写,后改用新满文重新抄录。这部书记载了自努尔哈赤起兵建国之前的公元1607年,直到皇太极崇德元年即公元1636年,一共27年的历史,完成时间较早的那部分文献的作者或者说编纂者,很可能就是额尔徳尼本人。不过,由于该书在乾隆年间已破旧不堪,弘历皇帝下令重新抄写修订过一遍,鉴于当时正处在文字狱的高潮期,因而许多人怀疑一些史料遭到了篡改。

对于额尔徳尼,这部女真人的《史记》这样赞颂道:

“额尔德尼巴克什记录了昆都仑汗(即努尔哈赤)的一切善政。额尔德尼巴克什的勤勉、记性、聪明是难得的。在这本书上呕尽了心血,最初记载这些事情,确实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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