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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人物事略15:齐杵臼——我不能矣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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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人物事略15附:晏婴居市2/8

《襄二十五年传》: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p 1098)(09250204))(090、102)

我的粗译:

我们的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五四八年,周灵王二十四年,齐庄公六年),崔杼在自己家中狙杀了齐庄公。

听说事变,晏子(晏婴)站在崔家大门外边等待结果,他的侍从问:“死乎?(我们殉死吗?)”他回答:“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就只是我们的“君”吗?我们去殉死?)”

又问:“行乎?(我们逃离齐国吗?)”回答:“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是我们的罪过吗?我们逃?)”

再问:“归乎?(那我们现在回家吗?)”他告诉侍从:“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君”死了,我们回哪去?作了“民”的“君”,怎么能欺压“民”?只能是供养社稷。作了“君”的“臣”,又怎么会只为了吃饭,是要维护社稷。所以“君”要是为社稷死,我们就也跟着殉死,为社稷而流亡,我们就也跟着流亡。要是他为自己的事死了,为自己的事流亡了,不是他的私人,谁敢跟着?何况人家自己弄上去的“君”,自己又杀了,我凭什么跟着殉死?为什么跟着流亡?可现在又怎能就回家呢?)”

等到崔家的大门打开,晏子进去,一头趴在死去齐庄公的大腿上,哭了起来,哭完起身,又跺了三次脚,然后出来。

有人对崔子(崔杼)提出:“必杀之!(一定得把这个人杀掉!)”崔子说:“民之望也!舍之,得民。(此人是“民”的精神寄托!留下他,能得“民”的拥护。)”

一些补充:

这里“望”指“望祭”的对象,即某一诸侯所在地的主要大山大川之神,能保佑那一诸侯所统领的“民”。故我认为“民之望也”可引申为“民”的精神寄托。

这里的“三踊”——“跺三次脚”是当时丧礼礼仪的一部分,杨伯峻先生注《宣十八年传》“既复命,袒、括发,即位哭,三踊而出”云:

踊音勇。《聘礼》又云:“入门右,即位踊。”古代遭丧,有擗踊之仪。擗犹椎胸,踊犹顿足。男踊女擗,表示哀痛之至。((p 0779)(07180502))(064)

下面是《仪礼》和《礼记》中一些涉及“踊”的段落,从中可见在丧礼的很多环节中都会有“踊”,而且这个“踊”虽然有要求“踊无算”的地方,但是一般是“有节”的,例如有时候会要求“踊三”,所以会说“成踊”:

君使人吊。彻帷。主人迎于寝门外,见宾不哭,先入,门右北面。吊者入,升自西阶,东面。主人进中庭,吊者致命。主人哭,拜稽颡,成踊。宾出,主人拜送于外门外。(《仪礼?士丧礼第十二》)

卒敛,彻帷。主人西面冯(憑)尸,踊无算;主妇东面冯(憑),亦如之。主人髺发,袒,众主人免于房。妇人髽于室。士举,男女奉尸,侇于堂,幠无夷衾。男女如室位,踊无算。主人出于足,降自西阶。众主人东即位。妇人阼阶上西面。主人拜宾,大夫特拜,士旅之,即位踊,袭绖于序东,复位。(《仪礼?士丧礼第十二》)

有襚者,则将命,摈者出请,入告。主人待于位。摈者出,告须,以宾入。宾入中庭,北面致命。主人拜稽颡。宾升自西阶,出于足,西面委衣如于室礼,降,出。主人出,拜送。朋友亲襚,如初仪,西阶东,北面哭,踊三,降,主人不踊(《仪礼?士丧礼第十二》)

彻奠,巾席俟于西方。主人要节而踊,袒。商祝御柩,乃祖。,袭,少南,当前束。妇人降,即位于阶间。祖,还车不还器。祝取铭,置于茵。二人还重,左还。布席,乃奠如初,主人要节而踊。荐马如初。宾出。主人送,有司请葬期。入,复位。 公赗玄纁束,马两。摈者出请,入告。主人释杖,迎于庙门外,不哭。先入门右,北面,及众主人袒。马入设。宾奉币,由马西当前辂,北面致命。主人哭,拜稽颡,成踊。宾奠币于栈左服,出。宰由主人之北,举币以东。士受马以出。主人送于外门外,拜,袭,入复位,杖。(《仪礼?既夕礼第十三》)

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者,孔子曰:“哀则哀矣,而难为继也。夫礼,为可传也,为可继也。故哭踊有节。”(《礼记?檀弓上第三》)

唯祭祀之礼,主人自尽焉尔;岂知神之所飨,亦以主人有齊敬之心也。辟踊,哀之至也,有算,为之节文也。袒、括发,变也;愠,哀之变也。去饰,去美也;袒、括发,去饰之甚也。有所袒、有所袭,哀之节也。弁绖葛而葬,与神交之道也,有敬心焉。(《礼记?檀弓下第四》)

曾子问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从摄主,北面,于西阶南。大祝裨冕,执束帛,升自西阶尽等,不升堂,命毋哭。祝声三,告曰:‘某之子生,敢告。’升,奠币于殡东几上,哭,降。众主人、卿、大夫、士,房中,皆哭不踊。尽一哀,反位。遂朝奠。小宰升举币。三日,众主人、卿、大夫、士,如初位,北面。大宰、大宗、大祝皆裨冕。少师奉子以衰;祝先,子从,宰宗人从。入门,哭者止,子升自西阶。殡前北面。祝立于殡东南隅。祝声三曰:‘某之子某,从执事,敢见。’子拜稽颡哭。祝、宰、宗人、众主人、卿、大夫、士,哭踊三者三,降东反位,皆袒,子踊,房中亦踊三者三。袭衰,杖,奠出。大宰命祝史,以名遍告于五祀山川。”曾子问曰:“如已葬而世子生,则如之何?”孔子曰:“大宰、大宗从大祝而告于祢。三月,乃名于祢,以名遍告及社稷宗庙山川。”(《礼记?曾子问第七》)

奔父之丧,括发于堂上,袒降踊,袭绖于东方。奔母之丧,不括发,袒于堂上,降踊,袭免于东方。绖即位成踊,出门哭止。三日而五哭三袒。適妇不为舅后者,则姑为之小功。(《礼记?丧服小记第十五》)

杨伯峻先生注“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曰:

祝佗父与申蒯之死或在晏子立门外之后,因八人之死而连类及之。至晏子,杜云“闻难而来”,是也。

杨伯峻先生注“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

此句当为“吾死也,独吾君也乎哉”,因着重非独一人之君,故先言之。

杨伯峻先生注“谁敢任之?”曰:

敢与不敢,由于合理与不合理。不合理而死或亡,畏时人及后人议论,故云谁敢。

杨伯峻先生注“将庸何归?”曰:

刘淇《助字辨略》卷一云:“庸何,重言也。”

杨伯峻先生注“舍之,得民”曰:

释而不杀,我得民心。《晏子春秋?内篇?杂上》载此事与《传》有不同者,盖战国传说。

“齐”推测位置为:东经118.35,北纬36.87(临淄北刘家寨周围有遗址,长方形城,大城西南部分为小城,共2000万平方米;大城:4500╳4000;小城:1400╳2200,300万平方米。大城:春秋战国?小城:战国)。

“崔”(杨注:《经》云“崔氏”,《传》云“崔杼”,则崔氏即崔杼也。后人以襄二十五年崔杼杀齐庄公,距此五十一年,则崔杼此时当少,安得“高、国畏其偪(逼)”,因以为疑。不知崔杼弱冠有宠,虽不当政,有宠即有权,高、国亦可畏之。《唐书?宰相世系表》云:“崔氏出自姜姓,齐丁公-伋嫡子季子让国叔乙,食采于崔,遂为崔氏。济南-东朝阳西北有崔氏城是也(崔氏城当在今山东省-章丘县西北)。季氏生穆伯,穆伯生沃,沃生野,八世孙夭(夭见僖二十八年《传》)生杼,为齐正卿。”),推测位置为:东经117.42,北纬37.05(邹平县-魏桥镇-崔八村)。

《襄二十八年传》:

崔氏之乱,丧群公子,故鉏在鲁,叔孙还在燕,贾在句渎之丘。及庆氏亡,皆召之,具其器用,而反其邑焉。与晏子-邶殿其鄙六十,弗受。子尾曰:“富,人之所欲也,何独弗欲?”对曰:“庆氏之邑足欲,故亡。吾邑不足欲也。益之以邶殿,乃足欲。足欲,亡无日矣。在外,不得宰吾一邑。不受邶殿,非恶富也,恐失富也。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为之制度,使无迁也。夫民,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幅之,使无黜嫚,利过则为败。吾不敢贪多,所谓幅也。”与北郭佐邑六十,受之。与子雅邑,辞多受少。与子尾邑,受而稍致之。公以为忠,故有宠。释卢蒲嫳于北竟。((p 1150)(09281101))(090、113、102)

我的粗译:

(从我们的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五四八年,周灵王二十四年,齐庄公六年)到我们的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五四五年,周灵王二十七年,齐景公三年)这三年之中,崔杼被庆封暗算,庆封又被栾、高、陈、鲍四家暗算,齐景公地位上升。)当初在崔杼发动的变乱之中,群公子都逃离了齐国,所以公子鉏在鲁国,叔孙还在燕国,公子贾在句渎之丘。等此次庆封逃离齐国以后,就把这些公子都召了回来,为他们准备了所有的彝器和家具,恢复了他们的采邑。

接着赏给晏子(晏婴)邶殿所属的六十个村邑,他不肯接受,执政者之一的子尾(高蠆)就问他:“富,人之所欲也,何独弗欲?(富,人之所欲也,为什么您偏不喜欢?)”

他回答说:“庆氏之邑足欲,故亡。吾邑不足欲也。益之以邶殿,乃足欲。足欲,亡无日矣。在外,不得宰吾一邑。不受邶殿,非恶富也,恐失富也。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为之制度,使无迁也。夫民,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幅之,使无黜嫚,谓之幅利。利过则为败。吾不敢贪多,所谓幅也。(庆家的“邑”能满足他所欲,所以他被赶走了。我家的“邑”现在还不能满足我所欲,如果加上邶殿的这些“邑”,就能满足我所欲了,满足了我所欲,我也就快被赶走了。被赶到了外面,就一个“邑”都享受不着了。所以我不肯接受邶殿的这些“邑”,不是不喜欢“富”,而是害怕没了“富”。而且这个“富”,就像布帛有“幅”那样,是有一定的限制的,才不会走偏。那些“民”,生活好了,干活顺当了,就应当让他们端正态度,加以管控,别让他们胡来,这就叫做“幅利”。“利”没了限制就会烂掉。吾不敢贪多,也是为了要“幅”住自身。)”

齐景公还赏赐给北郭佐六十个村邑,他接受了。赏赐给子雅(栾灶)的村邑,他推辞了多出来的部分,接受了一部分。赏赐给子尾(高蠆)村邑,他接受以后又献上了一些,那位“公”(齐景公)认为他忠,所以他有宠。

齐景公还把卢蒲嫳发去了北部边境上。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崔氏之乱,丧群公子,故鉏在鲁,叔孙还在燕,贾在句渎之丘”曰:

此二十一年齐庄公复讨公子牙之党之事,齐庄之立由崔杼,故溯其源曰崔氏之乱。二十一年《传》云“执公子買于句渎之丘”,此云贾,買、贾二字形近,阮元《校勘记》云:“未知孰是。”

杨伯峻先生注“与晏子-邶殿其鄙六十”曰:

邶殿其鄙,邶殿之鄙也。邶殿-齐之大邑,其郊鄙亦广。六十,六十邑,参去年《传?注》。

杨伯峻先生注《襄二十七年传》“唯卿备百邑”云:

古代村落有土城堡,故亦谓之邑,此言百邑,实则一百村庄而已。《论语?公冶长》、《谷梁》庄九年《传》俱云“十室之邑”,足见其小。此亦是旧时规定,后来便成具文,唯需要时引用之。《齐子仲姜镈铭》云:“侯氏锡之邑二百有九十有九邑”,则一次所赐已近三百邑。((p 1128)(09270303))(085)

杨伯峻先生注“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曰:

《说文》:“幅,布帛广也。”富与幅俱从畐得声,故以相譬喻。

下面是《古代织布机草图效果图》,出自《古代织布机-场景制作》,我加了幅宽方向的标注(红色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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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杨伯峻先生注“为之制度,使无迁也”曰:

古代布宽二尺二寸,帛宽二尺四寸,此即制度,不能增减。《礼记?王制》:“幅广狭不中量,不粥于市。”

“鲁”(杨注:鲁国-姬姓,文王子周公-旦之后。周公辅佐周王朝,成王封其子于曲阜,定四年《传》“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虚”是也。龚景瀚谓鲁都一为曲阜,一为奄城,古奄国都也。二城相距仅三里。曲阜在东而稍北,今山东-曲阜县北三里之古城村。奄城在西而稍南,即今曲阜县治。初都曲阜,炀公迁奄城;春秋时又迁曲阜,盖在僖公时。详《澹静斋文钞?鲁都考》。一九七七年曾于鲁都进行勘探发掘,测得鲁都城平面大致呈不规则横长方形,城东西最长处三点七公里,南北最宽处二点七公里,面积约十平方公里。周围有城壕,西北两面城壕利用古洙水河道。(城周长二十三点七里,面积三十九点五平方里,)今日曲阜县县城仅占鲁故城西南角之一小部分。故城城门十一座,东、西、北各三座门,南两座门。鲁宫殿在城中。在东北部城墙下与城内西北、西南部有鲁城以前之居民区,或即商奄遗址。#据《谷梁传》,中城即内城。若然,则此中城即鲁都曲阜之内城。杜《注》以此为鲁国城邑之名,云在“东海-厚丘(各本误作廩丘,今从金泽文库本、南宋小字本正)县西南”,即在今江苏-沭阳县境,为鲁边境所未达。杜《注》不可信。说详江永《考实》。定六年“城中城”与此同。#杜《注》:“少皞虚,曲阜也,在鲁城内。”),推测位置为:东经117.00,北纬35.60(曲阜鲁国故城)。

“燕”——“北燕”(杨注:此燕是北燕,召公-奭之后,穆侯七年入春秋,春秋后二百四十六年,燕王-喜三十三年为秦所灭。都蓟,今北京市西南。彝器有匽侯鼎、匽公匜、匽侯旨鼎、[匽攴]侯载戈。“燕”作“匽”或“[匽攴]”。称侯,亦称公。战国时期称王,而字作郾,传世有郾王戈、郾王戟、郾王大事剑。#北燕,即姬姓之燕,《史记》有《燕召公世家》。都蓟,即今北京市。北京-琉璃河-西周墓出土大量青铜器,据铭文,足证北燕初封,其都在今琉璃河-董家林古城。#燕是北燕,都于今北京市,已为解放后考古发掘所证实。由北京往北,经承德、凌源、宁城、喀左,再沿大凌河至朝阳、北票,通向辽阔之东北地区,此一带为周初由燕去肃慎之重要通道,又多有商、周遗物出土。旧以黑龙江-宁安县以北直至混同江南北岸之地为肃慎国(混同江为松花江会黑龙江以下之水域名),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五则又以为肃慎之地即今宁古塔,恐皆不确。#此燕不知是南燕否。若是,则南燕尚存。然自桓十三年以后,南燕已不见于《经》;自庄十九、二十年后,亦不见于《传》,恐此是北燕也。),推测位置为:东经116.06,北纬39.61(北燕,董家林古城,董家林村东)。

“句渎之丘”(杨注:句音钩,句渎之丘即穀(谷)(gǔ)丘。急读之为穀,缓读之为句渎。#句渎之丘又见于二十一年、二十八年、桓十二年、哀六年《传》,当在齐境。参高士奇《地名考略》三。),我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8.32,北纬36.79(据云在临淄,我怀疑在淄水曲处)。

“邶殿”(杨注:邶殿,今山东-昌邑县西北郊。“其”作“之”用,例见《词诠》。邶殿其鄙,邶殿之鄙也。邶殿-齐之大邑,其郊鄙亦广。六十,六十邑,参去年《传?注》。),推测位置为:东经119.39,北纬36.86(位于今昌邑市实验中学(原昌邑一中校址)、昌邑复习学校(原昌邑师范校址)、市人民医院、原市检察院驻地、市文化馆,北城墙在现检察院北侧,南城墙在市人民医院南端,东与西关相邻,西与刘家辛戈毗连,都昌故城(邶殿故城)遗址:东西300余米,南北400余米)。

“北竟”我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7,北纬38(此时齐国之北境,今沧州附近,当时的黄河南)。

通宝推:老老狐狸,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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