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接着练级:ZT【文摘】我当知青的故事(上) -- 起于青萍之末

共:💬4 🌺2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接着练级:ZT【文摘】我当知青的故事(上)

我当知青的故事(上)

[太阳出来喜洋洋] 于 2004-07-14 20:21:10上贴

我当知青的故事(上)

很久以来就想写一篇在农村插队的文章,完成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只想写出自己真实的经历与感受,文革的话题我尽量不谈,实际上我在文革的经历更有意思,等将来有条件再谈吧,感谢人民网为我提供发表的机会。下面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基本情况,有兴趣的朋友们请进。

我是一个老三届的初中生,文革开始时刚上完初二,还不满15岁。69年初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自愿报名上山下乡,到四川省盐源县插队。说是自愿报名,但并不代表我像现在的志愿者一样,有很高的觉悟,那时只是大势所趋,走必经之路,就好像现在的高中毕业生,一定要报名参加高考一样。

我所在的学校在文革前就是一所重点中学,是当时本市的3所重点中学里面名气最大的学校。学校的条件很好,高中毕业时有保送留学生的名额,当时很牛气的四川女排专门到我校举行过表演赛,还有部分回国就学的华侨子女。由于地理位置近便,学校吸引了地方和军队几乎所有成绩好的高干子女。因此,下乡时,这所号称叛徒、特务、走资派子女,修正主义苗子们集中的学校被分配到了四川最穷困最偏僻的山区,盐源县,目的是为了对这些人加强思想改造。当时有个政策,可以投靠兄弟姐妹学校的下乡地点,也可以回自己的农村老家,所以1200多名学生,真正下到盐源县的就只有200多,仅剩下一个零头了。一来我的哥哥姐姐与我同校,我没有其它学校可以投靠,二来我的哥哥姐姐竟然当“逃兵”,去投靠他们的同学,下到山西农村别人的老家去了,父母还想让我与他们一道,但我坚决不同意,我喜欢和自己的同学在一起,所以我就成为去盐源的“零头”之一了,被重点改造的对象们差不多全部跑光了,哈哈。下面言归正传。

●下乡风波

下去之前,学校工宣队和校领导出于好意,请来了几个60年代初下到盐源的老知青(他们是真正自愿报名的,像现在的志愿者,人数极少),给我们介绍情况,结果高中的同学们,以他们刚刚经历了文革锻炼的、敏锐的大脑发现,原来盐源是一个“三窝”:麻风窝、土匪窝、劳改犯窝,于是发扬造反精神,大闹起来,坚决要求省委领导给我们换地方,经过一番说服解释,总算弄明白事情的原委:那里的确有一个麻风病院,不过关在一个湖心岛上,病人不会随便外出;土匪吗?那是解放以前的事了,虽然50年代也有不少人参加过凉山叛乱,但现在全是大大的良民,人民公社的社员了;劳改犯数量惊人,但都关押在劳改农场里,不会骚扰地方百姓。于是,大家兴高采烈、敲锣打鼓、轰轰烈烈,像当兵一样带着自己的小铺盖卷,钻进带蓬的卡车出发了。出发时,妈妈向我挥了挥手,送走了她的小女儿。

一路上全是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翻过数不清的高山,我晕车晕得昏天黑地,吐得翻肠倒胃,顾不得欣赏沿途壮丽的风光,连续坐了四天汽车,穿过奔腾不息的雅砻江,又翻过一座高山,终于抵达了盐源县城,这天是1969年3月5日。以后我无数次在各种表格里填写这个日期,工龄就从这天开始算起,哈哈,17岁参加工作,算个“老革命”吧。

●分配到生产队

盐源为彝族自治县,地处横断山脉,与云南接壤,高原气候,是美丽的泸沽湖所在地。彝族、藏族人居多,此外还有蒙、回等15个少数民族,泸沽湖那个摩梭族,是我离开盐源许多年以后,那里被开发为旅游景点以后,我才听说的。县领导为了照顾这批城市来的没吃过苦的年轻人,把我们集中分配到三个最好的公社插队,全是汉族人居住区,在山峦中央的平坝上,四面青山环抱。当地的人们对我们的到来也许感到新奇,很友好。我和几个同学刚开始被分配到一个富裕的生产队,队长领我们回去,把住的地方安排好,还请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可是那个地方离公路太远了,上公路要走几十分钟的路程,交通很不方便。

来到这样偏远荒凉的大山沟里,我们刚到就开始想家了,当时我们心里的感觉就是公路连着家,靠近公路坐车方便,靠公路就等于靠近家了。于是第二天就向公社领导提出,要求换生产队,换到路边去。公社党委书记是个山西人,随部队南下,参加了凉山平叛后,就服从组织安排,转业留在当地工作了。他和蔼亲切,又黑又瘦,外表与当地农民几乎没有区别。他同意了我们的要求,和另外几个同学共十人一起,安排在紧靠公路的一个生产小队了,这是一个比较穷的小队。我们离开第一个生产队时心里有些内疚,那个队长送我们走时表情很失望,他说生产队缺少有文化的人,本想让我们当记工员或者会计。

●住宿和吃饭

刚去没有住房,队里就把我们安排在生产队的保管室,保管室有一排房间,腾出其中两间的部分空间安顿我们,一间的楼上住了七个男生,下面兼生产队开会的地方;另一间的楼上搭几张床,住3个女生,下面当厨房兼农具保管室。所谓的楼上就是阁楼,用木板铺了半边,呵呵,真正的实木地板。在阁楼上伸手可摸到屋顶的瓦片,边上架一把活动木梯,斜度很小,没想到我们在这里一住就是2、3年,练出了上下木梯的好身手。那时刚好在看七侠五义之类的小说,上下木梯常有飞檐走壁的感觉,我们就常常自称为“本姑奶奶”。保管室外是一个大院,那里农村的房屋全是就地取材,垒很厚的土墙,墙的厚度像碉堡一样,搭上房梁,椽子,铺上瓦,冬暖夏凉。

刚开始新生活,队长考虑我们不会烧火做饭,就派了一个五保户婆婆做技术指导,教我们做饭。做饭谁不会?在家里也帮爸爸妈妈做过饭的。且慢,此做饭非彼做饭。这里烧一种奇怪的煤,是当地煤矿出产的,好像没有完全进化好,半木柴半煤炭,没有木柴好燃,又不如煤炭燃烧时间长。要不就点不燃,要不就没有火,只冒烟,而且每顿饭都要现生火,不像一般的炉火,可以连续不熄,揭开炉盖就能用,所以生火的技术成为做饭的关键。记得刚开始,每当新手做饭时,“本姑奶奶”们就像游击队员突破鬼子的封锁线一样,冒着滚滚的浓烟,飞速跑下楼梯,逃奔到屋外。都学会做饭后,不论男女,每人一天,轮流做饭。

那里的习惯是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九点吃早饭,饭后出工,中午稍微休息一下又出工,下午4点收工吃晚饭,之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了。我们刚去很不习惯,早饭至晚饭之间,劳动强度大,消耗大,常常忍受着饥饿,搞得胃疼。后来发现农民们中午都要吃点零食的,比如玉米粑粑之类的,我们没有,只好忍着。按照政策,知青每人有240元安家费,由国家直接拨给生产队,作为知青第一年的口粮、农具、部分生活用品(蔬菜、煤、木柴等),和修建住房的费用。生产队有个集体菜园,顺便供应我们的蔬菜。

●欢迎大会

简单安顿下来后,生产队热热闹闹的开了个欢迎大会,队长以非常简朴的语言宣布,这是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当地农民都称我们的城市为省城,还有人干脆就说“成都省),到我们这里来锻炼的。接着是知青代表讲话,说我们是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们一定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云云。于是挨个自我介绍,自报家门,报姓名。然后就开始拉家常,我们几个女同学很快被姑娘媳妇和小娃娃们围起来,“长的多好看”,“好白净噢”,“穿的好哇”,“好大岁数啦?”,“想家不想?”,“要呆好久啊?”,“你们成都有几条街呀?”哇,发起了猛烈进攻。男同学们则开始品尝贫下中农烟袋里自制的叶子烟了。我们,就这样开始和贫下中农、和非贫下中农、和全小队社员打成了一片。

●出工

接着就进入最主要的程序,开始出工。啊,现在想来,我们生产队的管理、分配制度真的是非常的现代化,工分多少全凭贡献大小。比如栽秧、收割,拔草等,按每块地大小划定工分,可以几个人承包一块地一起栽,然后这几人平分工分;小块地也可以一人包做。如果是背东西等(那里人习惯背,不像北方人挑),背到地头由记工员过秤,按斤数记工分。如果是大片地的除草,挖掘、播种、收获等活,就站成一排,每人一垅,齐头并进,先干到地头的就休息等待,然后大家又重新开始下一垅,这种情况下,大家就拿一样的工分,对我来说,这种情况最苦了,因为我年龄小,力气也最小,别人都到头了,我还吭哧吭哧没干完,我刚到,大家又开始继续了,我得不到一点喘息的机会,感觉“本姑奶奶”马上就要累死了。最喜欢的事情是收获,特别是摘葵花子,哈哈,那就全体社员,人手一盘葵花,一边收,一边吃了。背东西什么的,我少背一点,少要点工分就是了。如果是在场上打粮食,因为混战在一起不好量化,就按劳力强弱分成几等,一般男的强劳力记10分的话,妇女就是8分,半大的小子就是6分。

说句题外的话,现在许多不了解情况的人,说人民公社是吃大锅饭的制度,实在是天大的冤枉。我们那里是真正的按劳分配,我倒是巴不得能混上一口“大锅饭”,可惜没法混。也许有的地方存在吃大锅饭的现象,但那是管理不好的问题。当然,对老弱病残缺乏劳力的家庭,公社实行的政策是“缓、减、免”,就是口粮仍然分配,口粮钱可以先欠着,以后视具体情况由小队社员讨论决定,补交、减交、或免去欠帐,实际上困难户的生活是由集体负担了。据我了解的情况,我的同学们下到各个地方,包括我哥哥姐姐在山西,都没能有幸吃上“大锅饭”,请不要低估农民兄弟的智慧和管理水平。

我那时有个毛病,在烈日炎炎下干活时,经常一低头就流鼻血,血流如注,用纸堵上,很快就全被血浸透,就这样也要一刻不停的干活,没有休息的余地,起立时则常常眼前一黑,站立不稳。我这毛病经常反复发作,发作时,几乎天天流鼻血,有时一天流几次,无药可医。父母远在他方,没有人有能力帮助我,不知我是怎样挺过来的,全凭着年轻,年轻旺盛的生命力。

再补充介绍一点,盐源是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我们生产小队人均6亩水田,6亩旱地,还有一些因缺乏劳力种不过来的荒地,一年四季,永远干不完的活。每天出工人数只有30多个,加上我们,就是40多个。出工全凭自由,有事打声招呼,不去就行了,反正不出工没工分。但我们都很自觉,不好意思随便不出工,特别是刚去的时候。我们队属于穷队,年终按工时结算时,1个工时只有3角5分钱左右,旁边搞得好的生产队,可以达到一元钱。1个工时等于10个工分,最小单位为0.5分,强劳力每天可以挣10多分甚至更多,由于我体力弱,每天只能挣6、7分或者7、8分,很不好意思的告诉大家,我一般只能挣够口粮钱,从未分到过现金,零用钱还靠家里给。年底结算后,每人除掉口粮钱,剩下的按工分多少分给社员,叫做分红。

“分红”这个字眼大家一定熟悉,听着就像是股份公司。

劳动是艰辛的,其中的苦累滋味我不知用怎样的语言描绘。一个人只有亲身体验了无数次各种艰苦的劳作之后,才会真正懂得什么叫做劳动,也才会从心底里,产生出对劳动人民的尊重与同情。当你发现天下有这么多人,与自己过去和未来的生存条件完全不同,他们世世代代这样辛苦地劳作着,你就再也发不出任何抱怨了。我对所有靠艰辛劳动度日的人们怀有深切的同情和敬意,永远!

●工作组

刚下去不久的日子,感觉有点怪怪的。每天收工,都陆续有人找上门来,开口就称“王同志”或“李同志”,然后就开始反映问题,给我们讲生产队里的矛盾,对谁谁有意见,要求我们解决这、那的问题。哇,原来把我们当工作组了。这里以前下来过工作组,有部分社员没搞清楚知青是怎么回事,认定我们是来“工作”的,把我们当成下来与农民同吃同住的干部了。我们只好一遍又一遍宣称,我们是知识青年,是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有个年轻媳妇趁机开玩笑:噢,是来落户的,那就找个婆家嘛。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

通过了解,我们奇怪的发现,这里的主要矛盾是宗族之间的矛盾,在我们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利益之争。队里主要分为吕派和李派,两大家族,队长姓吕。生产队的领导包括记工员等是社员定期投票选举产生的,人多当然势力就大。生产队的管理相当民主,经常开会商量决定一些事务,或核对工分等,每家都必须派代表参加。不管哪派,对我们知青都是很好的,我们也没兴趣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执。生产队没有地主,只有一个富农分子,因为技术好,生产队的马全部由他负责喂养,马主要作为运输工具,所以运输东西,也是他负责,他从不下地干活。队里人都称呼他“二爸”,“二哥”的,也没人去斗他。因为我们第一年的木柴都是他负责上山去砍,并用马驮回来,所以我们和他相处得也不错,可能已经改造好,变成真正的劳动人民了,哈哈。文革运动完全没有波及到那里的农村,那里的生产、生活按照固有的规律日复一日的运作。

●自留地

每个社员都按人头分有自留地,一人一分地,所以我们也不例外,十个人加起来正好一亩自留地。队里把紧靠水渠又紧靠我们住处的一亩好地划给我们做自留地,为的是我们浇水照管方便。副队长姓朱,他找来各种蔬菜种子,收工后,傍晚时分,就率领我们种菜。先后种上了黄豆,茄子,辣椒,南瓜,莲花白,四季豆,番茄等等,应有尽有。于是乎,每天下工吃完饭后,我们就要伺候自留地,浇水拔草施肥。等到蔬菜们都发芽,并茁壮成长之时,我们都累得爬不起来了。也不知谁带的头,开始是两个、三个,最后是全体,向自留地宣布罢工,不伺候它了。结果,我们自留地的菜除了黄豆,全部枯萎、死光了。黄豆后来就自己长大、结果、成熟了。

黄豆成熟以后,我们嫌累,也不去收。有一天,还是副队长,背着一捆豆秸闯进院子,大声吼叫:“你们这些娃娃呀,到嘴边的东西都不收回来,懒透了!我都帮你们割下来了,跟我去收回来。”于是我们一窝蜂地跟着去收黄豆,副队长大叔又手把手地教会我们做豆腐、豆花,再加上生产队分的豆子,美美地吃了一段时间。第二年以后,我们就只种黄豆了,种下也不管,由它自己去长。根瘤菌是个好东西,给我们帮了很大的忙。

●读书

大家一定奇怪,我们收工以后不干活,做什么呢?虽然是小小的中学生,但还是有点小资味道的,收工后,我们首先要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还要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以至于老乡说我们的衣服不是穿烂的,是洗烂的。在月光明媚的时刻,常常诗兴大发,拿起琴,坐在水渠边,对着月光,尽展歌喉,抒发情感,常常惹得过往行人驻足倾听。

另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读书。我们的中学历史久远,原来有丰富的图书馆藏,文革趁乱之际,许多书被学生们“抢劫”了,以后又大批的带到乡下,再加上个人的书籍,成为丰富的流动图书馆。大家不分彼此,不分远近,互相借阅,晚上基本上就是我们的读书时间了。好比高尔基的“我的大学”,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在一盏盏煤油灯下,如饥似渴的阅读,马恩列斯毛,黑格尔,费尔巴哈,歌德,普希金,海涅,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杰克?伦敦……,许多书,是在“农村大学”读的。油灯是自制的,用墨水瓶做成,牙膏皮当盖,中间挖一个孔,安上买来的灯芯就成了。在农村还有一个额外的收获,我刚上初中时眼睛就近视了,下农村后近视眼不治而愈,在农村晚上看书,白天劳动,眼睛得到很好的调节,3年内始终保持正常视力,但以后上大学时,又成了近视眼。

对我来说,读书并不是为了消磨时间,而是一种习惯、爱好,是对精神营养的渴求。初中以前,基本看完了当时流行的现代文学作品,包括许多关于中外革命英雄的作品;上中学开始涉猎世界文学名著,古典文学名著;文革的政治气氛,又使我的兴趣扩大到政治和哲学。农村的读书,不过是一种继续,精神迷茫的日子,读书既是一种探索和追求,也是精神和情感的宣泄。也许是受到大自然的熏陶与感染,那时我尤其喜爱诗歌,唐诗宋词,海涅,普希金,雪莱,毛泽东,几乎所有脍炙人口的著名诗歌诗词都能够背诵出来。在我的一生中,文革期间读到的书最多,因为有大量的时间和自由,没有人管你,爱读什么读什么。书籍在我的世界观形成过程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崇高的共产主义信念,做人所应具备的善良、同情,对正义、平等的追求,扎根于心中,通过人生痛苦的锤炼,成为永恒的理想。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有一个好朋友分在我们紧挨着的另一生产小队,好朋友父亲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文革时已退休,住在部队的红军院里,未受到任何冲击。好朋友凭借父亲的关系,走后门当兵很容易,但她就是想和我们一起下乡,想要体验一下生活。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几年后我回城遇到一些军队干部子弟同学时,他们表示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下过农村,而我在他们面前则感觉非常优越,有见识,甚至有些看不起他们,这是后话了。我们和好朋友这两个生产队知青的住处相隔一片坟地,他们生产队比较富裕,专门给知青盖了两排房子,两人一间,标准间了,呵呵。她晚上经常过来找我玩,在我们这里看书,讨论,回去的很晚。她胆子虽大,过坟地也有点心虚,于是每次回去时,就高唱着“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或者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们听到歌声远去,就放下心来,知道平安返回了。其实是自己吓自己,那里根本就没坏人,真是怕个鬼哟。

●回家过年

第一年劳动最艰苦,但生活不愁,有国家给的生活费垫底,一转眼就要过年了。脸上晒得黑黑的,手上带着镰刀砍出的伤痕,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依然是晕车晕得昏天黑地,依然翻肠倒胃的吐,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回到家中,同学朋友相聚,都盼望早日回城,因为我们是第一批大规模插队的知青,那时的政策还不明确,不知能不能回来,也不知几时能回来?人民南路广场上,有一座宏伟的汉白玉毛主席雕像,主席的右手高高举起,手掌向前伸展。我们这座城市的知青中,广泛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毛主席的手势预示了招工的时间,有人说,毛主席表示五年不招工;也有人说,不对,是四年,大拇指是握着的。于是同学们就约在一起,骑车去人民南路广场,看看毛主席的手势究竟是怎样比的?在那个青春的年代,常常满怀忧伤,满怀期待。

●砍柴

春节返回,首先面临的任务就是解决做饭的燃料。煤必须出钱买,引火的木柴,按照政策,生产队没有义务继续供应,要么买,要么自己上山去砍。为了省钱,大家决定自己砍。砍柴前兴奋了一阵,做准备,打听有关事项,好像要干一番大事业似的,农民们一定觉得很好笑,对他们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事。顺便介绍一下,那里山上的树木大都是50年代飞机播种,种下的松树,如今长大了,政府规定可以砍一些大树的枝桠做柴用,但不许砍小树,不许砍主干和大枝桠,我们了解规定后也是这样做的。

大家商议着,万一上山失去联系,迷路了怎么办?有人提议,都学会吹口哨,用口哨联系,于是,就开始练习吹口哨了,我们称之为“刘队长的口哨”。有人看过“渡江侦查记”吗?里面有个潇洒的女游击队长,游击队就是用口哨联络的。大家练口哨的热情一点不亚于现在的大学生们练习英语四级。哇,我发现我是天才,将食指和拇指合拢成圆圈,压在舌上,舌尖微翘,嘴唇收拢,“嘘―”的一声,响亮的声音就出来了,有的同学怎么练都不行,总是破响破响的,我想要不吹好都不行,还可以变换出婉转的音调,呵呵,天才就是不一样,没办法。中学学俄语,大学学英语,日后评职称考试,中级、高级,一路顺畅,从不把外语放在眼里,语言能力就是强。我还特别好吃,香香嘴,猛吃零食还长不胖,可以说嘴巴的功能半点没有浪费。好了,不吹大牛了,还是言归正传,于是我就成了重要的砍柴联络员,想要不走丢,跟着我就是了。

激动人心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天朦朦亮,我们就背着背夹,带着砍刀出发了。离大山越来越近,顺着蜿蜒的小路一步步向深处行去,太阳一点点升起,壮美迷人的山川景色令我们赞叹不已,欢呼雀跃。爬着爬着,开始气喘吁吁,顾不得景色了,越爬越沮丧,背着空背夹都这么累,回来背上木头,还能走动路吗?终于到达一片合适的林地,歇口气,男生砍,女生帮着收拾,男生背大头,女生背点小树枝。还好,下山不用喘气了,但背上的沉重还是逼着我一次次休息,一步步往山下挪动,“刘队长的口哨”终于没能发挥作用,真正出力的时候,嘴巴成了毫无用处的东西,生活实际往往就是如此。下山后,远远望见我们的“家”时,已经日落西山了,天边还剩下一抹晚霞,顷刻间,所有的浪漫和阳光一样化为乌有。

●买菜、卖菜、讨菜、偷菜

柴禾问题解决了,紧接着就是蔬菜了。口粮是生产队分的稻谷,不成问题。但是因为我们懒,不种自留地,所以就没有菜吃,开始大家还凑钱买,并把从家里带来的香肠、腊肉、豆瓣酱、豆腐乳、榨菜拿来吃,最后钱不多了,男生舍不得最后的烟钱,不肯凑菜钱了。大家就吃盐水泡饭,时不时跑去镇上馆子打牙祭(四川话:改善伙食)。再顺便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大米是红色的,很好吃,所以不吃菜,泡上米汤,加点盐都很香,能吃一大碗。听说和柬埔寨的大米品种一样,西哈努克亲王喜欢吃,他在中国长期避难时,据说吃的就是我们盐源的大米。

终于有一天去镇上赶场的人回来报告,说是另一个生产队的知青××在卖菜,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县知青都知道××在卖菜了,“哼,有菜吃不完,不支援我们知青兄弟,还拿去卖,贪心,财迷”,一时间讥笑声四起,知青卖菜似乎成了丢人的事,我们懒惰不种菜倒好像理直气壮了,哈哈,真是小人之心处处有。顺便提一下,这位××同学返城后,果然崭露才能,当上了本市一个最大的综合菜市场的领导人,以后进一步改革,这个菜市场也消失了。

骂归骂,还得面对没菜吃的现实,长期不吃菜也不行。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忘记是谁带的头,率先厚着脸皮,上农民家讨菜去了。讨菜的方式是这样的,饭做熟以后,舀满满一碗,端着饭,拿上筷子就出发了。一开始,是去附近的农户,刚去时人家一脸热情,拿出自家做的酸菜,豆豉、豆腐乳,甚至炒菜尽情招待,后来被要怕了,远远看到这帮人,就开始坚壁清野,藏起所有的菜。于是只好向远处的农家进军,又重复那过去的情节。一个生来优裕的人,一个3年灾害时期都不曾饿过肚子的人,竟然也跟着去讨菜,哈哈,世道就是这样的轮回,人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最后全小队的社员都知道知青在要菜,就有好心的姑娘媳妇送菜上门,以报答我们几个女同学平时送给她们的小小恩情:几支绣花线,一点洗衣粉,一小盒百雀灵,一面小园镜等等。有疼爱之心的老婆婆就叫家里人请我们几个女生去,享受一顿丰盛的饭菜,这家或那家,请了好几顿。男生们很可怜,享受不到此项优惠,他们人多,又能吃,人家可能请不起。看来什么时代都喜欢MM。

最后讨菜也不行了,不知谁提议去偷。偷之前是这样做思想动员工作的:我们盖房子的钱,全被生产队挪用了,别的小队都给知青盖了房子,他们不给我们盖房子,我们偷点菜也不过分吧(我们的钱确实被生产队挪用满足急需去了,队长跟我们讲过,其实我们内心也并不在乎,因为谁也不想真在那里安家)。解决了来自道德方面的心理障碍,思想统一了,理直气壮不心虚了,于是开始筹划,选择时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男生拿着麻袋,镰刀,出发了。其实根本就谈不上出发,集体的菜园就在我们旁边,几步路就到了,整天望着流口水,不打坏主意才怪。女生望风,规定了报警的暗号,结果什么警也没有发生,总之,非常顺利的就偷了满满一麻袋莲花白,学名甘蓝,两年生草本植物。不知又是谁灵机一动,把莲花白外面的老菜叶沿着与我们住处相反的方向抛撒了一路,用以迷惑“敌人”。第二天一早,菜园被盗的情况很快被发现,队长却一声不吭,农民们也一句没骂。向毛主席保证,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偷窃。

善良宽厚的农民兄弟,我会永远善待你们,无论何时何地。

●花灾

到了盐源,才听说有一种奇特的灾害,叫“花灾”。传说有一个欧洲的传教士,因想念家乡,就把家乡的种子带到盐源,种在屋后的花园里。没想到这种花繁殖能力特别强,花枝高达一米多,种子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扬,很快播撒到漫山遍野。因为有各种颜色,红、粉、黄、蓝、白、紫,当地人称为“什样锦”,学名我至今不知道。许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欧洲建筑的挂历上看到了这种花,盛开在建筑物周围,倍感亲切。五月,是一个美丽的季节,荒坡上开满了什样锦,劳动之余,我们欢快地去采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挂在脖子上,手上满满一大把,唱着歌,蹦蹦跳跳跑回“家”,把花插在罐头瓶中,摆放在床头的木板上。其实根本也没有床,我们一直睡的是用木板搭成的木方。第二天又去采新鲜的花来换上,农民们看到我们的行为,也觉得新鲜,温和嘲讽地笑笑。

由于人手不够,生产队的劳动力重点保证口粮田和主要农副产品,其它庄稼地实在顾不过来了,就闹起了花灾。那年种了一大片玉米地,玉米在我们那里一方面是作为口粮的补充,最主要是做牲口饲料,那时没有除草剂之类的农药,由于顾不上除草,再加上那片地靠近荒坡,很容易受传染,什样锦就蓬蓬勃勃的生长起来了。名为玉米地,只见花海一片,花比玉米高,玉米直到成熟还不到一米高,上面结着一两个小孩拳头一样大小的苞谷,哈,队长还是叫人摘收了,说喂牲口还是可以的。我们常常议论,这么好的大片土地,怎么就无人来种呢,这里比大寨强多了,荒坡全是可耕地,很平缓的坡,没有乱石,根本不用费力地改造土壤,只要投入劳力,就有收获。想来是因为交通不便,太闭塞,无人迁居来此吧。远在深山人未识,也好,让当地人永远保有他们先天的土地资源优势,不受侵扰。

●养猪记

有一天传来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队长告知,队里摔死了一头小黄牛,问我们知青敢不敢吃死牛肉,说当地人的习惯不吃死物。三月不识肉滋味,肉送上门,岂有不敢之理?于是,知青们磨刀霍霍向死牛,准备大干一场。请来有经验的农民,现场指导破膛剜肉,给临近生产队的知青们送去一部分,又请来紧靠我们生产队的知青战友们,大家开怀大吃,加上肠肠肚肚,五脏六腑,我记不清到底吃了几顿,终于把那条小牛从世界上彻底消灭了。

还是副队长大叔劝我们(已劝过多次):养头猪吧,你们打谷子的糠,还有豆渣,卖了也不值几个钱,还不如喂头猪,以后有肉吃。刚刚尝到肉甜头的知青们这次爽快的同意了,大家很快做出决定,买了一头小猪仔。此后数月,小猪成为我们的伙伴,每天与我们同吃同住,当然是它吃它的,我们吃我们的,它睡楼下,我们睡楼上,还是有等级分别的,人毕竟是高等动物嘛。

我们下乡3年,直到回城,从来没有过饭桌,饭菜都摆在锅里或灶台上,大家盛在碗里,就随便找个地方一坐,或者一站,一蹲,各吃各的。有了小猪以后,小猪成为我们的就餐中心,大家常常在院子里围着它吃饭,看着它吃饭,口里还念念有词:小猪小猪快快长,再长一指膘。通过养猪,我们学会了有关猪的技术指标的概念,我们那里的农民卖猪之前是不管重量的,主要用肥肉部分的厚度来衡量猪成熟的程度,厚度尺寸也不是标准的度量衡,而是手指头。把指头并在一起,看猪的肥肉长了几个指头厚了,就是几指膘。其实猪没有宰杀时,根本无法用指头去测量猪肉的横断面,但劳动人民就是这么聪明,他们说是几指膘,杀出来果真就是几指膘,当然人的指头有粗细之分,有点误差也难免。

由于我们心情迫切,就夸大其词,天天叫嚷着说我们的小猪又长了一指膘,有两指膘,甚至三指膘了,副队长大叔则认真的摇摇头说:“没对哟,好像一指膘都没得哟。”过了一段日子,一幌,又要回家过年了。回家的日子临近了,猪怎么办?大家商量着,副队长大叔说,可以寄养在他家,或其他什么人家里帮着喂,我们给饲料(谷糠)就行了,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忍受不住馋涎欲滴的嘴巴的诱惑,和“胃亏肉”的折磨,决定杀了它,先吃为快。于是又磨刀霍霍向小猪,心情激动的开始了第二次宰杀行动。这一次做好了充分的方案,计划先吃掉内脏部分,把猪肉做成酱肉,干肉,等春节回来以后慢慢吃。小猪果然只有一指膘,一指膘也是肉,不错不错,于是将猪杂炖了满满一锅,又是一顿开怀大吃。吃完后,离回家还有一段日子,大家的眼睛不自觉的瞄向房梁,那里挂着我们准备春节回来以后吃的肉。干脆先吃一块吧,同意;干脆再吃一块吧,好嘛;就这样,一块又一块,还没等到春节回家,小猪就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了,像小牛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