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转一篇可爱至极的武侠《妙摘僧》by苏唐(一) -- 甲乙丙丁

共:💬9 🌺22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文摘】转一篇可爱至极的武侠《妙摘僧》by苏唐(一)

妙摘僧

作者:苏唐――转自清韵书院纸醉金迷版

妙摘是个和尚,也是个神偷。后人在记载他的时候叫他“妙摘僧”,而在当时,人们大都叫他“妙摘大师”。至于“大师”这两个字是指他的和尚身份多些还是形容一种技能的境界多些就不知道了。“妙摘和尚”是女人们的叫法,可能是“大师”德高望重的有点显老,而“和尚”这两个字在女人们心里又多少有些暧昧的意思。不过当时确实有好多女子一心倾慕传说中穿着月白僧袍的妙摘和尚飞檐走壁的样子。至于是不是真有大发花痴到半夜开着窗户,把金银细软摆了满床都是盼着来偷,梦里还轻唤“妙摘郎”的富家小姐就不知道了。一些承过妙摘恩惠的人们则觉得“大师”有点挪揄的意思,就叫他“妙摘先生”。葛惊鸿却叫他“妙和尚”。

只有一个人喊过“妙摘贼秃”,而且还是在一天之中喊了三次,就是费老爷。费老爷的确很费,光姨太太就养了十四房,至于这些姨太太又在外面帮他养了多少野汉子就不知道了。反正那阵子费老爷府上频频遭盗,后来大白天的连做饭的锅也让偷了。据说是当地方圆百里的盗贼们因为仰慕妙摘的大名,所以聚集起来串通内贼,针对费家搞了一次旷日持久的竞赛活动。也是费老爷命大,没给气死,被姨太太们分别踹出来十四次以后活活穷死了。

因为妙摘还发生过一次类似“纸贵”的事,就是布贵。当时好象所有的年轻人都在一夜之间剃了头穿着白袍上街了,弄的这种本来比较廉价的布比绸缎都贵。有精明的掌柜打听到妙摘以前是在莲台寺出家的,就以貌似慷慨的布施换了几件旧僧袍回来,称是妙摘穿过的。结果刚标上价,就让那些视钱财为粪土的公子哥们穿跑了,直后悔价标的低了。那阵子莲台寺的香火也出奇的旺盛,天天都跟庙会似的,所有六根不太清净的和尚都拿僧袍出来私下交易。到了夜里,房顶上,墙垛上还有树林里,尽是些大袖飘飘的白影。偶有还穿着黑紧身夜行衣出来的,没走几步就让鄙视回家了。说起来这个混乱的局面还是人家费老爷给终结的,费老爷在第十七次报官的时候发狠使了大把的银子,烫的官老爷的屁股是再也坐不住了。虽明知抓不到妙摘,也派了满街的衙役出来,见了剃光头穿白袍的就锁。不排除费老爷后来的境遇跟那些刚进了好些布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掌柜的诅咒有关。不过倒成全了几桩姻缘,因为如此“白色恐怖”之下,夜里还敢穿白袍出来幽会毕竟显得很有英雄气概。

妙摘失踪以后,关于他的传闻就更多了。不过尽管他确实认得几个字,却并非才高八斗。把李后主那首《浪淘沙》说成是妙摘一次得手之后扶着失翠亭的栏杆口占而就可太过分了……

一 妙摘是这样练成的

1、

据江湖野史记载:

“昔有盗首左中魁,强娶民女柳氏为妻。柳氏数度寻死不成,后得一子,方断死念。敌来犯,柳氏护子而死,子亦重创。左中魁浴血拼杀,怀子逃,余众皆散。后夜上荒山,见莲台寺,拜倒山门为子祈福,愿代其死。半日,果然醒转。左中魁见佛祖灵验,感叹间自悔罪孽深重。盼其子一生庙里吃斋以谢,遂起名庙斋。乃擂开山门,将所愿告于知客僧人。僧人见其浑身血污,推禀方丈便要掩门。左中魁将庙斋掷于僧人,下山三日后横死。

莲台寺有僧众百余,亦有武学渊源。尤以‘拈花指’‘千叶掌’为最,另有三十六路轻身步法曰‘浮云落’。方丈号‘无缺’,携‘无念’‘无嗔’两师弟经营香火。

小庙斋六岁剃度,排‘尚’字辈。方丈怜其身世,又觉‘庙斋’二字也好,便不另赐法号,师从无嗔大弟子‘空智’。庙斋习武根质俱佳,颇得空智赏识。又性情敦厚,尤与二师兄‘尚净’最笃。诵经习武之余,尚净闲时也教庙斋识了些字。

庙斋早知本门一十二路‘拈花指’妙绝,十六岁上自觉入门功夫习的不差,央尚净将那拈花指法偷传给他。尚净不敢,说该当师父亲授。庙斋怕讨师父没趣,又找大师兄尚清。尚清先也不允,后向庙斋索一物,乃‘空玄’房内一纤薄经卷,若当夜可得,便传。

是夜,庙斋果然取来。尚清也不食言,不用盏茶工夫,传毕。庙斋依样使来,却觉稀松平常毫无妙处。又虑七师叔失了经卷,早晚罪及,心生悔意……”

既然是江湖野史,自然是以庙斋怎样学功夫为主。至于那纤薄经卷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庙斋又是怎样得来?就没交代了。不过有一个更野的野史交代了,据推测写这个野史的极有可能就是庙斋的师兄弟,所以才知道的这么清楚:

里面说那个“纤薄经卷”其实是一本素女春宫。至于尚清怎么知道空玄有这么个玩意,就没有再野的野史了。

空玄是空智的七师弟,也就是庙斋他们的七师叔。二三四五的这样数下来,估计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去。不过他身在空门,居然私藏春宫,想必至少有一根是不怎么清净的。这件东西更丢的辛苦:自己吃了哑巴亏不说,还满心希望人家占哑巴便宜。日子久了不见有人抖露出来,心里反倒充满感激之情。

尚清虽想不露声色,却不由对七师叔比以往还要恭敬。不知哪天空玄要是修成正果开了法眼看见尚清心里的坏笑,“正果”会不会给趔趄歪了。

最可怜的还是庙斋。那是他第一次偷东西,也是唯一一次不知道偷的什么东西。七师叔表现的越自然,他就越以为人家已经知道了。有一次空玄以为庙斋不舒服伸手来摸他额头的时候,庙斋还以为是“千叶掌”里的一式呢。

不过联系野史前后,就知道说庙斋“习武根质俱佳”是没什么道理的:他从小在佛门长大,心性自然比较单一,就算不让他习武给他个别的玩意他也一定能鼓捣的象模象样。而“性情敦厚”则是说他有点傻不拉唧的劲头,要不怎么只和那个呆里呆气的尚净“最笃”呢?所以,他敢偷七师叔的东西恐怕不是因为胆色过人,而实在是“拈花指”催的不知道怕。根本没有过“你喜欢你自己怎么不拿去?”这样的念头。居然得手,则是傻人有傻福天可怜见了。

那天晚上,庙斋摸到七师叔禅房的窗户上,正好看见七师叔心满意足的把那本薄薄的经卷小心的放在枕边,然后一口气吹熄了灯。因为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庙斋晚饭的时候就没吃饱,当时看见七师叔好象刚沾了荤腥的表情心里很是羡慕。

没人跟庙斋讲过什么叫“声东击西”,所以庙斋头一次出来偷东西就知道先准备好石子,然后在这个时候扔到院墙外面只能解释成“遗传到位”了。

七师叔果然中计,只听“嗖”的一声,他的人已经在院墙外面了。庙斋呆了一下,那时还不认识“浮云落”,所以没想到七师叔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只觉得这要是让发现了可绝对跑他不过。

其实庙斋摸黑进去拿到那本经卷最多也就用了两下心跳的时间,可是他刚一转身,七师叔已经带着一股小风又回到被窝里去了。庙斋被静静的定在当地……

野史里没具体说庙斋走出七师叔的禅房一共用了多长时间,只说如果用那个速度下山的话,八成得老死在半山上。

庙斋一共走了四步,七师叔的床距离房门就只有四步。期间七师叔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让庙斋总觉得他在身后看着自己。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最是紧张,紧张让妙摘夸大了一切有可能发出的声响。为了怕自己头上的冷汗掉在地上会发出巨响,想伸手去接。又怕袖子会带起狂风。所以当那颗斗大的汗珠离开他的下巴,庙斋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深不见底的无助。当时他咬紧了牙关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所有的虔诚都跪倒在佛前祈望救赎……到被周遭的寂静吵醒,他又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解脱。再迈步的时候,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脚趾趾肚先触地的那一个点,感觉到鞋底的厚度。为了怕脚下尘土的微粒发出爆裂的轻响,他先让脚尖到脚掌慢慢的落实,然后再把重心一丝丝转移过去。挨到门口,庙斋强忍住想要拔腿飞奔的冲动,慢慢蹭出了门……

庙斋走出七师叔禅院的时候,看见了有生以来最美的月亮。

可能是因为这个野史的作者也是和尚的缘故,他认为庙斋就是在那颗汗珠落地的时候长大的。说那就是佛说的从无助到解脱的过程。还说那个过程其实就是迷津,就是修行,就是悟。而世上一切的风云变幻也不会比一颗汗珠落地更有什么意义。至于庙斋当时或者以后明不明白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悟的意思不是明白道理,而是超越道理。

2、庙斋把那本春宫递给尚清的时候,自然的就象掏出一件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估计这就是后来无缺方丈所说的“天赋”了,可见偷东西的天赋不仅仅表现在过程和技巧,还要有种理所当然据为己有的气概。

尚清狐疑着接过来,借月色一翻,立刻对庙斋另眼相看。

“拈花指”出乎意料的简单,只伸胳膊不蹬腿。当时要是有人经过,会以为是一个刚哑的哑巴在跟一个资深哑巴学着讲一个情节复杂的故事,其意思就是会说话也不见得能说明白。

庙斋在梦里都能准确无误的使出“拈花指”任何一式的时候,仍是不明白这些招式到底有什么用。听尚净说,此一套指法是从佛祖讲经,拈花微笑演化而来。本来是自得其乐的意思。若与人对敌,功力深的固然可以一指戳倒对方制胜。功力没那么深的也有奇效:试想你若跟人打架,人家的指头老能随随便便的戳到你鼻子上来,那还怎么打下去?庙斋听了很是向往,却总也找不到其中奥妙,直到那个三月十五的庙会……

当时庙斋正在院子里听一帮师兄弟们说笑,大殿那边忽然放起了风筝。那是个暗号,意思是说又有美貌的女施主上殿进香了。尽管八成又是那边师兄弟的玩笑,但大家还是争先恐后的跑过去。庙斋以前跟着大伙儿去过一次,结果不但没看出什么“美貌”来,反而被别人脸上的艳羡搞的比较困惑。以后就再不去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有人总结说:他老子就是因为见色起意才有的他,所以老天就不让他开这个窍了。

所以,在那个午后寂静的禅院里,他练起了拈花指。他当时认为对一门功夫熟练的程度取决于施展它的速度,迟迟不见拈花指的妙处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不够快。所以庙斋就以他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练起来。结果练到第四式就练不下去了,因为他的两条胳膊和十根指头已经很复杂的缠绕在一起。别说拈花,扒树也不行了。庙斋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那个声音的:“哼哼!天生即有我,天生即有物。幻成诸法象,物我两相逐……”庙斋一呆,胳膊又一时解不开,踉跄着跑到门外看去,只见树静风轻,哪有人迹?

夜里跟尚净说起,尚净惊道:“莫不是‘两忘决’?!”

所有的野史都说了,“两忘决”是莲台寺最高深的一套内功心法,总共一十六句,“空”字辈以下是不传的。没这个“决”,莲台寺所有上乘功夫都是徒具其表而已,传了的也因各自领悟不同,鲜有出奇冒泡的。

据说是无嗔,也就是庙斋师父的师父在经过庙斋练功的禅院时把两忘决的前八句给说出来的。至于只说八句是因为忽然后悔说溜了嘴,还是见庙斋出来不想露面就不知道了。不过野史认为无嗔之所以会说出来,倒不是觉得庙斋天赋异禀,也不是见他练的可怜,而是因为生气。

有专门介绍无嗔的野史说他生来脾气就大,之所以一直没给气死是因为他武功奇高,有随便出气的资本。还说他当年闯荡江湖时,也是恩怨分明铁铮铮一条汉子,后来也是因为跟别人赌气才出的家。之所以在莲台寺能享有这么高的辈分则有两种说法:一说他大有来头,到哪里都不可能屈就。二说他原本是“无缺”的胞弟,出家是因为无缺老说他没“慧根”。无论如何,这样一来,无嗔见有人竟然把“拈花指”练成那样,一气之下说出两忘决,前面还怒哼两声就都说的过去了。

庙斋那时满脑子的“拈花指”,听了“决”,也在脑子里转悠着。后来再练也就找着些路数了。

3、 庙斋二十三岁时拈花指已有小成,空智召集到了日子的传“浮云落”。所谓到了日子,是指功课修行到一定程度的。庙斋知道师父对自己不错,可是从小到大都不太听的懂他说话。也从不知道同是说话,还有地域口音之分。不过只看空智一脸肃穆的表情,就知道这“浮云落”非同小可,不是练好了就好练不好就不好的问题。

其实“浮云落”也确实是一门冠绝天下的轻功,不怎么出名是因为真正练成的太少。据说以前练到最高境界的和尚叫“三笑”,“三笑”就是因为“浮云落”给摔死的。

这个故事是尚清不知哪里听来的:他说有一年庙会,大家看到大殿上面有风筝飞舞……

刚讲了一句,大家就笑了,都说假的假的。尚清就拿出大师兄的威严说:咱莲台寺拿风筝当暗号说有美女上殿的历史已经差不多和拿木桶挑水的历史一样长了。因为要对佛祖诚心,任谁再金贵,来了也不能坐着轿子不露脸儿。以前还专有人赌这个,看谁家小姐又让咱莲台寺的风筝飞起来了。你们刚来多少日子?不知道的多着呢!跟你们说你们就老实听着!

尚清说完见大家果然都老实听着,才接着说:大家跑到殿上看时,果见一个美貌女施主跪在殿上,樱唇紧闭泪落如雨,进了香就走了。大家见走了,就散了。唯三笑在当地呆了好一阵子。

又是庙会,又见风筝,三笑直觉着就是那个女施主又来了。大家刚跑到半路,被师父喝住训话,好一阵才训完了。三笑赶到,殿上已空。急切间奔出殿外一跃而起,据目击和尚说,那是三笑跳的最高的一次。

三笑身在空中,果见那女施主背影袅袅朝山门走去。正看着,眼前忽被风筝挡着,三笑顺手拨开风筝,却见那女施主迈出山门时隐约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然后三笑就摔死了。

尚清讲完,见大家都还没以为讲完还听的挺认真,忍不住又加一段:

当时大部分人认为三笑本来跳的就高,见那女施主一笑自己泄了真气,其实跟跳崖差不多。小部分人认为这就叫孽缘,三笑注定了这么个死法。还有极小部分人认为三笑的魂灵每天都漂浮在莲台寺上空,嘲笑他的师兄弟们不懂啥叫爱情……

这回大家哄堂大笑。尚清红了脸,撸袖子追那个笑的最厉害的去了……

不管是因为空智的表情还是尚清的故事,总之大家在练“浮云落”的时候都特别的认真。因为所有的空中动作都会面临两个问题:起飞和着陆,所以那些只会“浮云”不会“落”的和尚都会摔的很惨。不过大部分和尚都不在乎,因为起跳那一刻飘飘欲仙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弄的空智经常为半空中急坠而下的惨叫紧闭双眼,然后对着横七竖八倒地呻吟的徒弟们说“罪过罪过”。因为他觉得“浮云落”这门功夫是佛祖用来考验弟子们的贪念的,而大部分人明知会摔的很疼还去贪求那一跳的快乐就是罪过。

可是这“罪过”的魅力熟不可挡,尽管尚清曾因为忽视了空中的风力和风向在飞跃倒趟河的时候掉到了水里,尚净曾因为想爱抚一只正在飞翔中的燕子结果被挂在了樱桃树上,大家还是乐此不疲。再后来就热闹了:有的奔的太快,觉得好象把五脏六腑都落在了身后,不得不停下来等。有的跳的太高,不耐烦落下来的时间,就在空中偷着吃东西。连那些有悄悄话要说怕隔墙有耳的,也都到空中聊去了。不过罚尚德面壁是冤枉的,不应该算人家杀生。人家当时本来就在失控状态,那个老鹰会被他砸到纯属是自己倒霉……

庙斋鼻青脸肿之际也顾不得疼,只想知道这“浮云落”到底能让自己蹦多高?

4、如果没有莲台寺的那场变故,庙斋就不会成为妙摘了。

起因是一个小和尚在下山的时候踩死了一条虫子。小和尚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踩死了虫子,所以就被忽然杀出来三个凶神恶煞一样的人给吓哭了。三人恶狠狠的逼小和尚赔他们的虫子,小和尚哭的愈响,领着他们上山来,正碰见下山办香烛的七师叔。结果三人每人挨了四个大耳贴子就不见了两个和尚。

原来那三人正是七星毒王门下专管收毒物的,跟着条多少多少年的虫子多少多少天,吃了多少多少苦头跟了多少多少里。这一日刚碰见个捉它的绝好机会,却给个哼着歌的小和尚一脚踩死了。三人为交差计,总得找老和尚讨个说法,不想半路杀出个中和尚来。三人本来都会施毒,只是没想到中和尚手快腿更快,还没弄明白这几巴掌是怎么挨的,四处就荒无人烟了。

果然,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一日七星毒王率门下找上山来。无缺闻讯命无嗔看家,带着无念和一队僧众迎出来。半山相遇,无缺很有礼貌的问人家有何见教。七星毒王指着无缺的光头道:“有见教!今天整坐山都要变成这样!”

可能是所有德高望重如无缺这样的老和尚跟人打架的时候都得等自己这一方吃了大亏才肯替天行道的。而之前只是一边招架一边苦劝人家放下毒药立地成佛。无缺就是等到无念战死,僧众伤亡过半,自己也身中“七星蛊”剧毒的时候才轻巧的用拈花指捏碎了七星毒王的喉咙。

这下可急坏了无嗔,幸得一个老香客提醒,才想起八百里外“清虚观”里道士们炼的“碧还丹”应该能解无缺的毒。当下留空智看家,自己带着二徒弟空慧星夜前往。

无嗔在第三天上午回来的时候,白胡子都让吹成灰胡子了。当时空智正在给庙斋派差事,让他去后山采药。见师父回来了连忙跟上。庙斋因为没听明白空智说的药名,也只得跟着。无嗔直跑到无缺塌前,垂泪道:“师兄,他们不给呀!”无缺闭着眼,脸上黑青黑青的。听了无嗔的话,脑袋好象动了动,象是点头的意思。无嗔鼻涕也下来了,又道:“我好话都说尽了,他们,他们就是不给呀!”这回无缺的嘴角动了动,象是要笑的意思。

空智一旁看着心酸,忍不住也哭了,向无嗔道:“师父,我去一趟吧,我给他们跪下,他们不给我就跪着不回来了。”可能是空智说话本来就难懂,又带着哭腔,也可能是无嗔看着无缺揪心没注意听。半晌回过头来见空智一脸等待示下的表情有点糊涂,又看了看庙斋,挥了挥袖子。空智就想: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怕人多了去跟找茬似的不好,叫我就带着庙斋去。于是师徒两个就这么起程了。

第二天黄昏到了“清虚观”,里面出来一个青衣童子。空智迎上前去鞠躬合什,恳切之极的说了一番求见“乌尘”道长的话。童子仰头看着,显然是一句没听懂,等空智不言语了才道:“你们是莲台寺来的吧,我们师父早料到了,知道你们硬的不行还要来软的。你们打伤我们那么多人我们还没管你们要跌打药呢。我们师父说了,看在都是修行人份上也就算了,你们想要‘碧还丹’也不难,看见了吧……”说着抬手向后一指“就在七星塔最高那层里搁着呢,你们要是过的去‘七绝阵’,随你们拿去!”这童子口齿清楚伶俐,说完转身“咣当”一声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空智抬头看着夕阳里斜插入云的七星塔,看着看着慢慢跪下了。也不知是觉得无望了还是向人家表示诚心呢。其实他是后悔了:本来想以师父的性子不太可能低声下气的求人,所以自己这次就是专门委曲求全来了。此时再想人家一句不给,师父他怎么可能就善罢甘休呢?自己跟了师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老人家流鼻涕,本想着尽一份孝心来的。现在看来,师父都拿不回去的东西我能拿回去么?这一趟八成是就当练脚力了……

庙斋见空智跪下,也跟着跪下了。听了童子所说,也明白了大半。无缺方丈在他心里那是高高在上,从小到大没见过几回。此时回想无嗔说“我好话都说尽了,他们就是不给呀”时无缺脸上那一丝笑意,心里油然升起仰慕来……

夜凉如水,月光静静照在两个和尚的光头上。庙斋终于忍不住道:“师父,咱就这么一直跪下去?”空智经这一提,自怀里摸出两张大饼来。递给庙斋一张,自己边嚼边道:你看这个塔叫七星塔,方丈中的毒又叫七星蛊。都是七星,所以这塔里的东西一定能管用的。不过听说“清虚七子”随便哪一个都是使剑的高手,合在一块的那个“七绝阵”就更厉害了。咱俩是一定打不过的。可是既然来了,就这么回去也很没面子。所以为师想先看看明天有什么动静没有,要是人家还不理咱们。明天晚上也只能去那个塔里走一遭了,只希望他们念在都是出家人分上,最好别痛下杀手。咱们就拼着挨一顿好打,也算尽了一份心了。

空智一番话说完,正好饼也吃完了。庙斋虽没听清楚,也大概明白了意思。半晌,庙斋又道:“师父,弟子想求您件事。”空智说想解手你就去吧。庙斋道:“不是,弟子前一阵子碰巧听见了‘两忘决’前面八句,想求师父把后八句也传了我吧。”说完把当时情形讲了一遍。空智听了啧啧称奇,又听庙斋说那前八句也不错。一想明日吉凶难卜,就传了他吧,乃道:“田绳笨无卧,田绳笨无乌……”

庙斋凝神细听,说的是:天生本无我,天生本无物。诸法是空相,皆无所得故……

庙斋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觉得这八句跟前面八句的意思又不同,越想越觉得浑身舒服有乐趣。想着想着忽一抬头,看见一轮明月正斜挂在七星塔的塔檐上,不禁飞身而起……

空智是张着嘴巴看着庙斋飞走的。当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映着月亮挂在七星塔的塔檐上,空智还揉了揉眼睛,然后人影就不见了。当空智想到庙斋很有可能正在塔里与人激战的时候,忽听头顶一声道:“师父,拿到了。”然后就看见庙斋的人影呼的向来路掠去。空智当时是又惊又怒,惊的自然是“拿到了”,怒却是因为:我是空智!你飞的快又怎样?!飞的快就不等我了?!哪里知道庙斋胸中有意难平,非一气呵完不可。

庙斋觉得累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忽然想起应该停下来等等师父。一回头被个麻雀撞了一下腰,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柳树枝头。一呆之际,又忽然觉得手里的“碧还丹”有千斤重,然后就“嘭”一声摔地上去了。

从那时起,庙斋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摔下来了。他忽然明白“两忘决”其实并不是“物我两忘”的意思,连“我”都没有,又哪来的“忘”?所以“浮云落”没有高度,“拈花指”也没有速度,有的不过一个“意”。为什么能上七星塔?因为身体没动之前,“意”已经到了那里。为什么刚才会摔下来?因为还没忘了手里的“碧还丹”……

庙斋已经再没有力气“浮云落”了,他紧紧攥了“碧还丹”,坚持到敲开莲台寺的山门就昏了过去。

空智说的果然不错,七星塔里的玩意果然管用。次日午错,庙斋还没醒,无缺就醒了。无缺一醒,就有远客到,是“清虚观”的“乌尘”道长和“清虚六子”。“清虚”本来有“七子”没错,不过其中的“木真子”从发现自己一直守着的“碧还丹”不翼而飞以后就一直在吐血,所以没顾上来。同来的还有一人:空智。

无缺和乌尘都是很有礼貌的修行人,所以一见面就呵呵的笑。骂也都在心里骂,因为都吃素,所以骂的也都是食草动物:和尚骂道士的大都跟牛有关,道士骂和尚的大都跟驴有关。无缺跟乌尘道了乏,见空智苦着脸站在一帮牛鼻子当间儿,只说了两个字就把他救了:退下。

乌尘是个聪明老道,知道“碧还丹”已经让无缺给吃了,想要回来是铁定的没戏。因为早听说莲台寺的“拈花指”了得,如今看来果然不错,实际上是冲着“拈花指”来的。想你拿拈花指偷了我的碧还丹,我要你的拈花指也不为过,何况你给了我你还有,我的碧还丹可得再炼多少年呢。无缺跟乌尘打了几回机锋也就明白了,心想这还不容易,没有两忘决还不把你们练成一帮哑语道士?眼看身边再无旁人,乃向乌尘道:“道兄再务多言,老衲已明白了。想老衲踏如空门凡数十载,生死早在度外。只是此番事出仓促,老衲急切间也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一任小徒叨扰宝观多有得罪。老衲明知道兄纵有慈悲为怀渡我一难的心思,只好比敝寺有敝寺的规矩,宝观有宝观的章法。是以卖个小小破绽,令小徒得逞。若非如此,即令我莲台寺合寺而出,也未必讨得好去。老衲不敢言谢,只当是你我的缘法了。至于这拈花指,老衲也明白并非是敝寺末技得入道兄法眼,着实是道兄上下得有个交代。道兄放心,虽按规矩这拈花指是断不得外传的,但你我本是一家,又哪里有什么里外了?老衲少时就点派人手,专往宝观献丑。道兄远来,正可盘桓数日,容老衲略表谢忱。”

无缺说的诚恳,乌尘却听的不爽。心道老贼秃你还真会派遣人,左一个小徒右一个小徒没完没了的就是说你一个小徒就把我清虚观给倒趟了。要是“合寺而出”,那我们还不如自己先把清虚观拆了算了。你给就给不给就不给,哪那么多废话?还“点派人手,专往献丑”,给我放怕呢?你都点派人手了,还让我在这儿盘桓,就是撵我走呗。行!我倒要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你要是敢玩花样,回头等木真子吐血吐完了让你尝尝我“七绝阵”的厉害……乌尘这么想着,面子上还得就着无缺给的台阶下,说和尚兄你果然厉害!连我卖个那么小的破绽都让你给猜出来了!我俩果然缘法!我也果然愿意盘桓着不走了!可是你这个贵体还比较虚弱,还需要休息。你小徒虽然叨扰了我的宝观,我老道却不能叨扰你的贵寺。这就回去等你派去的人手了。自古僧道一家,咱们以前虽没打过什么交道,希望这次借着这个拈花指增进友谊,成一段佳话……

无缺再三挽留,乌尘坚决不留。无缺乃率众僧送于半山。乌尘大老远的来了,斋饭不曾讨得一口,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急。

乌尘一走,无缺就问庙斋,说是还昏着呢。无缺知道是气力消耗静养即愈。就叫空智来问那“碧还丹”是怎样得来的。

空智自然也不知道,不过庙斋是自己徒弟,这回立了功自己脸上也有好大光彩。当下兴冲冲的说自己如何做好了硬拼一场的心理准备,如何夜传两忘决。庙斋得手后,自己如何垫后。被人家追上了,又是如何采用了缓兵之计。所谓缓兵之计,也就是明知双掌难敌六剑,所以人家叫他带路的时候他故意走的特别慢而已。正说到兴头上,忽想起以目前庙斋的辈分,还不能传他两忘决。方丈虽大半不会怪罪,自己却不能不请罪。所以又反回来说以当时情势,自己权且行事,请方丈责罚。说完跪下了。

且不说空智的口音本来就难懂,光是这套说辞就够乱的。他又说的起劲,手脚并用的比划。无缺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看着,无嗔先开始还能时不时给翻译两句,后来也没了动静。空智说到庙斋如何飞身而起时,一只手从地下比划到天上。无缺和无嗔的脑袋也跟着从地下看到天上,看完了对望一眼,都是茫然。正糊涂着,却见空智说着说着忽神色一凛,“咚”一声跪那儿了。

不过无缺虽然没听明白,但素知“清虚观”的牛鼻子们绝非易予之辈,小小一个庙斋之所以能得手,仅从空智一会儿斜来斜去,一会儿上上下下的比划看来,其过程想必是非常巧妙的。又见空智跪下,想来多半是因为庙斋犯了偷盗的戒。忽心念一动,缓缓道:“修行要看悟性,悟性要看天赋,比如一本经卷,有天赋的看一遍即得要旨,没天赋的看尽一生也不明所以……”这一次轮到无嗔跟空智对望一眼,都不明白方丈怎忽然讲起这个来。直到听了最后一句,才明白了:

“偷,也是一种天赋。”

无缺顿了顿,向空智道:“你起来吧。”空智一喜,心道方丈果然不怪罪我。又听无缺向无嗔道:“想我莲台寺数百年来法度森严,这一次也不可坏了规矩。庙斋救我一命,他醒了你把千叶掌传了他吧……”空智听了很为庙斋高兴,因这千叶掌是对阵制敌之用,不象拈花指和浮云落主要是以自娱自乐为主,一般是不传的。正高兴着,无缺话锋一转“……偷盗的戒,将他逐出山门。”无嗔“啊?”的一声,无缺一挥大袖,转向空智道:“你即刻带‘尚’字辈到清虚观传拈花指,一招一式务要详尽。顺便告诉乌尘道长,说偷他丹药的是你徒弟,已给我逐出山门了。”空智见方丈说的严肃,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说到无缺为什么会把庙斋逐出山门,野史里也有两种说法:一说无缺素知庙斋是个很虔诚的佛门弟子。既然有这等天赋,就放他出去替天行道了。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庙斋已经听了“两忘决”,也正是因为他傻乎乎的未经世事所以才会有所领悟。二说无缺此举纯属商业炒作,从庙斋成名后莲台寺旺盛的都让和尚们烦不出去的香火来看,无缺是以独到的战略眼光把庙斋当广告用了,所以莲台寺才会在不久的将来社会和经济效益双丰收。

庙斋醒来以后兴冲冲学了千叶掌,就给逐出山门了。临行时被无缺叫到座前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只要你真心修行,是不一定非得在庙堂里的。外面的红尘有万丈高,你到那里面去看看也是有好处的。只是要记住:因为天下万物本来都是没有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也从来不真正属于谁。又因为人本性贪婪,所以得到一件东西的方法永远比失去一件东西的方法多。来来回回不过一个“势”字而已。只要问心无愧是不必拘于形式的,就好比“取”贵乎巧,“夺”贵乎豪。偷,其实也只是一个动作,没什么褒贬之分。想世间大到江山社稷,小到一盆一钵,又有哪样不曾被偷过的?关键是要急人之难广种善因,就会有好果报了。你要好自为之,莫辜负了这一场缘法……

那天早上,庙斋离开莲台寺的时候三步一回头。到终于看不见了,才停步往山下望去。但见晴空万里之下,大地茫茫无际,不知自己要去向哪里。更不知这山下的世界原也有个名字,叫做江湖。

二 妙摘是这样成名的

1、“凝香阁”之所以会改成“望春楼”是因为一对姐妹。姐姐叫早春,工诗画。妹妹叫晚春,擅丝竹。又分别生得一副倾城倾国的模样,故使得望春楼前,一时多少骚客。每日黄昏时分,姐妹俩都会在望春楼头倚栏说笑,手中或拈罗帕或摇团扇,妙目间或垂盼下来,引得无数英雄竟仰脖。

有一次不知她俩谁手里的帕子不小心掉将下来,结果人群大乱蜂拥而上。也不知踩断了多少文人的毛笔,挤丢了多少剑客的宝剑。还差点引发一场江湖浩劫,令两个如雷贯耳的大门派里的门徒为夺帕大打出手。把姐妹俩在楼栏上笑的花枝乱颤,且她俩一笑,就没人看打架了……

后来望春楼立下新规矩:每日黄昏春姑娘都要往下丢帕子。谁得了,上灯时便可饮得春姑娘当面亲斟美酒一杯。这下就更乱了。可是光凭腿快还不行,因为不管是谁得了,最后不向银子低头也得向武力低头,所以最终进去喝酒的不是腰缠万贯的就是带刀带剑的。人群一激奋,纷纷拔高志向。除了弃文习武的就是罢仕从商的……

这一日黄昏可把人们给等急了,酉时都快三刻了,帕子在两位春姑娘手里晃晃悠悠的就是不下来。啥时候说人多都说“黑压压一片”,但从望春楼这里看过去,却是白花花一片。因为人们大都仰着头一副引颈就戳的劲头,不知“吊烧鸡”的鼻祖是不是就因为目睹了这一幕才激发的灵感。桥头那边传来消息:赌初刻的已经赔净了,二刻的眼见也没多少活气儿了,庄家已经后悔三刻的赔率开大了……

正密切关注着,忽见晚春拿帕子一捂嘴,竟转身跑了。早春从头上摸下个物事来,举到眼前一看,惊叫一声也跑了,那物事却脱手飞了下来。人群大哗,都往前猛挤,有手快的接住了,敢是个金簪子。正纳闷,忽听有人喊:“和尚!和尚飞了!”众人抬眼看去,静悄悄一座空楼台,哪里有什么和尚了?

庙斋是跟着个风筝来的。一大早就看见个风筝远远的飘,比寺里的可鲜亮多了。谁知越追越远,到黄昏才追上了,原是个断了线的。追上了才觉得累,就落在个楼顶上歇脚,正好听见早春和晚春拌嘴:早春说晚春头上那个凤头簪子是她的,晚春说不是。就这么个话题,两人就不依不饶的拌起来。庙斋不知她两个一边拌着,还要对着楼下面笑,只觉得俗世里果然烦恼。可能是因为早春工诗画,所以拌的比较婉转:“那簪子虽有个凤头,却没生翅膀,哪里就飞到你头上去了?”可能是因为晚春擅丝竹,所以拌的比较铿锵:“我房里的鹦哥儿我一叫就飞过来,你说是你的你就叫叫!”庙斋听到此处童心大起,两人只觉一阵风过,晚春头上的簪子就插早春头上了。

这姐妹俩原本从小相依为命长大,不想后来同做了望春楼的红姐儿,却争风吃醋的互相挤兑起来。自那以后,姐妹俩重修旧好,也再不敢到楼栏上聊天了。

庙斋不知自己建了份小小功德,最高兴的是终于摸到了头发。他从小就光秃秃的跟着一帮光秃秃的人长大,见了有头发的香客一直很是好奇,想摸摸是什么样的。尚净说那是三千烦恼丝,庙斋只觉一触之下虽未及确定数量,却并不怎样烦恼。

那以后,江湖上就有了“飞天和尚”的传说,只是谁也没见过。所以就越传越玄,连好多未解的江湖公案都扣和尚光头上了。

2、据说第一个见到庙斋的是葛惊鸿。当时他刚出道,在城南一个破落的柴院里跟花犯邀斗。子时一过,他就把他的“惊鸿枪”立在一旁,专心打坐养起精神来。

花犯人称“香刀”,是个光头。身材魁伟,满面虬须,最爱花香。他每次杀了人都留下一种香气,杀的人越高明,香气也越高明。比如红胡子死在他刀下以后,人们就闻不出四处都是什么香味来。为求甚解,好事者还请来了尝遍百草的胡青树胡大夫,胡大夫挺着鼻子四处嗅了嗅,就微笑着走了。后来人们都说他那个笑是装模作样,其意思就是:俺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花犯推开柴门走进来的时候,葛惊鸿连动都没动。花犯也不习惯打架以前先来个开场白什么的,所以就直接拔出了他的弯刀。花犯一拔刀,葛惊鸿就说话了:“我的枪呢?!”花犯听了不仅一点没觉得搞笑,反而还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知道葛惊鸿的惊鸿枪之所以惊鸿,是因为并不老在手里拿着,而是时隐时现,有时候还当特大号的飞镖使:野风山的四当家的就是因为葛惊鸿路过的时候没交过路费,挥舞着鬼头刀对着葛惊鸿远去的背影大喊大叫,才让惊鸿枪连同一只蝙蝠一起给钉在树上的。据说葛惊鸿回来取枪还走了挺长时间,枪还是叫等着给四当家的收尸的喽罗拔下来的。

其实葛惊鸿是见了花犯拔刀,自己也准备拿枪的,用手探了两下没探着,一回头发现枪没了。这一下可把葛惊鸿惊的够戗,见花犯倒退一步,知道这光头是懵住了,要是让他反应过来,自己也就交代了。当即飞身而起。花犯刚一戒备,却见葛惊鸿一头扎进柴房里去了。只听里面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葛惊鸿拎着根棍子出来了。棍头还是歪的。

花犯心里一乐,这才知道葛惊鸿的枪是真丢了。当下弯刀一晃,向葛惊鸿斜斩而下。葛惊鸿拿棍子一封,被削去一截,棍头倒直了。花犯心里一动,刀刀尽往棍子上招呼,不一时又削去一截。葛惊鸿心里气苦,觉得手里这根棍子在人家刀下跟条长长的黄瓜也没什么区别,只得变了路数,向花犯下盘扫去。花犯何等样人,早趁葛惊鸿变招之隙欺身而入,这一下棍子没了攻势反成了累赘了。可这葛惊鸿为人颇有豪气,眼见花犯刀法精妙,临危之际反而精神陡长,奋起单掌招招行险抵挡数合,手中棍子忽然冲天而起,双掌再上。花犯见葛惊鸿扔了棍子,刀势更厉。光弧错乱中葛惊鸿果然不敌,向后疾退。花犯如影随形般一跃而起,弯刀映着月色直劈而下。却见葛惊鸿头也不回,伸手接住落下的棍子,直向上挺刺……

葛惊鸿刚才扔棍子那一式在“惊鸿枪”里叫做“鹤冲天”,枪头喻鹤嘴,红缨喻丹顶的意思。到卖了破绽接下长枪的这一刺,才是后招。确实是比较“惊鸿”的。可是葛惊鸿方才与花犯斗到酣处,随手使出这一招来,早忘了棍子的事。此时忽然想起,不禁魂灵出窍。眼见着弯刀光弧飞泻而下,势要将自己带棍子都劈成两片,一时多少雄心灰飞湮灭。闭了眼,临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天呐!我的枪到底哪儿去了?!正等死呢,忽觉手上一沉,睁眼一看不禁呆在当地,只见自己手里握着的正是那一根混铁长枪,枪头已没入花犯左胸。

花犯是往天上看了看才喷出第一口血的,他临死前只说了两个字:“果……果……”据推测是“果然惊鸿”。花犯倒下的时候仰望漫天星斗,最后一个念头想必是:棍子哪儿去了?

棍子当然在庙斋手里。原来庙斋当晚从柴院上经过,看见个有头发的在那里打坐心里纳闷,就略停了停。这一停,就看见了葛惊鸿身后的长枪。庙斋从没见过枪,只听尚清说过世上兵器共有一十八般,每一般又分好多种。莲台寺自古不尚兵器,所以庙斋只见过刀,还是戒刀。此时见那物事修长尖利,映着月色泛着幽光,枪头下还有红缨随风而动,便知道是个好玩意了。又想起“清虚观”里出来的也是修行人,可见修行跟头发是没什么关系的。既然大家都是修行人,你打坐你又用不着,我拿来看看总可以吧。哪里知道人家正等着跟人决斗呢。

须臾得手正把玩着,见进来个光头,这一下更肯定了刚才的推测,还以为是打坐那个的师兄弟找他来了。到听到那一声“我的枪呢”,才知道手里这个东西就叫“枪”。因为尚清背兵器谱的时候,“枪”正好排在“刀”后面,所以记得比较清楚。此时细细看来,这物件果然长得一副“枪”模样。想自己在寺里的时候也常有师兄弟夜里睡不着起来拆招,现在看来人家八成也是要拆招,所以觉得自己拿了人家的枪很不过意。可是就这么丢下去吧,太没礼貌。直接去还又怕人家见怪。正两难间,见那个打坐的又找了根棍子出来。便想:也好,你们拆了招总要睡觉吧,那时我再还最好。

庙斋几时见过这样的拆招,兔起鹊落的看了个眼花缭乱。正看着,忽见棍子飞起老高,心里喜道:可还了你了。当下飞身去劫了棍子,把枪仍按棍子下落之势丢了下去,到回来落稳了一看,却见枪头已插在光头身上……

葛惊鸿站在当地张着嘴一动不动,看上去好象也死了。正呆着,忽从天而降一个和尚,嘴里一边“阿弥陀佛”的咕哝着,一边对着花犯尸身拜了几拜。这才回头对葛惊鸿沮丧道:“我杀了生了。”说完飞身而去。

据说葛惊鸿在此后的三天里都没说话,到第四天一觉醒来,才说了四个字:

“妙!妙和尚!”

3、庙斋觉得自己杀了生,心情陷入低谷,闷头一路狂奔。觉得自己看见枪想拿来玩是因为起了好大的贪念,更觉得天下兵器没一样是好东西。

这一日不知上了一座什么山,进了一片桃花林。走着走着,忽听见一阵“丁冬”声响,初时很是好听,听着听着却觉得头晕脑涨,眼前花影错乱。心里默念起两忘决才好些了。跃上枝头一看,却见林间一处方圆数丈的开阔场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在那里抚琴,周遭花落如雨。庙斋虽没见过琴,也看出声音是那长盒子发出来的。正想躲远点,忽见一个锦尾野鸡从树上跌落地下,扑腾两下便不动了。庙斋仔细看去,只见地上躺着好些死鸟,有的已被落花埋了。心道:原来那长盒子也是个能杀生的兵器了……

抚琴的正是名震江湖的“七伤弦”崔断琴,人称“妙谛”先生。妙先生琴技冠绝江湖,落花惊鸟那是不在话下,更可以取人性命于百步之外。如果不是倒霉碰到妙和尚,确实还是能在江湖上吟哦好一阵子的。

崔断琴嗜酒,此时一曲抚毕,意兴横飞。侧身拿起酒壶将半壶状元红“咕咚咚”一口气喝个干净,将酒壶随手一抛。正待再来一曲,却觉触手有异,低头一看,身前横着半截枯木桩子。崔断琴毕竟见惯风浪,当下长身而起,朝四处抱拳朗声道:“何方高人在此?且容断琴面谢有污清听之罪!”等了一阵不见动静,又道:“在下途经贵宝地,原无意打搅,如有得罪之处,且容面谢!”还不见动静,又道:“在下此琴得来不易,还望赐还!”仍是一片空山寂寂……

总之那天崔断琴不算重复的怎么也说了有两三百句话。开始还算客气,见光是客气不管用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不管用就又是利诱又是威逼。后来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说无耻屑小之辈!有本事出来跟你崔大爷什么什么的。到最后嗓子也哑了,声音也劈了,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还我琴来……”

眼看着日已偏西,想别天黑了连人也着了道,无奈下山。正颓丧走着,见迎面慢慢腾腾过来一头老牛。牛背上正背着他的琴呢。崔断琴大喜过望,急赶上前去抱下琴来一看,不禁问牛道:“弦呢?”牛很无辜的看了他一眼,走了。

崔断琴见此琴已废,伤心欲绝,大喝一声就把琴给扔了。踉踉跄跄再走几步,忽面上一痒,抬头看去,见几根丝弦自半空飘垂而下……

此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崔断琴。

后来据说五柳巷里多了个特能吹牛的乞丐,每次喝醉了酒就说自己乃妙谛先生是也,若有别的乞丐同事敢笑话他,他就直勾勾盯着人家说:“还我琴来。”

再后来适逢莲台寺方丈无嗔大师云游至此,带了他回去。多年后就又出了一位擅使拈花指的高僧叫做“忘琴”大师。这个大师还说过一句名言:“弦之为物,弦外之音亦为物。花之为物,人悟花则不物。”之所以说是名言,是因为后来有好多先生都让孩子们拿这句话当绕口令玩去了。至于无缺何时圆寂,无嗔何时秉承衣钵,又千里而来渡了崔断琴回去跟庙斋有没关系,就无从考证了。

不过庙斋之所以会偷他的琴,是因为觉得自己犯了杀戒是个恶因,佛祖垂顾,才让他碰见个更能杀的。他要是让这个也不杀了,于人于己都算全个善果。后来见他说的可怜,也想还他来着。再看看遍地的死鸟,又觉得惩戒不足。到差不多足了,他又骂人犯了嗔戒。庙斋便想此人如此反复无常,还了他多半还是要杀的,就把琴给拆了。

好多年以后,有人在那山上开发了一个旅游景点叫做“忘琴崖”,崖上一颗老树上卡着的据说就是当年崔断琴扔的琴。多少年风雨侵袭,还有依稀琴模样,里面时有鸟儿出出进进,成了鸟窝了。

4、“妙摘”二字最早出自谢老爷子金口。说是金口那一点都不过分,因为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天下最苦不出去的活儿就是替谢老爷子数钱。连谢老爷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总之如果听到“天下江山”四个字应该想到当今圣上的话,那么听到“天下银子”就应该想到谢老爷子了。不过什么人都有一怕,谢老爷子最怕的就是谢三小姐。

谢三小姐的两个姐姐都是年方二八嫁的人,可是三小姐今年都三八了还是不见着落。据说谢三小姐的眼光特别高,当时人们比喻一件事物比较高,比如谁谁的剑法或者谁谁的帽子,都说成是“快赶上谢三小姐的眼睛了。”其实三小姐的看法很简单,就是觉得书生太酸,侠客太莽,偶有个文武双全的,又大都是自以为是贪慕虚荣之辈,之所以会怜香惜玉只是为了成全自己一个风流,骨子里却认为天下女子都最少要矮他半头的……

最着急的当然是谢老爷子,每次送走求亲的,都向三小姐顿足道:“你这孩子你!倒要看看你嫁个什么人才算!”三小姐每次都淡淡道:“妙人。”

后来谢老爷子就召集了远近举人秀才百十来个,说谁想出找“妙人”的办法来,封银百两。一时间七嘴八舌,类似比武招亲,联对纳婿这种点子也不知出了多少。都让老爷子给否决了,嫌一点创意都没有。

半日,一个老秀才近前道:“妙者,解意也。古人云闻琴知雅意。三小姐琴技神妙,当以琴寻之……”谢老爷不耐道:“还用你说?!再想去吧!要是会听琴就算妙人还想什么想?这不就坐了一屋子妙人吗?”老秀才赔笑道:“老爷别急,区区在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若依不才之意,当此暮春时节,不如请三小姐荡舟东湖,往水上抚琴去。船头上系根丝线连到南岸失翠亭上,中间再挂把宝剑。来者既听懂了琴,还要拔剑。老爷您想啊,那长剑忽悠悠荡在水中央,脚不沾地的还得找准了拔出来,岂不是妙?此一来围观者众,真有本事的也不致错过了。二来更讨个好彩头,一琴一剑,正所谓琴心剑胆是也。”谢老爷听了皱眉不语,半晌点头笑道:“好。就是要找个又会听琴,又会拔剑,还会出主意的。”老秀才忙道:“取笑了,取笑了。”说完支了银子走了。

谁知谢老爷回去兴冲冲一说,却给三小姐一句话窝了回来:“什么琴心剑胆?俗!”说完见老爹干瞪着两眼可怜巴巴的没了话,心里一软,垂头道:“既是爹爹想出来的就试试吧,只是这线上的物事容女儿再想想。”后来消息传将出去,说自本月初十起,谢三小姐就开始招亲了。招七天,地点就在东湖上,时间是每日黄昏到亥初。人们纷纷奔走相告,更有急着通知外省的亲戚朋友的,一会“呼啦啦”飞鸽传书的走了,一会“滴溜溜”快马带信的去了。都想着纵自己没戏,也最好让熟人做了谢家女婿,上不去金山也要定居在金山脚下。结果不出半月,街上到处是操着不同口音的外乡人,所有的客栈酒楼都人满为患,后来连寿材店也挂出“空位不多欲定从速”的牌子来了……

到初十这一日,东湖两岸早早的就挤满了人。那些跃跃欲试的种子选手大都被亲友团簇拥着鼓劲。有些早得了消息,练拔剑已经拔到化境的到现在还四处打听琴是怎么个听法。也有些确实深谙弦上妙趣,但走路都时常会被自己绊倒的,站在远处往死里鄙夷那些会拔剑的……

看看黄昏将过,湖上全无动静。到上灯时分,才见一艘红灯画舫缓缓驶来。画舫在湖心停了,下来个小舢板,舢板上两个家丁,一个撑船,一个举着根高高的竿子。到了岸上,两人护着竿子上了失翠亭,把竿子上的线头解下来系在亭角上,守在一旁。众人都拿手搭凉棚往湖上看去,不知是天色渐暗还是距离太远,谁也没见有东西挂着。有心急的摇船去探,半晌回来说什么也没有。正鼓噪着,有人买通谢家家丁得来消息,消息传开,一时间好多种不同口音都用同样惊异的语气重复着两个字:

“赢掏!?”“影掏!?”“硬套!?”……

谢三小姐居然在线上拴了个樱桃。据说还拴的挺紧,绕了好几圈。为防假冒,三小姐还在线上系了铃铛。樱桃一动,铃儿必响,否则任谁拿来的都是假的。

这一下人们大失所望,纷纷望湖兴叹。忽又一静,却是琴音响起,荡了水气琮?b而来……

且说庙斋这几日很想回莲台寺看看,又不认识路。正不知走到何处,忽隐约听得一阵响动很是熟悉。仔细一想,正是当日崔断琴手里长盒子所发。心道不好,纵身徇声而去。起落间已在东湖上空,果见好大一群人呆呆的站着不动地方。人群里却有见多识广的,伸手指点道:“飞天和尚!飞天和尚来了!”

岸上虽起骚动,但因一水相隔,船上面却安静的很。弦月斜照,谢三小姐花影红烛下抚过一曲,正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擦手。隐约见半开的舷窗外似有人影一晃,起身推窗看去,却是个眉清目秀的和尚。三小姐暗道有趣:想不到和尚也有通音律的。不过既是和尚,想来不会贪我美貌,也不会贪我家钱财,倒是真为了琴来的了。眼见他落在船头时轻如无物,且试他一试。乃向和尚笑道:“大师既来了,小女子这里倒有一事相求。”

要不说人家三小姐聪明呢,庙斋从小到大对美貌和钱财这两样还真没什么概念,还真就是为了琴来的。到落下时看见人群又有了动静,心想原来没事。又见这女施主善眉善眼的也不象是害人的,此时听人家叫自己大师,这两字又本是听人家这么叫方丈的,登时慌了手脚,忙摇手道:“不是大师不是大师,施主你有什么事?你说。”三小姐见他说话这样直白,既无机锋又不做作,更觉有趣,笑道:“小女子这船上有根丝线连在岸上,线上有个物件,烦请大师取下来可好?”说完盈盈一福,抬头却已不见了和尚踪迹。

岸上人群却见一个白影在水面上平平飞掠而来,到了亭角,向上一浮,不见了去向。众人仰天四顾时,又听有人喊:“船上呢!船上呢!”果见那和尚又落回船头去了。

三小姐不见了和尚正自纳闷,忽见和尚又回来了。伸出左手道:“可是这个?”三小姐一看,却是个金灿灿的铃铛,一惊之下抬头看去,窗上铃铛果不见了。却摇头道:“不是这个。”庙斋面上一红,伸出右手道:“那是这个了,再没有了。”三小姐见他倏忽来去,此时那颗鲜红的樱桃正被他捏着把儿举在眼前,一时怔在当地。

原来莲台寺里遍种瓜果,庙斋于这樱桃还是认得的。他在线上取了两物回来,只当人家八成要的是铃铛,见那樱桃新鲜,就想留着自己吃了。此时见人家十成要的是樱桃,不由红了脸。再回想岸上人群,心里恍然道:这远近一定没有樱桃树,所以不似寺里头谁见了谁可以吃的。这里就这么一颗,还要挂的那么高。多少人巴巴的等在那里……正想着,忽闻脚步声近,原来是谢老爷子在后舱听见人声出来了。

老爷子出来见是个和尚心道不吉,想我平日里素来斋僧敬道,今日我女儿招亲这么大的日子,你一个出家人却来捣的什么乱?走不几步忽看见庙斋手里的樱桃,停步惊道:“哪来的和尚?!”庙斋见问,便道:“贫僧庙斋。”谢老爷听了一怔,又见宝贝女儿头一遭把眼睛看在一个人身上挪不动地方。心里只可惜是个和尚,不由上前几步,看着和尚光头叹道:“妙,果然摘的妙。”庙斋见他走近,怕他来抢樱桃,忙举到三小姐面前,三小姐含笑道:“给你吃了吧。”庙斋心道:我原是想吃的,可是这么多人都盯着,我怎么好意思。便向三小姐道:“你吃吧。”三小姐见他眼里清澈无邪浑不解意,心里一叹,只得轻轻接过樱桃来。庙斋见她接了樱桃,正待转身离去。三小姐又道:“小女子再弹一首,请大师指点。”说着转过身去。这一转身,庙斋就看见那长盒子了,旁边还一盆娇艳欲滴的海棠,急道:“快莫要动它!小心花儿落了!”说完飞身而去。谢老爷子一旁还没明白说的什么,却见三小姐“嘤”一声痴倒在舷窗上……

此后多少年来,个中高手都用“小心花儿落了”极言琴韵之妙。却不知此说法的发明人连琴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妙摘樱桃”的典故也和妙摘和尚这个名字一样,除了街头巷尾,更不知传到多少深闺幽院里去了。

野史里没说谢三小姐后来倒是成亲了没有,只说多年后,江湖上出了个狐媚百生,专以男子为戏的奇女子叫做谢三娘。

4、以上这些就是妙摘出道以来最广为流传的几件事了,之所以会传的这么广,想来是因为都跟当时一些大有来头的人物有关。

据说后来还有个姓刘的佃户被乡绅强买强卖了祖传的宝瓶,官家又不理会。就将原委写了贴在失翠亭的柱子上,然后白明黑夜的等在那里盼妙摘和尚给他一个公道。倦极睡去,醒来见宝瓶正在自己怀里抱着,喜极而泣,面湖磕头不止。

此后再有失了物件的都不报官了,都往失翠亭上贴帖子来了。只不过也不是每一件都有结果的。后来人们发现凡有结果的大都属情节严重,跟失物贵重与否倒没多大关系。就有几个穷秀才散在亭前,专给人写帖子收几文小钱。到有了行有了市,就有了欺行霸市的。要向秀才们收取高额的市场管理费。又派人彻夜守在亭上,凡外来的帖子一概不准贴。有的秀才一怒而走,但大部分还是就范了。这一来,穷人就写不起帖子了。有钱如费老爷者,则明明是自己惦记着别人的东西,也买个帖子回家等着去了。弄的一些本来挺有气节,愿意免费给穷人写帖子的秀才看着昔日同窗跟自己一样的秃笔如今润的流油,心里也打起小算盘来。这倒其次,关键是确实有不少好人的东西因此落入了坏人手里。

还是穷人的力量大,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集结百人闯上失翠亭,摆起香案对天祝祷:说妙摘大师啊,你倒是救苦救难还是巴结富人的呀?那个谁谁谁的东西本来就是人家自己的呀,你怎么招呼不打一个就拿走送人了?那个谁谁谁就快给逼死了,你怎么就不管他呢?我们知道你虽是佛国里的大师,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今日大家凑了香火钱多少多少,你以后可要开开法眼啊……

还真灵,那些偷错了的第二天就开始失而复得了。除了费老爷不说,还有个姓黄,一天到晚总说自己是探花,人称“探黄花”的黄老爷。知道妙摘铁定要来取回那件金缕衣,就贴肉穿了不敢睡觉,还请了好些打手没日没夜的守着。后来实在熬不住打了个小盹儿,就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在闹市醒来。当时黄老爷迷迷糊糊踉踉跄跄走了好远,还以为是做梦呢。后来见人们实在笑的不行,想买个烧饼遮遮羞都没地方摸那个榍子儿去……

再后来人们就光听说妙摘不是在塞北踏雪呢,就是在江南踏花呢,反正是再不踏上失翠亭一步了。那些得偿所愿的固然还是心怀感激。那些贴了帖子满怀希望正等信儿的却心生愤恨,由此也引出不少流言蜚语来……

妙摘既去,帖子渐疏,失翠亭复得红栏杆。偶有闲客亭前把酒悉数旧事,都笑言妙摘是个亦正亦邪的有钱和尚。

再说那莲台寺不但香火盛极一时,还有越来越多忽然看破红尘的年轻人立志投身宗教事业。在报名立刻剃度的长队里还有两个野风山派来的喽罗,不用说是深造来了。

说起野风山,还有件趣事。就是原本山下石头上写着一首诗,据说是大当家的手笔。道是:此路是我开,想过拿钱来!除非你够狠,舍命不舍财!后来人们发现后两句改了:不给也可以,除非是妙摘。

其实大当家的之所以改诗倒不是怕妙摘来偷东西,而是为了一个多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情结:原来这大当家的本是妙摘他爹左中魁患难与共的部下,想当年左中魁身中数十刀快咽气的时候还嘱咐他今后有空多去莲台寺拜拜佛布布施,再偷偷看看我儿子庙斋。可是大当家的这些年来匪务繁忙,实在忘的不行。后来听说莲台寺里出了个“妙摘大师”,一想定是贤侄没错。闲暇时也总是对月长吁感叹:他老子偷,他也偷。他老子抢,他偷以前不在乎让人知道,也是抢。就比如我吧,做了一辈子强盗也没害过个可怜人,怎么社会地位就这么低下呢?可见世上的事是没什么对错的,关键是起点要高……

还有一位江南奇人三愁先生,听说世上竟有妙摘这样神仙般的轻功,捻须笑道:“不奇怪不奇怪,他是和尚嘛。绝顶的轻功本来就应该属于和尚。看不破红尘,又怎么轻的起来?”

照这么说,可见妙摘在江湖上已经具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假以时日,必为一代宗师。好好的又怎会失踪了呢?

三 妙摘是这样失踪的

1、一切得从朱阔说起。有关朱阔朱大官人的野史摞起来比说妙摘的还厚,其人轶事颇多,需要大略介绍一下:

朱阔膀大腰圆身强体壮,什么武功都不会。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有着响当当的名头就因为两个字:仗义。可是他既不会功夫,在打打杀杀的江湖上又怎么仗义的起来呢?就是疏财。用他自己的话说:“一掷千金的意思并不是你有一万金花了一千金,而是全部家当就这一千金,还掷。”所以朱大官人经常在一夜之间就穷的叮当作响。也是天可怜见,还总能吉星高照的在另一夜富甲一方。朱阔有钱的时候从来掩不住得意,到哪里都爱指点个江山。穷的时候也潦倒的非常投入,丝毫不觉得自己面子上会下不来。所以就算人们又看见他好几天没刮胡子,又穿着那件丈外就能闻见一股酒糟味的破棉袍在街上溜达,也都远远站住了,恭敬的叫声“大官人”。

有朋友在朱阔最穷的时候问他:“现在你有了千金还掷吗?”朱阔一斜醉眼反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失败?”朋友没说话。朱阔笑道:“掷者,打水漂也。关键在一个漂亮。人生一世,若连一个漂亮水漂都没打过,那才叫失败。这水漂里的学问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等忙于算计的俗人能懂?”

那个朋友名叫田店,每被朱阔呼作“广占兄”。广占兄后来见朱阔又发达起来心里很不平衡,又因“俗人”语怀恨在心,为了四万两银子设计害朱阔。反误了性命。朱阔闻讯大哭,下葬那一日亲往凭吊,拿四万两碎银子将他埋了……

如果朱阔又在满世界找他的提斗,那准是又醉了。朱阔不常喝酒,但每饮必醉,醉必写字,字必狂草。当年“墨惜斋”的第七代掌柜墨老先生就曾被请到朱阔那间能并行五辆马车的书房,对着南墙上的半首“满江红”眯眼看了半个多时辰说了三个字:“有豪气!”。尽管不知道说的是字还是朱阔墙下大张旗鼓的睡态,总之那以后,道上的朋友就都为能拥有一幅朱阔的墨宝而觉得自己很有修养。朱阔最讨厌别人把他的字说成是“书法”,喜欢人家指着他的字说:“这是朱阔写的字。”时至今日,朱府旧宅上还挂着朱阔当年手书的对子。寻常是看不懂的,经翻译是:百宝成山挥且去,千金散尽还复来。横批则有两种说法,一说身外之物。一说义气千秋。之所以会差这么远可见其草之狂。

朱阔花钱海派,但一般不给女人花钱。他认为只能被银子吸引的女人虽然并不一定就是失败的女人,但只会拿银子吸引女人的男人却一定是失败的男人。朱阔只给他这辈子最心爱的女人买过一碗酸梅汤,这碗汤的价值就“水漂”而言无疑已“漂亮”的匪夷所思:

那是夏天的时候,丁佩玉忽然想逛街。朱阔就陪她走在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上。走着走着,丁佩玉又忽然不想逛了。朱阔问为什么,她说人这么多,好累。朱阔就把她带回马车上,让她在里面等。

丁佩玉等的快要睡着的时候,朱阔回来了,说再去逛逛吧。这次丁佩玉走在刚才的那条街上,没看见一个人。而且所有的店铺酒楼银庄布庄都大敞着门,所有的货品物事都象平时那样摆在那里。丁佩玉自然很是惊讶,就问朱阔是怎么办到的。朱阔说因为大家知道朱大官人的女朋友特别丑,所以听说她要来逛街就都吓跑了。丁佩玉笑了,又问这些店我们可以进去么?朱阔说所有的老板掌柜都说了,只要丁大小姐不亲自到里面吓唬他们,想吃什么用什么随便拿。丁佩玉就进了一个珠宝店,拿起这个玩玩,拿起那个看看,什么也没带走。从珠宝店出来进了“墨惜斋”,丁佩玉指着一幅字说:“那不是你的印么?你写的什么?”朱阔皱眉看了半天,摇头说不记得了。丁佩玉笑道:“连你自己都不认识,还有谁会买你的字?”朱阔一脸神秘的凑到丁佩玉耳边道:“他们不是想买我的字,是想买我的交情……”

从“墨惜斋”出来,丁佩玉又累了,看见街边有个卖酸梅汤的摊子就坐下了。

那个寂静的下午,烈日如火,街道上的青石板都快冒烟了。当丁佩玉看着朱阔掀开摊子上的大木盆,又掀开厚厚的棉布,从冒着冷气的冰屑里端出一碗酸梅汤小心的放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很委屈,因为一个“立刻嫁给眼前这个男人”的冲动,而不停的问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唐鹊?那个动不动就孩子一样跟自己怄气的唐鹊……

据说那个下午,那条街上的每个掌柜都得到了日平均营业额的双倍报酬。行人不论大人小孩,按人头每人二两,不屑二两楞要逛的强制执行。朱府里的家丁在长街两端守着,给正赶来逛街的派银子,加上疏通官家的,这碗汤价值三百二十七万九千四百四十四两。

朱阔不喜欢和尚,觉得他们都很虚伪,除了已经圆寂的以外,没一个能真正四大皆空。朱阔曾给不少名刹捐过银子,几乎所有高僧都对银子眉开眼笑。朱阔认为他们并不能保佑你只要心存善念常施善举就能永不倒霉。而且无论你身处何种境地,他们总有说的。朱阔最反感的和尚用语就是“化缘”,觉得所有的乞丐要是都剃个头换身衣服就可以不把要饭叫要饭了。

有一次朱阔设宴,举酒时一人不饮。朱阔不悦,乃问。旁边一人道:“这一位是来自百花洲的惜花居士,是不近酒肉的。”朱阔愠道:“稀哗稀哗,正该痛痛快快醉个稀里哗啦才是。我原不当谁是个吃素的,竟真有个吃素的。”众人笑声中,那惜花居士也不恼,向朱阔道:“大官人取笑了,在下名号本是爱惜花花草草的意思,佛云一草芥……”朱阔一听“佛云”就头大,打断道:“吃素就吃素,还把佛也拉来。大家伙儿都是肉眼凡胎,没看出还坐着个与佛有缘的。”说完呵呵一笑就准备喝酒了。哪料居士道:“不敢不敢,小可于佛法只略知一二而已。”朱阔听了有气,想撵他出去又怕扫了大家的兴,一眼瞥见席上佛手,道:“我也认得几个有缘的,也说过几回话,说来说去一直有件跟花有关的事儿弄不明白。你这么惜花,想来一定知道,倒要请教请教了。”那居士一听来了劲头,微笑道:“请教不敢,官人说来大家议一议才是。”朱阔冷笑道:“何以世间那么多万物,佛祖别的不拈,一定要拈花微笑呢?”居士这一下不但微笑,还捋上须了,道:“哦,呵呵,仅凭此问,即知官人于佛旨领略非浅。此解也素有仁智之分,官人既出此问,胸中必有定语,且先说说依官人所见又是为何呢?”

原来这个惜花居士这次跟着朱阔的朋友来赴宴是想借机谋个门客幕僚什么的,此时见已经很成功的引起朱阔的注意,就想索性卖个关子。等朱阔说完了,自己一方面给予肯定小拍两下,另一方面再往深了说说以博激赏。

朱阔呵呵笑道:“我以为佛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告诉人们,不管谁生下来都有点时间有点银子。混的好不好,就看是怎么个花法了。”此语一出,除居士一人膛目外,余皆一杯未饮,直接绝倒。

2、 朱大官人得到一件东西的大部分方式是买,最鄙夷的就是偷。加上本来对和尚就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对“妙摘大师”这个名号颇为不屑。如果不是因为丢了很珍贵的东西实在万不得已,是不愿找妙摘的。朱阔最珍贵的就是年方十二岁的女儿轻儿。

朱阔交游遍天下,所以敢打他主意的自然也大有来头,就是幽冥山离魂洞的“鬼手”杜夫人。从案发现场来看,轻儿遭劫时应该正在午睡,否则身边不可能没人伺候。可是床上纱帐轻掩,没半点挣扎过的痕迹,连旁边那么长一截“梦甜香”的香灰都没惊动。如果不是人家杜夫人临走留了个字条,江湖上准得又添一大悬案了。朱阔有难,自然有好多义薄云天的兄弟们拔刀相助。但一听对手是杜夫人,就又把刀都插回去了。最后推举了一个最佳方案出来:请盛名远播的妙摘大师把轻儿从杜夫人手里给偷回来。朱阔无法,只得说:“谁把妙摘找来,赏。”

朱阔一生中说的最有份量的就是这个“赏”字,而且前面从来不加“重”。当时好些人都认为只有万岁爷的圣旨能让朱大官人这个“赏”字的号召力屈居天下第二。想人家谢老爷子那么那么有钱,征个那么有创意的主意也只是一百两银子而已。而朱阔却在准备打赏以前对赏什么和赏多少根本没概念。那年春天,丁佩玉在田野里走丢了一只鞋子,朱阔就让一个原本在地里干活的农夫扔下锄头帮他找,说有赏。农夫找了方圆半里多地,找着了。朱阔就把这块地买来赏给他,农夫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拿锄头锄了半天地才想起自己已经变成地主了。当时丁佩玉对朱阔笑笑,心想我故意把鞋丢在地里头,是想让你自己去帮我拾回来,你以为拿银子就能买了我的心么?朱阔也对丁佩玉笑笑,心想这地里头一脚深一脚浅的丢了鞋不会不知道,八成是你故意丢的。我不亲自给你拾,是怕你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你心里一塌实就不太拿我当回事了。所以我宁可花钱,你看见了吧,你一只鞋在我心里就值这一块地,你整个人在我心里就是整个天下……

尽管朱阔说出那个“赏”字的时候,妙摘正在八百里外的天上飞着。但朱阔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见到了妙摘。因为妙摘在空中好没来由的就耳根子发热喷嚏连连,一落地就被人求到了来见朱阔的路上。

朱阔久闻妙摘盗名,知道他什么宝贝都见过。就跟朋友们商量出个什么价才能让人家帮这个忙。有个叫王洗的说:“这和尚成名日久,保不准比你还有钱呢。既然给他多少银子他都未必放在眼里,你就别出价儿了。你就让他明白,只要他真敢去幽冥山,真能把轻儿找回来。你就不惜任何代价。你就竭尽所能表你的诚意,让他推脱不得不就行了?”朱阔听了有理,就用了半天时间,把库里的奇珍异宝全搬堂上来了,一时珠光宝气盛极。

尽管如此,朱阔心里还是看不起和尚,也不准备多说话,觉得这屋子里比他会说话的东西多了去了。所以就大马金刀的往堂上一坐,静候妙摘。当管家领着妙摘急匆匆进来,说“这就是我家大官人的”的时候,朱阔才微笑着慢慢站起来。正准备拱手寒暄几句,却见妙摘径直上前道:“施主可是丢了东西了?你别着急,我给你找去。”朱阔看着妙摘的眼睛,就笑不出来了,只得道:“小女轻儿让幽冥山的杜夫人给劫走了,想请大师给找回来。”妙摘道:“幽冥山?在哪儿?”朱阔道:“由此一路向西,骑快马两日夜。”妙摘一点头道:“我这就去。”说完转身就走。朱阔抬手道:“大师……我……我叫人带你去吧。”妙摘回头道:“等不得了,今日初八,十五要去庙会。十四就得回来。”朱阔道:“如此偏劳,不知……”本来想说不知何以为谢,见妙摘急匆匆转身欲去的样子,又说不出口,改口道:“既如此,朱某十四在小溪亭外恭候大驾。”妙摘点头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来道:“小溪亭在哪儿?”朱阔忙使人领路去看,一会儿领路的回来说和尚已去。朱阔呆立一阵,忽抬脚把身前一斛明珠踢的满地都是。

半晌,人报找着妙摘的正等着领赏。朱阔叫传,那人喜滋滋的急步而来,也不敢进门,站在门槛外双手连搓一个劲傻笑。朱阔冷冷道:“看见了吧,这屋里的随便拿,能拿多少算多少。”那人正被满屋的宝贝晃着眼,闻言一怔,见脚下有颗好大的珠子,伸了伸手又缩回来。再看朱阔对他斜睨而视,一点儿高兴赏人的表情也没有。踌躇一阵,说声“小的不敢”转身跑了。

后来王洗对朱阔说:“这和尚是个一等一的厉害角色。进门一见这阵仗就看出此事必棘手之极。之所以匆匆而去是因为这样一来,人家就算一去不回你也说不出什么。要是侥幸得手呢?人家要什么你就得给什么。”众人都深以为然,大赞王洗有见识。朱阔却说:“我以为此人必能带轻儿回来。”王洗冷笑道:“要是他不回来呢?”朱阔道:“朱某今日起开始吃斋。要是他不回来,朱某一辈子吃斋!”王洗哈哈大笑:“好!那和尚若能带着轻儿回来,我就去做和尚!”

这王洗人称“飞公子”,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两人赌注一传开,当地大盘小盘一夜之间不知开了多少。连千百年来老祖宗传下的赌台上的字,比如“单双”“大小”什么的都改成“朱王”了。尽管大多数人都从人道的角度希望朱阔的女儿能回来,但是明知杜夫人厉害,妙摘又是孤身涉险。况且王洗的注又下的严谨,光是和尚一人回来还不算。所以对朱阔也只是精神上支持而已,沉甸甸的银子还是要垛在“王”上的。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