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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丁玲这么说 ,是既有很大苦衷的 ,她还没有平反。

作为文艺系统高层,和周扬斗得死去活来几十年, 既有国内政治斗争的需要,也有个人面子问题, 也有个人经历的教训。 她这不是说给美国人听的,是说给国内的领导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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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内,她的政治对手们在等待着听她在国外说什么,或者直接说,在等待着她在政治上出现什么言语闪失,那将成为他们打击她的重要把柄。甚至在她访美之前,中国作协就已经有人放出风来,说邀请她的“国际写作中心”是拿美国联邦调查局的钱的。

  国外,那些“敌视中国人民的外国文人”③、“别有用心的外国记者”④,期望从丁玲口中听到某种叛逆的语言,来作为攻击社会主义中国和中国共产党的口实。

  出去看看的愿望是简单的,但如此“内外交困”的阵势,却使丁玲不能不面临巨大的政治压力。这不仅是一次观光旅行和文学交流活动,而且是一种具有微妙的政治含量的外交行为。丁玲是谨慎的,正如有人所说:“丁玲在参加重要的国际活动前,总要认真了解党和国家的有关政策原则,研究有关情况。”⑤

  她甚至是紧张的,她知道兹事体大,任何一点微小的闪失都将使她万分被动。此时,她的历史问题的结论还是:在敌人面前犯过政治上的错误。她必须把政治上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宁可不讨喜、不可爱,宁可被骂、尴尬,也不能在政治上陷入被动,她是输不起的。

  这种态势决定了丁玲在国外的发言几乎别无选择。"

看看丁玲的发言吧

丁玲在美国作过几次演讲。有一次她在一次集会上演讲,有人问她:丁玲女士,你为什么要到北大荒呢?她说:“我是为了去体验生活。”

丁玲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中提到养鸡:

  我在北大荒养鸡,不了解我的人很奇怪,认为我是作家怎能干这种活。他们不知道我那时想的是有一天摘帽后能当个好的养鸡队长,我不是为了工资或地位,而是一心想如何能把业务搞好。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在狱中,有的时候就拿旧报纸在床上摆图型,设想何处应是养鸡场、运动场、饲料场等。 “我只想将来问题能解决,我希望陈明的政治处境能比我好一点,我能当一个养鸡队队长就满意了。坐在监牢里的时候,我把牙粉袋撕成碎方块,在铺板上摆着。摆什么?摆想象中的养鸡队的规划:那个地方是鸡舍,那个地点是运动场;要用多少人;饲料队,打鱼队等。我没有再当作家的希望或计划。”

  当我同一位作家谈话,说到在农场养鸡的事时,那位作家哭起来,说你是位作家,怎可让你干那种事。我说我是个共产党员,任何工作都可以干。他说你虽是共产党,但首先是作家嘛!我说不!我首先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任何事都能做:能上,也能下。

  在接受日本学者的访问时,她还说,在北大荒,我们自己有家,住的地方干净利落。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人们都以为我们当时的生活苦得不得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

  这是代表丁玲真实思想的说法吗?显然不是。正像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在另外的一些情况下,她也曾写到上述这些内容,但态度和观点则完全不同。同样是写北大荒养鸡生活,她愤慨‘为什么杜厂长、姜支书不另外给我们一栋房子,硬要我们把家安在养鸡的院子里。这里到底是我的家,还是鸡的家呢?’”

她抗议过后, 王震的关心下,丁玲和陈明后来住进了干净整洁的招待所。

张僖在正式报告中汇总当地对丁玲的看法:这个人表面上看来是叫干啥干啥,在劳动中也能挑土,挑鸡粪,切鸡菜等,干比较重的活,但此人并不简单。她原来的那一套还是原封不动,指望她的思想、立场有根本改造是比较困难的

西方人士愤怒于丁玲的“撒谎”,但是,那样的发问,大致决定了它会得到怎样的回答。“怎么会是去体验生活呢?应该讲,那是因为划了右派嘛。”难道西方人士不明白这一点吗?为什么还要逼迫丁玲用自己的嘴说出来呢?如果她老实地做出“因为划了右派”的回答,必然又会面临下一个“为什么”,一直到她说出“受了共产党的迫害”为止,而这正是西方人士想要的答案。如同文本中会有“隐含的读者”,带有诱导性的发问也隐含着预期的答案。如果丁玲给出了西方人士想要的回答,回到国内,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的历史问题还有望平反吗?

  既然她不控诉,大家也心知肚明;既然她美化,大家也不会相信,还何必要她控诉呢?如果她选择说出来,对别人的意义在哪里?对她,却是真实的麻烦。她的遭遇本身,就是最好的控诉,何必再给她增添新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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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丁玲从秦城监狱释放,来到山西长治,给侄女蒋祖静的信中说:“我们一九七○年来北京,住在郊区。环境极好,绿树参天,十分幽静。生活待遇,亦极丰厚。书籍很多,尽我浏览与攻读。……尽管我们来北京,系接受严格审查,但我们都很乐观,真正做到无私、无惧、无虑。” 在给儿子、儿媳的信中则说“在北京那样极为优越的条件下”。凭这种描述,谁能想象得到,所谓北京郊区的优越生活,其实是在秦城监狱坐牢呢?给亲人的信,她不必为党遮掩了吧?但她还是这样含蓄地美化,可见,是她自己要面子。一个给亲人的信中都会把自己的坐牢描述得如此幽雅的人,在外人尤其是外国人面前,怎么可能不维护自己的面子呢  

报喜不报忧,以喜掩饰忧,这是一个老年人的面子问题。在国外不报忧,并不仅仅是家丑不可外扬,在国内她也一直不愿提那些难堪的岁月,因为不堪回首,因为丢不起面子,在内部整肃中败北,被自己忠诚的党所“发配”,在她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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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当年,在王实味被捕几个月之后,外界对王的情况十分关注且传闻颇多。一些到延安访问的中外记者便纷纷要求会见王实味。为了宣传的目的,组织上决定由丁玲出面将王实味带到记者们的面前,让王在已经备受折磨而又仍在政治高压的情况下,认罪悔过并感激毛泽东的宽宏大量和仁慈。一位在场的记者后来写道:“一个脸呈死灰色的青年,让丁玲带着,出来背书似地向记者们痛骂自己,丁玲处理这种事情也是有经历的,

丁玲现在见海外人士尤其是海外媒体,如当年作为“陪绑”带王实味见那些“到延安访问的中外记者”,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能说什么呢?

  丁玲在给宋谋瑒的信中写道:“自然,也很难不见外国人,这种时候,我大半很谨慎,怕授人、授自己人以柄,为再来挨一顿棍棒做口实。但愿这只是我的‘余悸’。” 她知道其中利害,但她见记者和外国人的次数还是不少,那就意味着她说“官话”的机会不会少。“官话”自然是官方爱听的,却导致了她在文坛的形象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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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国外的表现,也获得了肯定性的评价。1984年《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中提到:(丁玲)几次出国活动,都有良好影响。

 

 丁玲的后事中,邓力群指示:最重要的是把悼词写好。(55)所以,丁玲的悼词是印发下去广泛集中意见后定稿的。作家支部的书记曾克送来的悼词修改稿和附信中说:丁玲同志在十一届三中全会恢复工作后,多次从事外事活动,影响突出,应有所表述。

  负责处理丁玲后事的中组部副部长郑伯克说:“中央领导同志了解丁玲,对丁玲的评价很高。”“……这几年出国,中央反映很好。”“丁玲在国外讲话时,不但没有怨气,而且拥护党的方针政策。”

  《人民日报》1986年3月16日《丁玲同志生平》中提到:她不顾年老体弱,多次出访,参加国际性文学交流活动。

通宝推:年青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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