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我的喀什, 我的南疆 -- 故乡在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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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1.KKH贸易原生态, 丝绸如何走的路

在讨论中巴公路的时候,半年通行的缘由已讨论过。但南疆商人根据中巴公路(KKH)的特点而进行贸易的故事,从未有人涉及,今天就在此与各位分享。

每年的11月底至次年4月30日,属KKH的闭关期间。不过,闭关并不意味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相反倒是这条公路上最有意思的时期。根据中巴两国协议,闭关期间,除经一方根据道路状况特别允许通行的车辆和特定公务车辆外,公路不对任何车辆开放。但,这就意味着只要一方同意,车辆就可以单向运输。巴方比较有意思,车辆通行的权力归在吉尔吉特的Deputy Commissioner (DC)掌控。意思就是必须要有DC的手令,否则不得放行任何由苏斯特口岸向塔什库尔干方向的车辆。所以,冬天向喀什方向运输,巴方无任何优势。为什么?巴方自己不放行。而中方车辆则例外,因为巴方无法否定任何中方车辆回国的请求。所以12月至次年4月,除极特例外,一般都是只有中方车辆在运行。这是由巴方行政规定造成的,天气和道路状况倒在其次。

在中方货物运输占主导的闭关期间,人员运输也很有意思。每年11月,就有一大批巴基斯坦人静等闭关。到12月10日左右,巴基斯坦各色人等就要到有关部门反映回国返乡受阻,要求有关部门提供便利的要求。1996年前,喀什方面会派出一个小代表团就滞留巴方人员返回去吉尔吉特进行会晤,然后商定一个日期统一放行。1996年之后,这个代表团变了,成了中方发一电报或传真,要求巴相关部门人员来喀什会谈。原因非常有意思,在1996年喀什方面代表团赴巴期间,险遭车祸。痛定思痛时发现,这项工作根本就不需要喀什方面来人,因为这是巴方人员要回国,跟喀什有什么关系?要让他们来。从此后,就变成了巴方年年向喀什派代表团,谈判时主导权易手也成了必然。

每年在12月份放行日期确定后,喀什商业上的惊心动魄,但不为人所知的年底贸易就开始了。滞留在喀什的巴基斯坦人很多,通常有200至400人。但细分起来,无非就是带自己货的人和带别人货的人。带自己货的,容易理解。带别人货的人,在别的口岸叫骡,就是利用冬季闭关期间以旅游者身份将有些货物以一定的代价运到指定地点的人。

为什么会有骡的存在?1.巴方海关的人员的调配。巴方海关的主管人员基本上都是卡拉奇人,这和巴基斯坦历史和政治有关。但这些人员的驻或者留,严格按照中巴公路的开放协议来定。换言之,冬天闭关期间无人或者有较少的人在海关驻留。所以,有了更加便利的避税空间。毕竟,一个人或几个人的胃口要比整个海关都人员济济时要小得多。2.中方的严格的外贸规定。如果按照中方的外贸规定,喀什的对巴陆路贸易非常难作。各种有关部门自己都未必搞得清的条条框框让人望而生畏,苦不堪言。所以,把贸易通过骡子以旅检方式报关反而成了可行的。以丝绸为例,如果喀什企业要出口丝绸,就需要先按增值税发票上150%的出口税,然后由国家再将增值税部分返还。算完后,不苦笑的人请举手。3.季节迭加。巴基斯坦是个伊斯兰国家,所以节日等销售季节与中方很少有交集。遇到销售旺季在闭关期间时,商人只能长叹。这些商人未必着眼于巴基斯坦市场,但越不过的红其拉甫真是令他们无奈。人生地不熟的巴方商人这时索性就雇佣骡来做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挣扎。

这种闭关期间的运输费有时高的惊人,原因就在于客户支出的运费并不仅包括运输费用。运费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用于不可期的滞留巴方苏斯特口岸的补偿或押金。最长的滞留期,在我的记忆里有40多天。看着进退无门的司机,有时真感到无奈。

滞留的原因其实不难理解,因为商贾们要付现金给海关人员,而讨价还价则必不可少。巴方苏斯特有两部分,一部分是新苏斯特,有海关和较大的停车空间。一部分是老苏斯特,以红其拉甫宾馆为中心,一个个小宾馆或汽车旅馆散落。在新老苏斯特之间,就是商贾们。我天生爱热闹。有一次因为送货滞留近10天,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说中文,说英语的也很少,但这不妨碍我认识了许多朋友。这时交的朋友全是苏斯特的土著,也正因为他们,我见识了巴基斯坦商人的作派和巴基斯坦商业环境的严酷。一天晚上,大家坐在汽灯下喝茶聊天,快走时,不知为什么和一位白沙瓦的聊了起来。其实,每车货都有定价。但此仁兄的货物略有不同,他带来的是价值不甚高的鞋帽,而且讨价还价也不太顺利。但他对今晚达成协议,卸货颇有信心。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是吗?他毫不犹豫地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给我看。原来是一把小手枪。巴基斯坦枪支买卖很普遍,但把这玩艺当作谈判工具的的确不多。等此人走后,我马上跑回自己的房间。是夜,没有枪声。次日早晨,那辆滞留的卡车也消失了。

在KKH上,最高大上的货物就是丝绸产品。因为国家外贸政策,在KKH上所有的丝绸产品都是走的旅检,换言之,都是由骡以行李运输的方式输入到巴基斯坦的。做丝绸生意的维吾尔商人其实风险极大。按他们的话说:上海有1万种白布,巴基斯坦人其实只要1种。所以火眼金睛,目光如炬是采购时期所必须的。在上海,新疆维吾尔人聚集的地方一方面是信息集中的地方,另一方面又是严防秘密的地方。维吾尔采购也非常意思,有时,一批货要百多万人民币,但不论多少,维吾尔商人总有办法把现金凑齐。

采购之后是运输。在有畅通的快递之前,维吾尔人有时竟然会用邮政发货。更有甚者,还有人直接包一辆卡车直接从上海开到喀什。

到喀什后,定价是一门学问。如果有较好的排档子(利润),维吾尔商人就在喀什把货卖光。然后,再返回上海做下一单。不过对有实力,野心,和门路的维吾尔商人。喀什只是一个检验的地方,巴基斯坦才是真正的市场。所以,改包装,集合骡子,打通人脉,准备人手就是货到后直到闭关前必须做好的事。

运货。从喀什到苏斯特共520公里,一切都规范,有序。即使是骡子们的伙食,也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到苏斯特后,做丝绸的财大气粗真不是吹的。现金付海关,火速换到巴方车辆,连夜运抵200公里以外的吉尔吉特都不成问题,尽管有3处检查站,但因骡子们的关系,这些都能迅速被摆平。有办法的商人如果运气好,能找到关系,可以将一部分丝绸用飞机运到拉瓦尔品第(Rawalpindi, 简称Pindi, 品第)。但是,从吉尔吉特到品第的飞机,少之又少。空运的艰难从吉尔吉特飞机场的设计就可见一斑。吉尔吉特机场入场就是从峡谷中直接入场。飞机场跑道被市区主要干道分为二段,如果飞机对准跑道,交警就会用栅栏把公路拦起来(对,全城的道路交通就停止了),待飞机滑过第一段后,交警就马上把栅栏打开,把双向阻断的车流泄出。人和行李都上下完成好,再把栅栏拉好。等飞机滑过后,再打开。如此简陋的条件但能保障空中交通的运行,真是奇迹。能用的机型少之又少,荷兰的福克27,法国的ATR42和美国的C-130基本上就代表了现代航空业在吉尔吉特的存在。运量也可想而知。

所以,真正考验丝绸商人的是从吉尔吉特到拉瓦尔品北的605公里。

尤其是向拉瓦尔品第方向开了140公里后,你会进入第一个考验人耐心和议价能力的小镇:齐拉斯(Chillas)。从齐拉斯到品第的喀什之家,一共有近60个路障。每一个路障都是当地村落或者部落设置的,这些路障其实就代表着当地对KKH的掌控能力和对中央政府的态度。坐长途车,每一个路障都要停车。对巴基斯坦和除中国人以外的外国人,检查和登记是必须的,但对中国人,管路障的都比较纠结。因为每一个路障都是建在KKH上的,而谁修的KKH,KKH的运营和保养以后要依靠的人是谁,当地的人都很清楚。所以,对中国人好一点是最朴素的共识。我是在KKH上跑了几个月后发现这个规律的。所以,到了每个路障,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个管事人的棚子,握一番手后,静等奶茶的到来。闲着的时候,每个路障又是理论地方恩怨的地方。扯来扯去,无非应当是A村是个混蛋村,当年娶了B村的女孩,还欺负人,今天到了B村,必须说道说道。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见怪不怪了。而且声音和态度更象是辩论,而不是吵架。后来,我租小面包的机会就更多了,只是从不下车。我坚信,我的脸就是通行证。直到1994年,整条KKH闹塔利班革命。有一天晚上,车停住了,司机脸冒汗,身体发抖,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开门去理论,结果以被电打了一般的速度又冲回了车内。原来,那天的路障是一挺机关枪。

这些路障除了发挥着倾诉江湖恩怨的作用外,更重要的作用就是给地方势力敛财。每一车货,尤其是闭关期间从苏斯特方向开来的带着手续不全的先天缺陷的货物,必须在每一个路障处交买路钱。其中,尤以维吾尔人的丝绸车最肥。如果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其实把这样的开支打入成本就好了。但KKH上信息非常闭塞,以至于每个路障都要议价,从1拉克卢比(10万)至100卢比都有可能。但有个潜规非常有意思,拉一个只懂汉语的中国人,会极大的加快议价过程,降低交易成本。但维吾尔商人让人非常抓狂,他们非要说自己是穆斯林兄弟,然后天真地以为兄弟就会对兄弟好,然后挨了刀又一刀。让我看,聪明点的维吾尔完全可以拿着中国护照让管路障的读护照的背书部分,好过让略通乌尔都语的半吊子翻译扯一天的蛋。

在这一路上有一个叫比象目(Besham)的地方特别值得关注。这里就是部落区,沿KKH走通向品第。向西,就进入了部落区,公路最后的终点是白沙瓦(Peshawar)。我第一次到比象目是晚上。看见有人在摆摊,就走过去溜达。一看是卖玩具武器的。我就随后拿起一把54式,装做内行地问多少钱。摊主说,那是中国造的,质量不太好,如果付美金,70美金就可以了。我一听,就说太贵了。摊主说,那就先试试吧,然后拿出一把子弹递给我。我拿上子弹后,吓傻了。子弹是真的,手枪原来也是真的。我赶快表示感谢,跑回车内。在比象目这个地方,政府的控制力极弱,走KKH的商人付买路钱也是最多的。

605公里走3-4天后,南疆的丝绸商们终于到了了品第,喀什之家和和田这家这两栋楼就是维吾尔人卖出丝绸的点。两栋楼相隔不远,都在Committee Choke地区,但做丝绸生意的手法和风格迥异。喀什人运到品第的丝绸从全国各地的都有,绫罗绸缎,锦绒绢纱都有。和田人经营的产品包括喀什人的所有产品,再加上和田地产的绸布。但在南疆随处可见的艾得来丝绸倒从未在在维吾尔人经营的产品中出现过。前面说过,巴基斯坦的生意周期受不同的日历影响,而到巴基斯坦的维吾尔商人有些计划去沙特阿拉伯朝觐,因此,封斋结束前10天左右是做丝绸的高危期。那些甩货的和田人清货直接了当,有时价格只有相同货品价格的三分之一。望着欲哭无泪的喀什维吾尔族兄弟,我有一次问:为什么不把和田人的货接下来?商人答:我们和他们说不通。但单纯从价格上来看,你可以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和田的农工商业,要远比牛哄哄的喀什强很多。和田的桑茧养殖,丝绸加工,甚至棉纺业都要比喀什强很多。因此,拿到巴基斯坦的丝绸到了甩货时,和田人也要远比喀什人抗造得多。回想起曾经的喀什丝绸业,皮革业,除了长叹,真觉得无能为力。。

莎车县以前还有硕果仅存的叶尔羌艾得来丝绸业,但最后几个匠人的生计在前苏联各斯坦的机器艾得来丝绸的冲击下也难为继了。后来,有几个实在看不下去的有识之士托关系把他们送到了和田丝绸厂,算是留下了一丝希望。但喀什的做丝绸生意的人,压根就没有想过在工业和养殖上有任何作为,只是年年都不远千里的在内地各丝绸厂找货,年年找骡,年年骂和田人。喀什在外的知名度的确比和田大许多,但在竞争中的迥境让人总是能想到泥足,尽管从未成为巨人。

中国的丝绸到了品第,还有接着往下走的。最大的市场就是卡拉奇。从品第到卡拉奇的运输不成问题,非常可靠。当然,也有利用飞机做行李运货的。不过,卡拉奇机场的检查人员和小红帽沆瀣一气,经常以抓住维吾尔族丝绸商人为乐,象许多巴基斯坦的执法人员一样,他们都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处置长着汉族面容的违规者。不过,维吾尔人知道这一点的真不多。

到卡拉奇后,你就会明白巴基斯坦为什么是中国的第五大丝绸出口国了。卡拉奇丝绸市场的成熟就在于分工精细。在这里,许多店铺只做一种生意,如:有专门拆包装,重新剪裁的店,这样的店,有专门的伙计把卷成捆的丝绸折成以米或码为单位。有专门印染的店,这样的店有专门的秘方,把各种丝绸按照客户或市场的需要染色,专门染色出来的丝绸贵得要命,但那色彩真是绚丽,独特。

卡拉奇还专门有为富家女开办的市场。这种mall里帅哥云集,产品鲜艳,那里的莎丽价格自然令人咋舌。只是,从来没有人想起,卡拉奇离喀什已经有3000公里了,这些莎丽所走过的路着那么多的故事和遗憾。维吾尔族丝绸商人,早就被人忘记了。看着那些莎丽,维吾尔族商人也肯定认不出来那些莎丽的前世今生原来和自己息息相关。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这些绚丽的莎丽,许多都最后出现在了印度。德国人李希霍芬用丝绸之路把中国和欧洲联系到一起,这种遥远的浪漫让人迷失。看着地图上上的遥远,我们不应该忘记丝绸和山那边的联系,因为这是用脚走出来的路,是丝绸走过的路,是应该铭刻在我们基因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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