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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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一百零四

完全清醒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眼珠一动就晕得想吐。崔茜额头上贴着块纱布,坐在床边看着我。

“小女孩,你没事吧?我昏迷多久了?”

“四五个小时,我没事,你喝水吗?”

“不喝,晕得厉害,其实很饿,但是不敢吃。”

“王阿姨说问题不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西点和托德都没走,在隔壁房间,还有加斯帕尔和基德他们。”

“请你去和他们讲一下:我没事,都回去吧。”

崔茜刚出去,屋子里呼呼啦啦涌进来一大群人,基德、加斯帕尔、苏静娥、卡姆姐弟,还有约翰和几个指挥部里熟悉的参谋。大家一起上来问候,我来不及回答,只能微笑着,随后西点和托德也赶过来。

“这是病房,人多,病人没有休息,请离开!”人群背后响起王阿姨说法语的声音,所有人都像听到命令一样乖乖地走出去,西点临走还给我一个鬼脸,害得我忍不住笑起来,但马上被眩晕和疼痛弄得皱起眉头。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晕得很厉害?”她带着大口罩,只露两个眼睛,看不清楚表情。

“不动不说话就不晕。”

“嗯!那就别乱动。我去给你冲点牛奶,临时充充饥。晚上有事随时叫我,喝完就睡觉吧。”

王阿姨离开,病房里安静下来。崔茜拿着一张纸,哗哗啦啦展开来问我:“地图上面写的什么?”

“什么地图?”

“飞机上的啊!”

“哦,我写的是汉字:影倩我爱你,崔茜我爱你。斯特林及所有人,我和崔茜爱你们。谢谢!再见。”

崔茜俯下身深深地吻我一下,然后仔细地把地图叠好,“这个我要永久保留。”

胡图人接连两天没有动作,然后再次开始进攻。这次他们改变战术,对坚固的支撑点阵地围而不打,用大量的兵力直接逼近城区,展开猛烈的冲击。

针对这种攻势,我们的防御也随即调整,指挥部分成三个,金负责城南和城东,基恩负责城北,托德和我负责城西。西点的炮兵则放弃城市外围的阵地,集中在城西郊区的弹药库周围。

下午三点,基德把我从医疗队接到新的指挥部,托德立刻迎出来。

“李,腿怎么样?我扶着你。”

“不用不用,还有点肿。情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还是白天有零星战斗,晚上激烈进攻。”

“好的,西点那边要加强警戒,必要的时候,炸炮!绝不能落到胡图人手里。”

“放心吧,他那边胡图人的攻势不多。”

“那边道路少,部队不易运动,但也不可马虎。”我一瘸一拐地边走边说。

“谢夫您好!”刚刚进门,一声洪亮的问候吓我一跳。

“呵呵!亨特,你调过来了,你好你好!”

“是的谢夫,我过来两天了,本来想去看看您,可是托德先生说中国医疗队的王大夫很厉害,禁止太多人过去探视,影响您休息,所以我就没敢去。”

“呵呵!你这个大师长,属下近九千人,面对过枪林弹雨和十分凶恶的敌人,打仗的时候连加冈金萨都不怕,怎么会怕一个老年女士?”

“嘿嘿!”亨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位医生,受人尊敬的职业。在医院里,她就是最高长官。”

“嗯!说得好,我母亲也是医生,你这话让我也很骄傲。”

“谢谢谢夫!还有马里奥也跟我调过来了,他也想见见您,可以吗?”

“好啊!我也想见见这个‘打不死的马里奥’。”

马里奥被领进来,他和亨特差不多身高,不过明显要瘦些,肤色不是太黑,面容俊朗,笔直而高耸的鼻梁让人想起米开朗基罗的雕塑,目光恭敬而平和。

“好了,各位请坐,”趁着加斯帕尔送咖啡进来,托德打断我们的寒暄,“时间紧迫,请托尼先生尽快了解一下防区的情况吧。亨特,你先说。”

“是!谢夫。”亨特顺手拉过地图,“我的防区大概有四五十个山头,其中十几个有较坚固的工事......”

“等一下,”我打断亨特,“不要大概,你的防区到底有多少阵地,坚固工事是什么概念?地下工事?混凝土工事?你的防区的重点阵地在那里?你了解情况吗?”

“......对不起!谢夫。部队才到位两天,我还没来得及了解清楚。”

“两天时间不短了。亨特,你别在意,我不是想让你难堪,进入一个区域布防以后,你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情况,这事要排在所有事情的前面,各级军官也是如此,现在敌人就在眼前,如果他们突然攻击,情况不明会使你们遭受巨大的损失。”

“这样,”托德插话,“请马里奥立刻给下属打电话,每个山头阵地的最高指挥官都要在两个小时内送一份情况报告过来,明天中午之前,再交一份本阵地的战斗预想方案。”

“托德,谢谢!亨特,请接着说......还是主要讲讲部队的情况,包括人员、武器、食品、弹药等等。”

“是!谢夫。目前部队的绝大部分士兵都没有战斗经历,还有一些病弱人员,战斗力让人很担心;武器和弹药没问题。”

“你不是带着原部队过来的?”

“不是。金把原部队留下,只让我带着马里奥过来。后来托德先生想出一个办法:把上次战斗表现不好、调到其他部队的人大部分都要回来了。”

“哦,是这样啊......没关系!让有病的人员赶紧去治病,身体好了再回部队。马里奥的伤好像也没完全好。”

“没关系,谢夫!我这是都皮外伤,基本都愈合了。”

“好吧,不过要小心,不要剧烈运动,防止伤口再撕裂。”

“是,谢谢谢夫!”

“亨特,你调回来的这些人,虽然经历过战斗,但是心理问题一定要先解决,否则下次还可能一样。”

“是的,我已经给他们开过会了。”

“这个会开得真好!”托德插话,“我当时在会场外面,看着他们进去,很多人脸上的神情都很不安。有人好象发现了来开会人的特点,紧张得要命,在门口徘徊很久才慢慢走进去。后来亨特不知道和他们说了什么,散会的时候,很多人含着泪,眼冒怒火,似乎恨不得立刻找胡图人打一仗。”

“呵呵,听起来效果很好啊。亨特,你怎么讲的?”我笑着问亨特。

“我就是按照以前您说的基本观点讲的。首先告诉他们,战斗时谁都会害怕,包括我在内。所以上次战斗表现不好没什么,以前的事大家都不要再提,但是胡图人现在已经杀到眼前,我们不抵抗,他们也会杀死我们,谁愿意等着胡图人来杀,不愿意抵抗,请站出来,现在就可以退出军队,不会被追究责任。下面一片沉寂,我稍停一会,大声说:‘很好!既然大家都愿意抵抗,下次战斗你们一定能雪耻!’”

“就凭这样几句话,就能让一些人哭出来?”我不是很相信。

“亨特师长没讲出全部,当时他还讲:‘其实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委屈,不服,恨自己为什么当时那么胆小,其实这也很正常;现在你们的机会来了,等等。’”

“哦,是这样的,”我心里对这些人会改变还是不太相信,“你们回去吧,抓紧时间了解情况,明天我去看看,给你们些建议。”

亨特和马里奥敬礼离开,我和托德研究了一下情况,决定去看看西点的炮兵。

“哈哈!李,你好你好!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过来呢。腿怎么样?”

“问题不大,降落的时候撞了一下,好多了,就是有点肿。”

“呵呵,那就好!你降落的时候可是差一点把我撞死。当时怕托德的车辆不够,我带着几辆牵引车也赶到机场,结果你一落地就朝我坐的那辆车冲过来,好在我刚拉开门,还没上车,吓得掉头就跑,后面开车的小伙子都没我跑得快。”

大家哈哈笑起来,西点把自己的椅子拉过来让我坐。

“刚刚搬过来,东西还不齐全,你坐我的。先不忙说别的,昨天下午,有个阵地的观察员告诉我:他们山下的河水突然变得非常浑浊,这条河是从敌人阵地的背后流过来的,我考虑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是不是用炮兵打一下。”

“好主意,河水浑浊,必定有敌人涉水调动,在哪里?”

西点在地图上给我指出位置,用一把计算尺绕着胡图人阵地后面的山谷说:“我觉得如果要打,就是这一段。”

“你说得对!这里的土壤沙粒较多,被搅动起来以后,不会随水流漂出太远的距离。这条河我去看过,水流不是很急,所以,过河地点必定在这附近。”

“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打一下?”托德插话,“胡图人怕我们的炮火,白天不会移动。”

“嗯......”我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有俯身在地图上查看,“不急,这个山谷面积较大,可能不仅仅是部队临时隐蔽,也可以囤积物资。敌人既然已经深入我们的防线,白天无法补给,物资先运到这里,晚上再分发到第一线部队。所以等他们囤积得再多些,可以造成更大的损失。西点,让你的观察员时刻注意河水,再等两到三天。”

“好的,等天快黑的时候炮击。”西点挥一下手,“你现在看看我的阵地吧。”

“不用不用!”我摆摆手,”炮兵我不懂,这次来主要是提醒你注意配合保护炮兵的部队。刚才我和托德商量:保护你的部队不能只用支撑点的方法,必须构成几道连续的严密防线,山顶和山谷都必须控制,不能让敌人钻进来。所以,对炮兵威胁最大的敌人应该是你第一优先的打击目标,在其他阵地需要火力支援时,你一定要留出一部分火力保护好自己。”

“放心,这个我明白。炮兵不仅准备好了火力计划而且连直瞄射击的方案都已经完成了。”

“李,我这边保护西点的除了亨特的部队,还有约翰的侦察部队,作为机动的预备力量。”

“嗯?侦察行动彻底停了。”

“是的。现在双方都已经摆明了,再侦察意义不大,而且胡图人防范很严,侦察小组力量薄弱,一旦被发现肯定会损失人员。”

“托德,我这样想:侦察行动还要继续,一是已经停止相当长的时间,胡图人可能开始松懈;二是现在虽然双方都已经互相看明白,但具体的行动细节,比如兵力、时间等,还是很重要的情报。可以把侦察小组扩充成侦察小队,一队十五到二十人,分别负责抵近侦察、火力掩护,即使被发现,也可以通过严密、有组织、有计划的撤退脱离险境。”

“嗯,你这个建议我基本赞同,回去再和约翰具体商量,毕竟预备队也必须有。”托德停下来,伸出双手分别搭在我和西点的肩上,“后面一段时间,应该非常关键也很危险,我们一起努力!”

我和托德回到指挥部,金打来电话,要求召开电话会议讨论局势。我以为又有什么新情况,赶紧摆好地图,拿着纸笔坐下来,结果金上来就抱怨住的条件不好,我看看托德,他无奈地摇摇头。

啰嗦一通以后,金终于讲到正题:最近有许多居民找到部队,要求发给他们枪械参加抵抗。

“好啊!如果有多余的武器弹药,可以发给他们。”我第一个发表意见。

“可是,这里面有一些胡图族居民,发枪给他们,这些人打我们怎么办?”金问。

“这样,”迪恩插话,“可以给胡图人发枪,但必须先证明身份,同时规定,胡图人不得携枪离开居住的区域。”

“我记得城里面胡图人大概只有图西人的三分之一不到吧?如果是这样,大家都发枪,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我同意迪恩和李的意见!先发给图西人,然后再发给胡图人。”托德说。

会议结束,托德领我来到院子里,指着不远处山沟里的一处院子:“李,现在大家都分散了,和我做邻居吧。你先去看看,如果合适下午就让崔茜搬过来。”

“谢谢你!崔茜和我讲过了,她觉得合适就行,我没意见。”

“好!基德,下午你带人去给谢夫搬家,听崔茜女士指挥。”

“托德,下午得赶紧去看看亨特他们的阵地和防守,我有些担心。”

“我也是,不过现在只有这个条件......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在亨特那里吃午饭。”

“说得对,时间很重要,走!”

我们走进亨特的办公室时,他正在一堆报告中忙乱着,见我们进来,起身敬礼。

“亨特,”我举手回礼,有些不安地看看屋里的几个陌生人,“以后战场上不要相互敬礼,不安全。”

“是!我知道,因为现在是在房间里,所以要给您敬礼。”亨特转向那几个陌生人,“谢夫,这是我以前的几个下属,特地过来,想听听我对他们防守区域的建议,正好您来了,也指点他们几句。霍顿,卡尔,这是加冈金萨。”

“哦,你们好!”我和几个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的军官一一握手,“那就先说说你们的情况吧,你们的防区在哪里?”

“在机场周围。”

“哦,你们有什么问题?”

“主要是机场的防御工事,我们有些为难,周围的山峰虽然都比跑道海拔高,可是距离太远。而机场跑道所在的两个山头坡度太小,易攻难守,所以我们有些想放弃。”

“你说得的确是个难题,既然不容易防守,那还不如去加强周围阵地......可是,机场还是很重要,它和几条公路一样,也是进入市区的通道,敌人如果占领,运动速度会大大加快,而且,以机场的高度和到城区的距离,可以火力控制小半个城市,所以必须要防守。让......”我皱着眉头看看地图,“有一个办法!机场跑道的两个山头修筑环形工事,你们到咖啡厂去看看,应该有整麻袋的咖啡豆,把这些麻袋垒在战壕外面,战壕里面也留一些,找些大勺子,一起拿着,战壕里每隔五六米放几袋咖啡豆和一把勺子。呵呵......”所有人都愣住了,我才意识到说了半天还没讲最重要的,“敌人进攻的时候,用勺子往跑道上撒咖啡豆。”

“这样......能行吗?”包括托德在内,几个人面面相觑。

“能行!以前在中国有人用过。”

“胡图人要是不顺着跑道进攻怎么办?”

“嗯......这个问题很好!在跑道旁边的草地上挖沟,越宽越好,调挖掘机过去,多挖几条,反正草地也不宽,让敌人的攻击部队没办法走草地......沟要挖得深一些,不能让敌人当战壕用。”

“我们回去试试吧?”

“不要怀疑,肯定有用,如果有大豆更好。”

“有啊!”托德接过话题,“明天我派人用车给你们送过去。”

霍顿和卡尔告辞,亨特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议论中,又问了一会豆子的事才开始汇报自己部队的情况。他的防区分布着四十四个山头,如果要把所有的山谷也控制住,兵力有点紧张,预备部队只能有两个营。

“两个营?还算可以。这样,对山谷的控制以火力为主,山头的重武器要兼顾山谷。实在不好兼顾的地方,可以在山腰单独设立火力点。预备部队使用要谨慎,多建立几道防线,用交通壕相连,情况不好立刻撤到下一条防线,晚上多用手榴弹,不要轻易暴露自己。”

“我想起一件事。”托德打断我,“提姆设计出一种手榴弹抛射器,比你的发射速度快很多,正在加紧生产,给亨特多配备一些。”

“嗯?提姆改变主意了?”

“他的妻子和一个孩子被胡图人的炮弹炸成重伤,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哦......有时间我和崔西去慰问一下。他的抛射器什么样?”

“试射的时候我简单看了看,他用载重卡车的弹簧钢板做的,放好手榴弹以后转动轮子,一组六个盒子,速度很快,也省力。”

“那太好了!优先装备到亨特的部队。”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从亨特的指挥部出来,又检查了几个最重要的阵地,我和托德分手,赶忙回去找崔茜。

院子里静悄悄的,崔西用一方花手帕系住头发,背对着门口,正在整理草坪。我站在门口,望着微黄的阳光中她优美的背影以及时不时随着身体的移动,在长发边缘若隐若现的、线条优美的颈项。

“进来啊,在想什么?”加斯帕尔调头停车的声音惊动了崔西。

“呵呵,没什么。在看你整理草坪,很美!”

“哈,谢谢!我很漂亮对吧?”

“是的是的,很美!”我揽住她的腰,崔西顺势踮起脚尖,在我嘴上亲了一下。

“没有机器,只能用大剪刀,弄得草长长短短,很不整齐。”

“不用那么幸苦,草长一点也没关系。”

“你说得对,还不知道能住多久......”

“吃饭吧,我饿了。”

晚饭很简单,胡图人开始进攻郊区以后,我就告诉崔茜,晚饭必须在天黑以前结束。晚上除非必要,一律不许开灯。

这是一栋石砌的房屋,虽然不大,但非常坚固,子弹打不透墙壁,所以只要避开窗口,晚上可以照常在床上睡觉。托德就在隔壁,两栋房子距离大概只有一百米,所以我们两人的警卫合成一队,由加斯帕尔负责统一指挥。

“周围的环境你看过了吗?”洗漱完进屋上床,崔西迫不及待地扑进我怀里。

“没有,你好了吗?还头晕吗?”

“还没关灯呢,”我被她抚摸得呼吸急促起来,“明天早上我和你一起看看周围......还有,提姆的家人受伤了,找时间去看看他们。”

“好的,好的。”她把我的手拉进衣服。

郊区响起激烈的枪声,西点的炮兵也开始轰鸣,崔西和我喘息着,全当没听见,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崔西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大圈。

“这里很安全,你看加斯帕尔的岗哨布置得很合理。”崔西睡眼惺忪。

“嗯,的确不错!不过我们自己也要熟悉,以防万一。走,再去那栋破烂的别墅看看。”

“哦,那里没人住,看样子荒废很久了,还要看吗?”

“去看看吧,反正已经起床,要不我背着你?”

“好啊!”她不等我做好准备,就迫不及待地跳上来。

托德值班回来,在我们身边把车停下。

“Are you ok?”他笑着对崔西说了一句英文,满脸疲惫。

我赶紧把还想赖在背上的小丫头放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着。

“情况还和这几天一样,胡图人继续进攻。”托德岔开话题,“我们主动放弃三处郊区的阵地,人员有些伤亡,总体的态势没有大的改变。我回去睡觉,有事打电话,走了。”

指挥部里也刚刚交接班,门外时不时有参谋人员快步走过传送各种文件。我端着一杯水坐在桌前,翻阅着亨特昨天送来的阵地情况和防御方案的报告,电话铃响起,崔西打过来问我中午想吃什么。

“昨晚表现如何?”我知道她后面一定会问到,所以先下手为强。

“你很棒!”她笑起来。

“呵呵!你也很美。中午尽量简单,你看着办。现在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

“睡不着了,谁叫你这么早把我弄醒的。”

“熟悉周围的情况还是很必要的,比如那个破烂的别墅,如果我们不去看看,怎么知道院子里还有一个挺大的地下室......”

“好好!你说的有理。我还真想再睡一会,醒了再带苏静娥她们也去周围转转。中午我把午饭送过去,等着我。”

上午平安无事,我仔细阅读亨特部队的报告,又打电话详细询问了一些情况。十一点四十,崔西准时被午饭送过来,我和她边吃边说,决定下午去医院看看提姆的家人。

医院里病人不少,但都很安静。提姆托着头坐在重症监护室的外面,看见我们,赶紧起身过来迎接。

“你太太和孩子怎么样?”我顾不得寒暄,直接提出问题。

“孩子还好,我妻子情况不好,主要是烧伤,医生说很可能感染。”他一脸焦急和无助。

“烧伤?!怎么会是烧伤,不是炮弹炸的吗?”

“不是,爆炸的冲击波把炉子掀翻,里面的木柴把她的衣服点燃,还好很快就被我扑灭了。”

“哦,是这样......”我往门口看看,知道不能进去探视,只好站在门外安慰提姆,没等说几句,电台里就开始用暗语让我回指挥部,说约翰侦察回来,要汇报情况。

“我以为你今天晚上才能回来,怎么白天移动?不怕被发现吗?......没事吧?”刚进屋,我就责备约翰,话一出口,看见他滚得满身泥水,又有些不忍心。

“谢夫,因为情况比较重要,所以只好白天回来,还好,路上没有碰到胡图人。”

“哦,说说情况。”

“敌人又有大批部队增援,而且抬着很多箱子,估计是手雷或炸药,许多人还扛着钢钎和锤子。”

“嗯?哪个方向?”

“机场。”

“托德,约翰说的情况通知机场的部队了吗?咖啡豆和大豆运到了吗?”

“通知了,豆子也已运到,机场上正在全力挖壕沟和战壕,再有一两个白天就能完成。”

“不行!要尽快完成,让他们夜里也继续施工,人可以休息,机械不能停。”

“好的,明白。”

“嗯......约翰,你们还有侦察小组留在敌后吗?”

“有,还有四个小组,不过不在机场方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办法通知那两个小组,如果敌人防备不严,可以......可以在敌人的营地附近留下一些明显的记号,告诉他们有人曾经来过。”

“好主意!”托德拍手笑起来,“迫使胡图人加强警戒,减少进攻的兵力,限制他们的行动。”

“呵呵,谢谢!”我得意地笑笑,“完成以后,侦察行动暂停,以后视情况再重新开始。”

“是,谢夫!”

送走约翰,太阳已经西斜,我看看窗外,开始收拾文件,准备带回去继续看,刚刚拿起来一摞,隆隆的炮声突然响起,吓我一跳。

难道敌人现在就开始进攻了?我疑惑地看看基德,他也摇摇头。炮声持续轰响,是最快的急速射,一直持续将近二十五分钟才渐渐停止。托德已从办公室赶过来,告诉我西点那边的电话无人接,可能是声音太大,听不见铃声,他已经派人过去询问情况。

“他那里的电话上都有红色的指示灯,振铃的时候同时也会闪灯,怎么会没人接?”

“我们......是不是去看看?”托德看看天色,有些拿不定主意。

“基德,再打电话,问问炮兵阵地在打什么目标。”

“是,谢夫!”基德答应着走向桌子,电话却突然响起来。

“谢夫,西点找你们。”基德听了一下,把话筒递过来。

我接过电话,还没凑到耳边,就听见西点在里面兴奋地大叫:“河水都红了,河水都红了!”

“什么河水?”

“前两天和你说的,那条变浑浊的河,刚才我命令开始炮击,河水都变成红色的。”

“哈哈,恭喜恭喜!应该给那个炮兵观察员记一大功。”

“是的是的,太好了!,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我带瓶酒庆祝一下!”

片刻以后,西点兴奋地闯进来,手里晃着已经打开的一大瓶酒,进屋就往杯子里倒,嘴里还不停地讲述着前方阵地看到的情况,接着端起杯子,和我们狠狠地对碰一下,仰头吞进去大半杯。

我不会喝酒,只举起来呷一小口,笑着听他的讲述。

西点解开衣领的扣子,酒杯很快见底,也不谦让,哗啦一声再次倒满,端起来又下去一大半,眼神已经有些呆滞,舌头也变得不太灵活。

“唉......”他突然长叹一口气,身体也佝偻下去,“该死的战争......把我变成魔鬼了,死人也会高兴......”

“基德,把里间的床铺收拾一下,让西点休息。”

“是,谢夫!......可是今天是西点先生值班。”

“我来吧。托德,天快黑了,你也早点回去。”

“嗯......那辛苦你了!明天一早我就过来。”

天擦黑的时候,崔西过来送饭,进屋就抽着鼻子,皱起眉头:“你喝酒了?”

“一点点,小声些,西点在里屋睡觉,他喝醉了,下午炮兵重创了敌人。”

“哦,我听基德说过。要不要叫醒他吃饭?”

“不用。”我起身打开窗户,回来时饭香已经弥散开来,“嗯,真香,谢谢!”

“晚上我不回去,陪你值班。”

“为什么?在这没法好好睡觉。”

“没问题......你抱着我睡。”

“呵呵!你想累死我吗?”

“嗯,其实那晚在水里被你抱着时,我就想:这辈子也不离开你了。”

“不是吧?!”我故作惊讶,“据说美国女孩都很独立的,过两年烦了,就会另找一个男人。”

“听谁说的?......有些人可能会这样,我是一个很重视家庭的人,我周围的人也一样。除非你变成一个让我实在无法忍受的坏蛋......你会吗?”

“嗯......不好说。”我坏笑着。

“那样,我会离开你的。”崔西严肃起来。

“别当真,我开玩笑的,”我吓一跳,“中国有一种说法......自然的面貌很容易变化,人的有些性格却很难改变。”

“哈哈!”崔西一脸诡计得逞后的笑容,“你害怕了!”

“好你个淘气的小女孩,别让我逮住你。”我站起来伸手去抓她,崔西赶紧躲闪,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的乌木雕塑,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什么事?谢夫。”门外的警卫闻声开门,手放在枪把上。

“没事没事,不小心碰掉了东西。抱歉,谢谢!”我转头冲崔西做个鬼脸。

“你越来越有礼貌。”她称赞道。

“呵呵,谢谢!”

西点被吵醒,进盥洗间洗脸,然后出来打招呼,得知晚上我替他值班,说声感谢以后离开。

“就剩我们两个了。”崔西一下子坐到我腿上。

“不行不行!今晚值班。”我被她弄得有些兴起,赶紧阻止。

“哦,对!不过你得吻我一下。”

敌人的攻击直到下半夜两点才开始,比平常足足延迟三四个小时,而且白天西点炮击的方向一直毫无动静,机场那边也平安无事。

沙发上崔西已经睡熟了,被炮声吵醒,睡眼惺忪地回到我怀里。

我默默地听着扬声器里各阵地指挥员平静的报告,盯着地图思考着胡图人会如何应对明天早上许多阵地前侦察小组留下的痕迹,

“你手指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嗯......哦,小时候开门时没注意,一下推到玻璃窗上,结果被划伤了。你看,这个手腕上还有一处,也是玻璃划的。”

“这个伤疤影倩姐姐和我说过......”

“哦,......她问过。”

“她还跟我说你们吵架的事。说她不应该讲你冷漠,但你也不应该说她为了钱......”

“唔......”我心里一跳一跳地痛,“我的确不应该。”

“在中国,老师的收入很低吗?为什么没钱治病。”

“换肾这种手术,好像需要很多钱,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一般收入的家庭应该没有这么多存款。”

“没有医疗保险吗?”

“......没听说过,应该是没有。”

“如果有保险,要的钱并不多。如果没保险,肯定很贵,不过好像还有慈善机构可以帮忙。”

“这是个好办法,等以后中国人有了钱,也会买保险。”

“为什么要等有了钱以后才买保险?现在就开始不好吗?这样影倩姐姐就不用来这里了。”

“哦,也是。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吧,把床收拾一下。”

“不要!我就在你身上睡。”

“好吧,可是,不许乱摸。”

早晨下班回家,匆匆忙忙吃完早饭,我就拉着崔西进屋缠绵起来,完事以后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被崔西摇醒。

“嗯,午饭时间?”

“不是,西点打来电话,胡涂人突然在白天开始进攻,让你快去!”

“啊!”我一下子惊醒,才听见远处的枪声已响成一片,忙不迭抓起衣服穿上,“拿武器拿武器!小心敌人打到这里。”

“鞋,穿鞋!”崔西在我身后叫着。

我拿着枪冲到院子里,加斯帕尔已经把车打着,崔西也跟在身后。

“干嘛?回去隐蔽!”

“不!我跟你一起。”

“路上有危险!”

“我跟你一起!”

“好好好!去换把枪,这个射程太近了,坐后面,低头趴着!”

冲进指挥部,托德已经赶到。

“李,见鬼!胡涂人突然白天进攻,部队准备不足,很多人都是白天睡觉晚上......”

“地图,敌人到哪了?”我打断他。

“最近的一股在这里,”西点指着三个街区以外,“行动非常突然迅速。亨特已经派马里奥带两个连去支援了。”

“怎么都打到这里了,有多少人?防御部队干什么的?!”我很恼怒,“加斯帕尔,带十个人,背着电台,我们过去看看。”

“不行!”西点和托德同时反对,“太危险!”

“前面情况不明,必须尽快查清楚,还有马里奥的两个连在,没关系!”

“我也去!”崔西说。

“都听我的!西点,回炮兵阵地,托德,在这指挥。”我看看崔西,知道劝不住,从桌上抄起一顶钢盔扣在她头上,“跟在我身后,不许乱跑,出发!”

我们隐蔽登上一栋建在高处的两层楼别墅,马里奥的部队已在四五百米外展开并和敌人接火,他冲在前面,指挥三个机枪组封锁住主要街道,其他人从两侧的小路开始包抄。

“聪明!”我称赞道,“加斯帕尔,布置周围的警戒。”

马里奥的想法很好,可是包抄的部队不熟悉道路,左边一路很快迷失方向,跑出一段距离后停下来聚成一团。

“笨蛋!上房啊,占据制高点不就看清楚了吗!加斯帕尔,看看能不能叫通马里奥,告诉他左边的部队迷路了。”

被打倒两三个后,胡图人从最初的混乱中镇定下来,立刻找掩护,架起机枪与图西人对射,同时也开始向两翼散开,占领房屋,接着呼啦啦又从后面跑来一两百人。

“加斯帕尔,告诉托德和西点,尽快查明防御缺口的位置,让负责那个区域的部队坚决封闭缺口,炮兵配合。”

马里奥又在正面增加一个机枪组,交代几句然后跑向左边,这时右边的图西人突然开火,把胡图人赶回大路,但很快被路边几栋房屋里的火力点阻止,无法继续前进,只好也占领房屋与敌人对射。

“翻墙翻墙!”我看着右边的情形,急得大叫,“加斯帕尔,派一个人去通知右边的部队,别走街道,从院墙翻过去,多方向进攻一栋房屋,注意侧翼安全和火力压制!”

远处的山坡上升起炮弹爆炸的尘烟,我展开地图比划一下,缺口大概在三公里以外。

“见鬼!让敌人在城区里穿行三四公里,不知道都在干什么?!”话音未落,马里奥去的左边响起激烈的枪声,我赶紧又举起望远镜。

左侧的图西人和胡图人突然相遇,猝不及防间被打倒一片,立刻向后溃散。我盯着他们从树丛里跑出来,慌张地拐过一个L型街角。

马里奥带着最后两个人退下来,一边跑一边向后射击。胡图人的子弹打得他们旁边树叶乱飞,眼看就要拐过街角,三个人的脚下突然飞起一阵尘土,马里奥和另一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

“哎呦,不好!”

马里奥艰难地抬起身体,拖着腿爬向拐弯处,另一个人已毫无动静,没受伤的那个和其他人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得不见了踪影。我竖起大拇指测量距离,然后一扭身把枪抓过来,“距离大概四百米,调整标尺,掩护他!”

其他人忙着调整,我已经据枪瞄准。马里奥单手把枪拖过来,对着后面一个长点射,接着艰难地翻滚两圈,终于躲到墙角这边。

我的视线被拐角的墙遮挡,看不见敌人,只能先瞄准墙边,同时心里祈祷马里奥快点爬开。

墙边出现一支枪管,接着有人露头观望,我轻轻压下最后一道火,枪口一跳,三颗子弹出膛。露头的敌人吓了一跳,立刻缩回去。我改成单发,射出第二枪,在墙的边沿打出一个缺口。

“单发射击,封锁墙边,不能让敌人露头!”

四五支枪一起开火,拐角的地面和墙面不停地跳起尘土和碎屑。

“轮流射击,不要一起,保持火力,换弹夹之前喊一声。”我进一步命令。

马里奥向这边看看,似乎又鼓起信心,再次往前爬出一段距离。墙那边有一会儿没动静,接着忽然扔过来一颗手榴弹。

“哎呦!”我吓得大叫一声,不由得放下枪看向马里奥。

手榴弹爆炸,激起许多尘土,马里奥歪倒在墙根,不再动弹。

“保持火力!”我声嘶力竭地大吼,“这些胆小鬼!为什么不回来救他?”

过了好久,马里奥再次艰难地坐起来,向着我这边频频点头,又抬起手吃力地摆动几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已经绝望,但仍咬着牙继续射击,一枪接着一枪,汗水顺着额头不停地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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