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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第二部

第一章

父亲在平汉战役中负了伤,这伤负得叫个窝囊。

高树勋起义后,国民党三十军,四十军被迫南撤。父亲当时正在油印战场传单,白丁跑来对他说:“马发五(国军总指挥)跑了,你还在这里忙活个啥?快走快走,不然什么都捞不着。”父亲丢下手里的活计,跟着白丁就跑。

国民党军的撤退最初挺有次序,在后退的道路上依托村庄,河沟,坡坎,小树丛实行交叉掩护,抵抗颇为顽强。但毕竟是仓惶逃窜,军心已乱,在解放军优势兵力的猛烈穿插突击下很快陷入整体混乱,师团建制分崩离析,上下指挥全盘瓦解,整连整排的部队纷纷举手投降。父亲兴高采烈,抓俘虏,缴武器,忙得不亦乐乎。正在这时,只听白丁高喊:“小心。”父亲马上感觉到眼前一团诡异的红光迸裂,左手提着的几支枪哗啦落到地面。他后来很不服气地说:“当时我正好在一辆打坏的大车旁,明明白白听到子弹冲我来。要不是瞧见车上搁着只金表,分了点神,哼。”每到这时白丁总要拿父亲开涮:“瞧瞧这副这穷酸饿鬼小家子样。要问‘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啥意思,你都不用翻字典,看看黎明的鼻子就得啦。”

受伤之初,父亲并不感觉疼痛,他还笑着对白丁说:“见了个鬼,子弹居然打得中老子。”

白丁正在给他做简单包扎,听到这话瞪了父亲一眼:“打不中你?打中的都是无赖。有能耐显显神通,把诺大个血窟窿堵住。别瞅着跟犯病似的,丢人现眼。”

“这点子血算个啥。瞧,没伤着骨头,手还可以动。”父亲装得满不在乎,但紧接着就是一声鬼叫:“哎呀,我的个天哪。”没错,那只受伤胳膊下的手掌还可以活动,但却是在袖筒内不由自主地旋转。他胳膊上的血根本不是“这点子”的量,而是咕嘟咕嘟往外冒,马上体会到什么叫“晕血”。白丁的包扎好像根本不管用,卷上一层白绷带马上染成红色。“一滴血顶俩鸡蛋”,这得几箩筐鸡蛋呀。他的精神突然垮了,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好像是滚油锅,让人难以支撑。

父亲被人窝窝囊囊扶上担架,被人窝窝囊囊送往救护站。一路上他都没想通,这叫个什么事呀?英雄赌的就是一口气,要冲锋陷阵,厮杀格斗,在千钧一发之际奋发而出,力挽狂澜。那时受伤甚至牺牲才叫一个“值”。可我这,唉,鬼迷心窍呀。

平汉战场的最后斜阳有点冷,大平原上的秋风无遮拦地吹过来,寒彻肺腑。父亲觉得周围人影歪斜;树木扭曲;色彩斑驳昏暗;线条粗犷冷峻;宛如置身于三四十年代流行的木刻画中。担架很颠簸,因为要不停地上下坡和过沟。父亲躺在担架上,听到有人唱歌,有人打闹,有人嘻嘻哈哈笑。冷不丁还会冒出一两张小媳妇的脸,她们掀开父亲脸上的蒙被,惊呀地叫声:“哟,还是个干部。”然后端起土碗朝他干裂的嘴唇间洒点水。

救护站设在一户农家场院中,平坦的泥土地面夯得很实,上面摊着数十副担架。伤员们躺在地上呻吟,吼叫,哭喊,哀求乃至乱骂,但好像距离父亲都很遥远。父亲想叫医生却不知道找谁。人来人往中只听见这儿喊张医生,那儿唤李大夫,就是无法分辨医生,护士和勤杂人员的差别,因为所有人都穿着一色灰军装。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路过的每双脚板都无比巨大。这些大脚板“嘭嘭”扬起的颗颗硬土粒不住地冲父亲脸上扑打。父亲的感觉是有人在空中不停地摇动一个无形的胡椒罐。

简单一个词:窒息。

然而,教人啼笑皆非的是这种窒息却给父亲带来一丝安慰。他本来已经踏上一列反向行驶的时光列车,却被这些土粒子给硬生生地拉回了现实。

等了很长时间,终于来了几条大汉,把父亲像扛死猪一般拉上了手术台。所谓手术台其实就一块架起来的木板,上面垫了一床死硬的棉被褥,被褥上再搭上一张床单。父亲刚上手术台,右手掌就碰到一滩粘糊糊地物体,感觉冰凉冰凉。很明显上个手术做完,医生护士根本没有换床单。他出于本能想吐,但还没吐出来,就被左膀子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压倒。手术没有麻药,就几个人摁住他的身体,在他的臂膀上推,揉,捏,刨,钻,挖,修,补,好像折腾一块木头。父亲瞪着两眼,喘着气,不一会儿神志就陷入半昏迷状态。小学三年级,我开始读《三国演义》。看到关云长刮骨疗毒时差点吓个半死。父亲嬉笑着给他小儿子减压:“没啥了不起。人若痛晕了,就不会感觉到疼。关云长还有酒喝,我们那时受了伤有个啥?”

第二天,父亲开始发高烧。医生给他的胳膊打上夹板,又在脖子上挂条绷带,托住受伤的膀子,然后送他去后方医院养伤。后方医院在邯郸以西,离战场有数十里地。父亲跨着一头骡子,既不能倒下,又坐不起身,昏头昏脑跟着送伤员的队伍走,途中说不尽的难受。天黑前到了医院,卫生队长把父亲带进屋,父亲什么也没注意,看见床就像根铁条碰上了磁铁,扑通一声倒上面,任谁拖拉都纹丝不动。不过,别人看他是呼呼大睡,他自己的感受却是大脑极度兴奋,好像头顶上点着一盏千瓦大高照。从小到大,所有的故事都在眼前演绎。妈妈,弟弟,同学笑脸相迎,齐声问:成家了吗?父亲笑嘻嘻地回答:当然。转过身拉新娘子,却扑了个空,身后红花,红纸,红绸满天飞舞,只是没有人。人到那儿去了,竺青,竺青,你在那里?哦,不是竺青,是另一个女孩。另一个女孩也好,我这模样找竺青当然没戏,能有个老婆就不错了。可是人呢?人在那儿?怎么就找不到人?我的手没了,脚也没了,成了冬瓜人,好像脚还在呀,还能走路,光走路有什么用?干不了任何事。我残废了。残废该是烈士吧,可笑,我这不还活着吗?怎么和烈士挂上钩?

“黎明,醒醒,吃点东西。”糊里糊涂中,父亲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正想睁眼看看是谁,马上闻到一股鸡蛋炒饭的味道。父亲虽然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但这股味道却让他翻胃,恶心得要吐。他一把推开饭碗,身体不自觉地往床上倒。

“完了。再有两天不吃饭,体重一下降就彻底完蛋。”卫生队长狠狠地说,然后甩手出了房间。卫生队长不是医院的院长政委,却是最权威的医科大夫。他的话就是阎王爷的“最后通牒”。

“山主任,别费力气了,医生说得很清楚,怎么着也没用?”这是一个男护士的声音。

“胡说,他大出血都挺过来了,还有逑毛关系?”父亲肯定回话这人是山路,但他实在不想打招呼,哪来的精神头?

“那是两码子事儿,大出血包扎好就止住了,关系不大。怕的就是眼下这种发热,好像钝刀子割肉,把人干熬着。他吃不了东西,光消耗没补充,就算铁打的也扛不住。”护士继续说。

“少费话,”山路干脆地说:“你把他身体扶好,老子给他喂。”说着,舀起一大勺饭要往父亲嘴边送。

父亲哼了声:“老山,我不吃。”想伸手推开勺子。

山路大怒,对护士喝叫道:“老子叫你把他手抓住,你中午没吃饭吗?对,就这样,抓稳点。”然后端起饭勺,恶狠狠地对父亲说:“黎明,你狗日的听着。现在是要命的时候,你在和阎王老子拔河,再恶心也得挺住。老子帮钉死你的脚后跟,就喂三口,听见了吗?就三口,”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父亲眼前晃晃,接着说:“你吃得下去得吃,吃不下去也得硬灌。三口以后死活由你,老子绝对不再理睬。”

第一口饭塞进父亲嘴里,父亲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好像立在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上。他“殴”地一声把饭全部吐出来,还吐了山路一身。

父亲睁开眼,勉强笑笑,连抱歉都懒得说。

“别泄气,这是第一步,只要入口就是胜利。”山路鼓励父亲:“试试第二口,咽,往下咽,别吐,使劲。”

父亲不敢拿舌头碰着饭粒,几乎囫囵着把第二口哽进肚里。马上,他的肚子就像电源接通的翻浆机,叮咣叮咣开始剧烈运动。只不过这台翻浆机搅动的不是普通泥沙而是铅球。铅球左右滚动却找不到出路,最后撞击食道逆向运动,父亲忍耐不住,嘴一张如井喷又吐了山路一身。

父亲狼狈不堪,但还是不想说话,就瞪着眼大口喘息。

“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持续高烧能把人脑子烧晕,自己没法控制。”护士小声嘀咕。

“放你娘的逑臭屁,老子说了,就喂他三口,三口以后死活不管,你给我抓紧点。”山路对呕吐丝毫不在乎,他对着父亲继续凶神恶煞:“黎明,想想部队,想想同志们,想想赵保田,这狗日的还等着看咱们的稀罕。”

“还有白丁。” 父亲终于说了句话,然后虚脱地再次笑笑。也许除了笑,他没法做其他表情状。

“对,也不能便宜那混蛋。来,再试一口,刚才已经进了肚,很好。现在的任务是压住它,顶住它,要坚决顶,不能后退。”

父亲望着山路手中的大勺子,好像盯着云山雾罩的妖怪,浑身发抖。

“再想你老妈。老人家孤苦伶仃,等着你衣锦荣归,还有竺青,没结婚就想她守寡?”

父亲沉沉地望着山路,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挣脱护士的抓拿,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成个拳头顶在胃部,狠下心猛吞了一大口饭,然后立刻用拳头死死卡住贲门。

“当时的感觉就像孙悟空钻进了牛魔王的肚子里。”父亲后来回忆:“翻筋斗,打秋千,耍杂技,舞棍棒。几次都想放弃了,但终于坚持下来。那个时候的卫生队有什么条件?除了几把消炎粉,什么药也没有,不吃东西就只有死。”

“将军。”

父亲马跳卧槽,山路随手挪了步老将,却发现迎头还罩着一只大车:“哎哟,这还有只车?不行了。”接着又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其他出路,便温和地笑笑,把棋一推说:“不行了。”

“起来,起来,”一个头上裹着绷带,满脸横肉的家伙上前把山路拱开,一屁股坐到父亲对面。还没坐稳 就见两只毛耸耸的粗大手掌来回扒拉,稀里哗啦重新摆棋。山路屁股艰难地挪到长凳一边,骂道:“‘狗东西’,看看你这猴急样,没见老子动作不方便吗?”

“狗东西”名叫郝东兴。之所以得这么个外号是因为他的名字。不管谁一听到郝东兴这几个字,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是狗东西嘛。” 郝东兴是冀南纵队的一个副团长,平汉战役中额头叫子弹蹭了一下,伤得不轻不重。

“你们谁来?我想歇会儿。”父亲问周围观战的几个伤员,准备起身离开。他实在没有兴趣和“狗东西”较量,因为每次下到最后,两人都会闹得天翻地覆。

“怎么啦?要走人?”“狗东西”上前揪住父亲脖领,叫道:“你不是怕老子吧?”

“呸,老子怕你?就你那臭棋?下十盘输九盘,好容易赢一局还靠耍赖。”父亲抓住“狗东西”的手腕,使劲扭开,然后双手整理整理衣领,不屑地说:“下个棋嘛,一不赌钱,二不输地卖房,有啥急的? ”

“狗东西”也不生气,双手摁着父亲的肩膀让他坐下,嘴里唠叨道:“你这是酱了几年的腌菜?揭开盖子就一股霉味。下棋就是争输赢。连输赢心都没有,下个什么棋嘛?男子汉输了骂娘,嬴了翻筋斗,又哭又笑,猴子撒尿,图的就是个爽快。都跟老山似的,不论输赢,永远皮笑肉不笑。我说老山,你究竟是弥勒佛还是女人?”

“要你这‘狗东西’输个媳妇给我,老子马上给你翻俩筋斗。”山路伸手过去抱过大茶缸子,依旧笑嘻嘻地说。

“吹什么吹?我就把媳妇输给你,你那腿还翻得了筋斗?”‘狗东西’挖苦山路道。

“急什么急?只要咱俩腿还在原地搁着,翻筋斗就是早晚的事儿。”山路充满信心。

“还是说说平汉战役吧,当时怎么打的?” 说话的是九分区的政治部主任张兆全。张兆全不是伤员是病号。父亲离开九分区后,他冷不丁地吐了几次血,正好分区没什么大事,就送这儿养养,住村子另一头。这些人在医院凑一块儿,成天没事儿干就在医院娱乐室下象棋,打扑克。

“狗东西”以前在张兆全手下当过连长。下级见上级,先把裤带提,他当然不敢对张兆全说二话,只能满脸堆笑道:“我说我的张主任,你是在医院呢还是在部队?咱这是伤员病号,干嘛成天惦记着打仗,打仗的?”

张兆全白了他一眼,说:“谁个成天惦记着打仗?你的脑袋瓜不会只装着南瓜瓤子吧?才在医院住了两天,就以为天下太平了?麻痹主义害死个人哪。咱吃的是共产党的饭。共产党的天要塌,咱能安心养伤养病的?”

“主任呐主任,说你明白你偏装糊涂。”郝东兴说:“今天的共产党跟十年前不一样了。那会子的红军,说不好听跟小鸡仔子差不多,不小心叫人掐住脖子马上就完。您再瞧瞧眼下,就平汉,还有上党,咱们一口吃掉他几个军几个师,这天那能说塌就塌了?”他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感觉肚子疼,又说了声:“哎哟,对不住,咱得方便方便。”拎着裤带就往门外跑。

大家本来就觉得“狗东西”烦人,希望赶他走。现在倒好,水火不留情,他自己退出,倒遂了大家的意。山路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是呀,国民党三个军都叫我们消灭了,还怕个啥?要叫我说,咱们这儿好山好水地住着,吃得好,睡得她娘的也好,能清闲一天算一天。”

“就你那呼噜叫人受不了。”父亲插了话:“跟跑火车差不多。”

“看看你这老娘们儿相。不满意可以告医院,让他们给你换大房间,一屋子住十几个人,莫说打呼噜,喊疼的;打滚的;骂娘的;还有尿床,什么没有?真是少见多怪。”山路满脸鄙夷。

“不过老实说,山路同志,您的呼噜确实够水平。” 张兆全打趣道:“有天晚上我睡不了,起来活动活动,就听您在屋里锯木头,呼,拉过来,哧,推过去。速度,力道都正好,不快不慢,不紧不急。正美着呢,不成想‘咔嘣’一声,锯条折了。我的个妈呀,那动静,就像你走好端端的路,‘嘎嘣’掉沟里去了,槮人。”

几个人正说笑着,就听“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随着一阵寒风扑进屋,看见郝东兴半个脸挂在门框上,想说什么,却因为过度兴奋而噎住了气。他扭扭脖子,“卡卡”咳嗽几声,然后擤擤冻得通红的鼻子嚷嚷道:“都躲在屋里有嘛劲儿?赶快出来吧。”

“天真塌了?”父亲疑惑地问。

这大概就是郝东兴要追求的效果。他舔舔舌头,放慢音速却最大限度地提高音量,用劈裂的嗓门吼起来:“女兵,看新来的女护士,白大褂,全清一色。”震得房屋直晃动。

真是重磅新闻。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北方的冬季很冷,村前流过的乌亮河水结了一层薄冰,开始了漫长的冬眠岁月。在料峭的寒风中,五位年轻的女兵婷婷一排站在宽敞的河滩边,对着医院的院长和政委举手敬礼,高声报到。她们背着背包,斜挎药箱,身上的白大褂衣抉飘动,在黑白灰黄的野性基调上平添上几抹温柔色彩。

每个小院的门口都探出几颗脑袋。父亲他们没有说话,就楞楞地望着河滩方向,好像醉心于品味远处的香茗幽邃。直到河滩上已经空无人迹,他们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二号,我说二号看着最顺眼。”回到屋里,“狗东西”大声嚷嚷,激动的脸色红中发紫:“眼睛好大好大,鼻子嘴巴好小好小。”

“算了吧,‘狗东西’,看把你激动的。漂亮女人中看不中用。就你那模样?回乡去找个像样点儿的寡妇还差不多。”张兆全专扫“狗东西”的兴。

面对尘封已久的回忆,我试图从平庸中搜寻金戈铁马的辉煌,没想到父亲在金戈铁马中还保留着几多平庸。当时国共之间没有大的战争,环境比较安定,医院设在邯郸远郊后就一直没挪窝。这里背山靠水,环境优美,空气清新。伤员中如果腿脚完好,可以折根树枝做拐杖,踏着零星残雪上山去。山路间林木茂盛,松柏苍郁,间或有灰兔;松鼠出没。上得山顶,极目远眺,四野茫茫,让人心旷神怡。如果腿脚不全,走不了多远,也可以出门坐在小河边晒晒太阳。小河流水,牧笛晚风,农耕于野,货运于途,一派平和安宁的景象。医院距邯郸城不远,采购方便,有条件置办些娱乐用品,如象棋,扑克牌,木头克拉克球,口琴,胡琴等等,开设了伤员活动室,让大家有个聊天,消磨时间的去处。伤员中,张兆全和山路都是分区或旅的政治部主任,算得上大干部了,医院也给了些特殊优待。病房虽然和别人一样,只是普通的农村小平房,但都是双人间。父亲算是沾山路的光。双人间除了桌子,凳子,马灯,脸盆一应俱全外,还多了个保温暖水瓶。这玩意儿在当时还比较稀罕,是卫生队花了大价钱从邯郸市面上买来的“特供品”。大冷天喝热水,这是多难得的享受。很快其他伤员也闻风而来,尤其是“狗东西”,门都不敲一下,进屋就一句:“呃,当官的,来点热水。”

“没啦。”父亲总是没好气地回答。

“打日本的不给喝?你留着给小鬼子呀。”“狗东西”哗啦倒了一满杯,连声道谢都不说就走了。

“找你的老首长要呀,到这儿来瞎蹭。”父亲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喊叫道。

不过医院的消息比较闭塞,没有广播,只是偶尔有人给念念报纸。报纸不知道是那天送来的,新闻早已变成旧闻。好在大多数伤员们并不关心时事,成天就兴趣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大家就这么日出日落混日子。现在冷不丁儿听说来了几个女兵,当然得激动一把。他们的呼吸刚一匀称,便一,二,三,四,五给五个女兵统统编了号。

晚上,父亲散步回来,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屋里“咚”地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他赶紧推门进去,只见山路头冲窗户,横亘着一大条躺在自己床边的泥土地面上,呼哧呼哧喘粗气。父亲连忙上前,一边埋怨他不小心,一边要扶他起来,山路嘿嘿笑道:“不碍事,是我自找。”推开开父亲的手,双手紧抓住床框,憋红了脸,挣扎起来,这回没摔地上,却“咚”地一声摔在床上。床上那张整洁,展拓的白色被单当即卷团折绉,被他的身体蹂躏到地上,沾满黑色的泥灰,看上去就如同一张用老的抹桌布。

父亲这才注意到山路故意把拐杖扔到了墙角。

“这又何必?”父亲说:“伤好伤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着急也没用。”

山路扑腾扑腾一通折腾之后,总算坐直了身体。他下意识地不住用手拍打衣服以及床单上的土,笑着说:“活见鬼的怪事都叫我碰上了,这腿脚完完整整怎么着就站不起来?”

“别着急。医生没说话,总有点希望。”

“急也没用呀。” 他用手指卡量着身后的脊柱节说:“关键是通经脉,通经脉。我得多活动,加强锻炼,争取早点打通经脉。”接着双手支着床沿,立起身体,又扑通坐下,又立起,又坐下,反复几次:“嗯,有感觉,有感觉,背脊火烫烫的,舒服多了。”

“嘿嘿,你不是也看上那个小护士了吧?”父亲揶揄着说:“刚才我看见‘狗东西’在护理室耍死狗,楞说他的腿摔伤了。人家卫生队长刚带着小姑娘们要熟悉环境,他就憋不住了。”

“我?”山路抬头看看父亲,鼻子呼哧几声:“你以为我和‘狗东西’一样没出息,闻着点腥就往上冲,咱多少也得有点标准。” 他又开心地笑道:“难为‘狗东西’了,长这么大,大概连女人味都没仔细闻过。”

“要说太行山风气真是闭塞,连十几岁的姑娘都缠脚,八路军过来后才提倡放脚。先缠后放,到底都是些‘改组派’,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嗯,”山路若有所思地说:“小脚做不了事,但走路一颠一颤,还是好看。”

“咦,老山,”父亲心想山路也算老革命了,怎么还有点封建?“莫不是你相过小脚女孩?”他直通通地问。

山路打了个激灵,好像从云端中回到现实,嗯了两声说:“那里的话?我老家就在冀南,比太行山可开通多了。别说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是二三十的媳妇儿也多是天足,上那儿去找小脚女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女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这回是父亲若有所思:“以往咱们是在敌人格子网里过日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那里想过这档子事儿?现在环境一舒适,脑子里成天转的就是女人。”

“你不是还有个竺青吗?那可是个好女孩。我就和她打过一次交道,印象很深。人好,又大方又能干,水色也好,能娶她做媳妇可是天大的福气。和她联系吗?”

父亲有些气馁地回答:“平汉战役后抗大分校搬了家,我呆医院上哪里打听地址?”

“胡扯蛋。”山路说:“医院成天人来人往,找谁不问出个抗大的地址。我看还是你自己的问题,把自己的伤太当回事儿。”

“我这副模样,自己瞅着都窝心,何况人家女孩子。”父亲说:“医生说了,我的伤大体可以恢复,但好不利落,胳膊看着会短些,也会有点扭曲,等于半个残废了。”

“你想太多了。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何况咱们当兵的,负个伤挂个彩是常事。男女之间关键是感情。感情的火焰是在脑袋瓜里燃烧,只要有那玩意儿,其他部件无关紧要。想想上次你落难,竺青拼着命帮你告状,就已经很说明问题。现在是七仙女找董永,你个董永摆的什么架子? 找女孩子一要脸皮厚,二要脚板勤,三要会点甜言蜜语。把永生永世,海枯石烂的词儿多背几个,别说有点残疾,就是少胳膊少腿儿照样把媳妇搞到手。”

“嗬,瞧你这话,跟过来人似的,还整套整套地卖。老实交代,究竟搞过几个妇女主任?”父亲内心已经被山路说动,但面子上还不肯叫人觉察。

“妇女主任?你也忒小看人了。”山路咯咯笑道:“老子是见过大世面的,水平不能这么次吧?”说着话,他双掌撑住床沿,一使劲让身体悬空。接着就听“卡嚓”一声,床沿的木杠子被他压裂了。

卫生队当天晚上就给山路换了一张病床。第二天一大早,卫生队长带着两个新来的女护士来给他俩换药。人都进屋了,父亲还在躺着,当即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山路本来斜靠在床头养神,见状也赶紧把身体坐正,顺手把领口的纽扣记上。父亲看见除了卫生队长和女护士,门口还站了一些伤员看热闹,郝东兴也在其中。

“这是新来的小张小李,刚从邯郸护校毕业,今后你们这个病房由她们俩负责,有什么问题就找她们。”卫生队长介绍说。父亲估计小李就是那位郝东兴见了直流口水的“二号”。

“不敢,不敢。”山路舌头不大利索。

“我们能有多少事儿?还是原来那几个同志好,原来的好。”父亲叽里咕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队长,你办事要公道。”郝东兴站在门外虎着脸,却裂开嘴假笑,阴阳怪气地说:“护校出来的学生受过训练,技术好,应该先紧着照顾重伤员,怎么派给他俩?他俩的伤能好的都好啦,不能好的也没办法,医院早该把他们轰出去了。”

“轰你个逑臭屁的狗东西。”山路冲着门外大吼:“撒泡尿瞅瞅自己额头,就那点子疙瘩红还冒充重伤员,装什么洋蒜?”

“我装洋蒜还是你装洋蒜?妈的,坐都坐不起来,还当自己是块料。鸡巴蔫了就吹尿包,什么玩意儿?”郝东兴脖子通红,好像刚喝过酒。

山路脸色“噔”地一沉,喉头“突突”跳了几下,嘿嘿一声冷笑,转头对卫生队长说:“别在意,他就一大老粗,没文化,逑毛都不懂。”

“谁他娘的没文化?”“狗东西”额头青筋暴露,跳着冲进屋揪住山路的衣服领子就要打:“狗日的你摆什么臭架子?老子是没文化,没文化就不能革命?告诉你,老子打娘胎里出来就革命,共产党挣地盘靠的就是我们没文化。没有大老粗卖命去打冲锋,你狗日的就舒舒服服躺病床上喝暖水壶?”

“郝东兴同志,请你马上离开。这是医院不是马廄。”那时的卫生队长也不是善茬,难缠的伤员见多了。他见“狗东西”不肯挪窝,楸住他的后脖颈往外提溜:“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你是伤员,也是党员,应该懂得。只要你人在医院就得听从医生护士的安排。有意见可以提,胡闹不行。”

“我就是对你,对你的卫生队有意见。八路军官兵平等,就你小子拍当官的马屁?给他们配暖水壶,还配小护士。”“狗东西”指着卫生队长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嚷嚷。

两个小护士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张兆全刚过来,听到“狗东西”瞎嚷嚷,上前抓住他的胳膊粗声大气地说:“郝东兴同志,这是你胡噙海喊的地方吗?抱鸡婆起早,要学公鸡打鸣?罗汉堂里卖枪药,蟠桃会上跳大神,先瞅瞅周围谁比谁差?还就你一个能耐?给共产党挣地盘?”推着郝东兴往外走。

郝东兴就见不得老上级,听了这话马上蔫了气。病房内外安静了许多,虽然还有许多伤员挤在那里看稀罕。

“小张,你先给山主任的腿换药。”卫生队长说。

山路弯腰,伸出两手想抱住腿,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我自,自己会,会做。”

小张是小护士中的大姐,不是“二号”,她已经不再脸红,大大方方走过来对山路说:“山主任,这是我们的工作,请放开手不要阻拦。”

山路的右腿有些感染,包着绷带。小张走过去,蹲下,轻轻卷起他的裤管,一手抬腿,一手慢慢滚开泛黄的绷带,剥去干枯的消炎敷料,露出带着脓血的生肉,然后接过“二号”,应该就是小李了,递过来的盐水纱布慢慢擦洗。山路又局促又紧张,但却任人摆布不敢吭声,至到小张清了创,给伤腿抹上新的敷料,重新包扎好伤口,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轮到了父亲,这次是“二号”小李。

父亲见门外那些当兵的红着眼珠,流着口水,感觉挺得意,也就装得挺大方。他脱掉外套,自己挽胳膊袖,把那只受伤的胳膊挺在“二号”面前。

小李微微一笑,轻轻说:“首长,请把胳膊放低些。”

“小李是那儿的人?”父亲问。

“武安。”

哦,是邯郸西边人。父亲又问:“在邯郸上的学?”

“舅舅家在邯郸。”

“上了几年?”

“高小三年,护校一年。”她撕开最后一层纱布,看见父亲胳膊往回一缩,问:“疼吗?”

“这也叫疼?那还上不上战场了?”免费的牛皮,父亲能放过吗?“你这么年轻,看见伤口流血不害怕?”

“首长小看人了。打平汉战役时我们就参加了伤员救治,哪会儿还没毕业呢。”小李的话音透着自豪。

父亲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二号”说闲话,好像还真有点洒脱。换完药,卫生队长带着小张小李离开他们房间去处理别的伤员,父亲才终于感觉全身放松。山路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问:“‘二号’离你那么近,她究竟长什么样?”

“就一股子,哎,”父亲想了想,脑子里就一张白纸,只有鼻子印象深刻:“一股子香味,很香。”

“亏得张兆全赶走了那个王八蛋。”山路说。

山路的敦敦教诲和小李身上焕发的清香让父亲下了决心。下午他上了后山,站在一棵老榆树下用受伤的胳膊当桌子,拿出笔在本子上写信。他先划了个龙飞凤舞的“青”字,然后停下,半天不知该怎样继续,只好把纸撕掉,重新规规矩矩地写上竺青同志四个字。接下来一挥而就。

“竺青同志;

你好。

无产阶级应该理想大于感情,可我却无法摆脱小资产阶级的软弱。

我在平汉战役中负了点轻伤,现正呆在邯郸郊外的医院中疗养。也许是过去的紧张突然消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或曰空虚。这里的时间已经凝固,生活完全简化,成天考虑的不是为了将来而争分夺秒,而是反复对过去咀嚼回味。我的过去是在党和鲜血组成的红色世界中奋斗,但身边始终有一叶碧绿如清泉伴随进步。革命纯洁人的灵魂,却无法彻底滤除个人感情的残渣。我不想说什么追求,牵挂,那么说真是鸳鸯蝴蝶,太庸俗,让人起鸡皮疙瘩。佛教有种说法: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我愿面对虚无中的存在大声说:‘忘我’容易‘忘她’难。

期待你的回音,致以革命的敬礼。

黎明

年月日” 。

信发出去了,却没有回音。

这个时候,张兆全去医务室拿苏打片,又碰上郝东兴守在门口磨叽。

“瞧俺腿上这伤,刚才摔的,咝,疼死我了。”郝东兴挽起裤腿,露出一条溢血点子的瘀伤。

医务室就护士小李值班,她看了看,拿起根棉花签沾上红药水,在郝东兴的腿上涂了涂,说:“好啦。”

“好啦?这么快? 你态度得认真点儿?”郝东兴瞪起了眼睛。

“没必要,就破了点皮。”

“哎,小李同志,再仔细看看,光破点皮我能上这儿来?护士护士,就得认真护理病人。”郝东兴开始耍无赖。

“你给我出来吧。”张兆全赶紧把郝东兴拉出门,躲着小李狠狠骂道:“说你个混蛋,啥时候变这么娇气了?”

郝东兴闷着头不吭声。

张兆全不再说什么,就拍拍他肩旁。郝东兴依旧闷着头,马上离开。

张兆全回到医务室,小李把准备好的小药包往他面前一推。

“这么快?太感谢了。闹点水,我先吃一片。”张兆全说完,走到屋角边放着的水缸前,拿起葫芦瓢挖了一勺凉水。

“张主任,你胃不好,要少喝凉水。”小李说完,拿起地上的暖水壶,照着桌上的一个细花纹玻璃杯灌满,递给张兆全。

张兆全不太习惯,搓搓手,接过杯子捂着,说:“上午的事儿,别太在意。东兴同志嘴糙人不坏,做事爽快,心肠好,厚道。”

小李抬起头,眨巴几下眼珠,笑笑说:“张主任,你不也挺厚道?”

张兆全有些狼狈,他喝了口水,把药咽下去,瞪着眼,喉头结鼓出来,陷进去,老半天才说: “我,我是说郝,郝东兴,好,好同志哪。”半天他才憋出这么句话,还竖了竖大拇指。

“都是革命同志,还有谁不好吗?”小李的微笑让张兆全心里发慌。

“这个,啥,那不一样,”张兆全感觉不能再呆了,他把玻璃杯放回桌上,赶紧离开。好半天,才甩下一句话:“我有事,先走一步。”

过了两天,郝东兴把父亲拉到屋外,看看周围没人,叽叽歪歪地说:“老黎,你是大知识分子,死的都能说活了。给帮个忙,帮个忙。”

“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父亲问。

“你把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个银丝镶边的梅花小镜,用油乎乎的袖口擦了擦,对父亲说:“拿去,给小李,就是二号。”

“你从哪里搞到这么个玩意儿?”父亲问。

“甭管那么多,去还是不去?”

“要去你自己去,这事儿还能叫人包办?”父亲当然不愿意,说完就要走。

郝东兴急了,揪住父亲死皮赖脸地说:“哎,姓黎的,别价儿。算我求你好不好?等事成了我给你买包烟,红炮台,怎么样?”

“我不抽烟。”

“不抽烟我请吃饭。下馆子,要猪肉包子,饺子,浑汤面,顺便挑。”郝东兴越发恬着脸了:“发发善心吧,我的黎大部长,我姓郝的这辈子还没求过人呢。”

父亲只好接过镜子。他转过背就去找张兆全,气哼哼地问:“这馊主意是你鼓捣的? 还弄这么个东西糊弄人。”

张兆全笑道:“我管逑那么多闲事儿?都是郝东西自己瞎折腾。”

“屁。‘狗东兴’一根竹竿通屁眼。他要有这花花肠,那乌龟还不得长出鸡爪子?”

“老黎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血里火里滚这么多年,也该有个盼头了。”张兆全眨巴眨巴眼睛,从兜里掏出烟斗,点燃一锅烟。

十一

媒婆子真他妈不是人干的。父亲后来愤愤地说。

当他把镜子交给小李时,她连头也不抬,只是不停地写着病人记录。

“镜子是郝同志给你的?”

“当然,他亲手交给我的。他对你印象不错,想和你共同进步。”父亲说。

“他怎么不来?”

“谁?郝东兴?”父亲说:“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拉不下这面子。你要是同意,,,”

“我说张主任。”

“张主任?这里面关他什么事儿?”父亲莫名其妙。

小李脸微微有些红,没有直接回答父亲,只是转了一个弯说:“黎部长,东西你拿走吧。我刚参加工作,要学很多东西,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个人问题。”

“小李同志不简单呀,想问题很周到,很细致。其实,我也没要你多考虑,就日常工作中多交流交流,能发展就发展发展,不愿意呢也不强求。你看这样好不好?”

“首长,你是老革命,就不能多教教我怎么做好革命工作吗?我是因为向往革命,才这么早离开家参加了工作。”

“嗯,怎么做好革命工作? 好话题,但这话题太大太大,我们以后慢慢讨论。今天先说,,,”父亲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泡蘑菇。

“对不起,我该去查房了,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行吗?”小李站起身,背起药箱就要出门。

十二

父亲把镜子还给郝东兴,然后气呼呼去找张兆全:“要使好心眼儿你自己去,别拿人当枪使。”

“算啦算啦,也是我狗拿耗子。郝东兴有本事,还怕找不到个媳妇儿?”张兆全咪缝着眼说。

父亲想了想又说:“老张,给你认真说个事儿。看小姑娘那意思,她心中另有他人。”

“谁?不是你姓黎的吧?有点文化,最容易骗女孩子。”张兆全嘿嘿几声。

父亲不答理他,他也不催着问,俩人蹲在屋檐下望着光秃秃的野地。

“兆全,光想着别人,就没想过自己?从来没对那个女孩动过心?”父亲冷不丁地问。

张兆全没有回话,俩人又闷了好长时间。

“小姑娘挺单纯,一心想着革命革命。你就找空子给她讲讲,培养培养感情。”父亲又说。

张兆全斜着眼,瞟了瞟父亲,嘴角一咧又是嘿嘿两声。接着他站起身,拍拍父亲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走了。

十三

快到年三十,医院给伤员们发了些钱,组织他们去邯郸散心。

天一大早,山路被窗外过往的大车铃铛声和车把式的吆喝声吵醒,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嚷嚷:“快起床,大车都来了,迟了怕赶不上。”

“那至于?”父亲揉揉眼睛,嘟嘟囔囔说:“他们说组织全体伤员去,总得等等大家吧。医院好歹不是军队,说走就走。”

“亏你还当过兵。这儿离邯郸城有十来里地,去晚了赶不上集。你耽误的不是个人的时间,而是大家的时间。你晚一分钟,就相当于耽误大家一两个小时,懂不懂?”

“好,就你这个大主任时间观念强。”父亲已经起来,穿好衣服,出门,先给山路打水洗脸,漱口,然后自己也收拾停当。两人和着其他几个伤员一起来到院部前面的大场院。

场院上横七竖八摆开几十辆大车,大多是马拉板车,也有少许驴车和骡子架车,甚至还有一辆牛车。伤员们一到场院,炊事班就给每人一个蒲叶大包,里面装着几个海碗大小的猪肉白菜馅包子,说是路上吃的干粮。伤员们个个跟馋虫似的,那里忍得住那么长时间,很多人拿过蒲叶包当即打开,抓起包子就咬。他们边吃边嘻嘻哈哈。这个说要买几挂炮仗,那个说要买几架灯笼。山路兴致勃勃地说:“还得买些笔墨红纸,写几副对联避避邪。不是老子自吹,我还是半大小子时,写的字就有人要。每逢过年,连一些大户人家都让我给他们写春联呢。”

“看不出来,你还是地主家的一条狗腿子呢。”郝东兴挖苦道。

“逑你个屁的狗腿子。老子是打土豪,不费一枪一弹就没收了地主老财的钱财,懂吗?”山路得意地说。

正好小张,小李走过来。小张冲着院子角落清脆地喊了声:“张主任,跟我们的车走吧?我们的车还有地儿。”

“不了,我这两天胃疼,不想动。你们玩好啦。”

“还要留点药吗?”小张关切地问。

“不用,我那里还有,够吃好几天呢。”

“老张,有那么严重吗?这可是过大年哪,机会难得。”父亲这才看到张兆全。他躲在屋檐的阴影中,不注意还真看不着。

张兆全只是嘿嘿两声。

郝东兴凑到小张小李跟前:“小李同志,能给点棉球,酒精什么的备着,防个路上的万一。”

小张拦在“二号”前面,对他笑笑:“郝东兴同志,你不用担心。医院的大夫,护士都跟着大家,有什么情况马上可以处理。”

“那感情好。”郝东兴继续恬着脸:“俺脑子受过伤,车一走就晕乎,怕从车上摔下来。不如让俺跟你们的车走,路上有个照应。”

卫生队长急冲冲地走过来,对着小护士大声喊:“叫你们快点,快点,你们不听。磨磨蹭蹭,半天收拾不好。还当自己在家当大闺女呢。”

郝东兴出头为小护士打抱不平:“队长同志请注意态度。医院也是革命大家庭,对待同志不能搞军阀主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卫生队长瞟了郝东兴一眼,鼻子哼哼:“说完了吗?”

“完了。”

“说完了那边上车去。”

“哎,俺刚和小张同志说好,跟她们的车,她们车上还有地儿。”

“瞎说个啥,谁跟你说了呀?”小张有些生气。但不用她多说,就听卫生队长对郝东兴吼道:“放屁。那车还要装急救药品,东西多着呢,哪有你的地方?”

“那?俺和山路同志一道,跟在她们后面。”

“你就省省吧。”父亲拉着郝东兴朝后面走,边走边说:“瞧那车坐的都是些什么人,全是些缺胳膊少腿走不了路的。咱四肢俱全,好意思凑这个热闹?”

“让他坐,我坐后面的车。”山路刚才的兴奋劲突然没了。

“山主任,你的腿脚不方便,靠院部的车近点,……,”卫生队长劝阻道。

“我就坐后面。”山路大声嚷嚷:“我四肢俱全,早晚可以走路,算轻伤员。”

周围的人都没吭声,只有郝东兴冷笑道:“那你就走两步试试?”

父亲很想揍郝东兴一顿,但自己先说错话,怪不了别人,就没动弹。

这时就见山路猛地使劲把架在胳肢窝下面的两根拐杖推开,要自己走,自己朝前迈步。大家有些傻眼,望着他不知所措。山路的全部动作就如同骑在一辆刹死了的独轮车上耍杂技。他的身体左右扭转,浑身剧烈颤动,力图保持平衡甚至仅仅是腿部的支撑。但不过几秒钟,整个人就变成一条装满沙石的麻布口袋“咕咚”下沉。父亲,郝东兴和卫生队长一拥而上把他架住。

“你疯了?”父亲说。

“山主任急不得,急不得,要耐心。”卫生队长说。

“老山,这又何苦?”郝东兴说。

山路不说话。他咬着牙玩命挣扎,父亲他们几个人都差点摁不住。山路脸斜面歪,眼睛充血,嘴唇咬破,鼻子扑哧冒气,就是不啃气,也不哭,不掉泪,活像一头落入陷阱的熊。

小李走到张兆全面前恳求道:“张主任,你给劝劝吧。”

张兆全朝前挪了一步,又退回原地,揉着手,依旧是嘿嘿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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