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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补充与修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可是一句太有名的话。我在阅读《春秋左传注》之后,感觉这句话其实也反映春秋时期的社会是与后世有很大差别的社会,因此不自量力,来说一下。

愚以为这句话只是说“王侯将相难道只能是有某种血统的人当吗!”,这样一句话在现在,在大多数地方,都是非常“政治正确”的,因此也是一句非常平和的废话。其实,即使在较近的古代,中国人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是《神童诗》,宋人所作,是中国古代启蒙教材的一部分,在那时是十分政治正确的,完全没有要造反的意思。

不过,在更古代的秦、汉之际,这显然不是一句非常平和的废话,而是点起一场大火的火星。

因此,这一句话在当时是有它特定的指向的,这得从先前周代的政治谈起。

周代的政治是家庭式的政治,就是说没有成熟完备的各级行政组织,而是由大家庭管领下面的小家庭,小家庭管领下面更小的家庭。最大的家庭——“家族共同体”就是周王室。“家族共同体”是朱凤瀚先生的说法,之所以称“共同体”,是因为其中还包括了非血缘关系的臣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只有如此,才能让这个“家族共同体”同时具有行政机构的功能。

周王室的天王又把他的子弟们分封出去,让这些子弟带着人马在各地建起了一个个城(国)。这些城(国)就是一个个在周王室这个大家庭之下、比周王室小一号的家庭——“家族共同体”,住在城里的主要是“民”——“国人”,是这个“家族共同体”的上层成员。这样的“家族共同体”中包括一些来投奔的别家的子弟,还包括在城外的那些为他们种地的“野人”。

在这些城中,在各家诸侯的家庭之下,又有一个个更小一号的家庭——“家族共同体”,这些“家族共同体”有他们自己的院子,关起大门来自成一体,更有自己的官吏,有行政功能。这些家族的家臣也不都是自家的子弟,而且城外也有为他们种地的“野人”。

当时城外那些“野人”也是按照部族组织起来的,有自己的酋长。虽然周家把他们逐步融入了自己的族群之内,并不特别讲究是否“有种”,但要成为“王侯将相”却必须要是家庭——“家族共同体”的族长,必须“有种”。因此,那些“野人”包括他们的酋长与“王侯将相”是无缘的。但这也不仅针对他们,还针对那些“余子”——“国人”之中“嫡长子”以外多余出来不能继任族长的那些人。

除了“野人”,还有一些不在周家体系中的蛮夷狄戎,他们很可能有些按照今天的定义是属于另外的民族。这些蛮夷狄戎也有自己的“王侯将相”,但周家的人是不认的,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论语?八佾第三》)。

而当时人对这整个体系的描述则是:

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桓二年传》(p 0094)(02020804))(015)。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皁、隶、牧、圉皆有亲暱,以相辅佐也。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襄十四年传》(p 1016)(09140601))(083)。注意,这里的“朋友”意为兄弟。

所以,对于周天王而言,那些诸侯都是“兄弟甥舅”。对于那些诸侯而言,那些大夫乃至“民”都是“亲姻”,对于那些卿大夫而言,那些家臣大都是“父兄子弟”。即使当时的军队,也是由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家族共同体”的“私属”组合而成的。

在这样的条件下,全面地任人唯亲是正常的,所谓“亲亲”,在当时是非常正面的话:“庸勋、亲亲、暱近、尊贤,德之大者也。”“周之有懿德也,犹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怀柔天下也,犹惧有外侮;扞禦侮者,莫如亲亲,故以亲屏周。”(《僖二十四年传》(p 0419)(05240201))(044);“亲亲、与大,赏共、罚否,所以为盟主也。”(《昭十三年传》(p 1361)(10130901))(114、118)。

之所以有这样的制度安排,是有其渊源的,西周初年,周家战胜了商家,要扩张自己的势力,传播自家的文明,就建立了一种新的政治制度。周家的优势在农业方面,于是把兄弟子侄分封到了黄土地带适于发展当时农业的各个地方。那些分封到各地的周人,面对周围的敌对力量,只有自己的亲族可以依靠,所以政治组织就采用了家庭——“家族共同体”的形式,以激励那些族人同仇敌忾,也让各家诸侯之间能够守望相助,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同时,祖先崇拜、人死后会成为鬼神、会受到亲族的祭祀,这样一套意识形态就成了主流。

在这样的制度安排下,所有那些“王侯将相”就只能是那些家长——族长,“有种”是必然的,要是“没种”就乱套了。不但要“有种”,还得是嫡系后代,这样在技术上内部的纷争才最少。如果一不小心冒出来了个“没种”的,孔老夫子就会愤怒:“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注意,当时在鲁国实际执了国命的陪臣阳虎也是鲁国国君的后代。

战国时有著名的田氏代齐,似乎是“王侯”被不是“王侯”的人取代了,但实际在当时人看来,代齐的田氏是陈国转移过来了,而且田氏也一直以陈国的继承者自居。另外,《襄二十六年传》和《襄二十七年传》中曾提到齐国有一位“没种”的乌馀占了几个城邑想自己也成为诸侯,但马上被那时的霸主晋国灭了,还使用了欺骗手段。至于分晋的韩、赵、魏三家,也各有各的“种”,韩家是晋国国君的后代,魏家是毕国国君的后代,当时人说,“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而只有赵家出身最低,也是为周穆王驾车的“造父”的后代,前面也能追溯到辅佐夏禹的伯益乃至上古帝王少昊。

那些诸侯国中或者有一些外来的“卿”,但他们在本国大都背景深厚,或者“奇货可居”。只有孔子,在“卿”里面算是出身低的了,但也是“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宋国是没亡,要是亡了,保不齐老先生也会来个“代商有国”呢。

所以,在陈胜、吴广以前,“王侯将相”大都是“有种”的,即使有各种篡位,但上来的也大都会被说成是“有种”的。到了后来,不“封建”了,就只有皇帝一个“家”了,“有种”的程度自然就出现了本质的变化,只剩下皇帝还要求“有种”,大量小家的家长还要求“有种”,至于“王侯将相”,则在理论上不要求一定“有种”了。

再后来魏晋世家当然是“有种”的余波,但毕竟不一样了。记得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中就介绍过,那时的世家大族之子弟,并非完全按嫡庶来确定其地位,而要讲才具,也是时势使然吧。家长固然大多还要讲嫡庶,但给家族撑门面的大臣之职不会必然保留给哪个家族的族长了,没有本事怎么行。

而到了科举出现,取消九品中正,“有种”的程度又有了进一步本质变化,那些男儿就有了更多自强的可能。当然在思想上,要想完全改变还需要时间。

所以,在秦、汉之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确实有特定的针对性,那些走投无路的“余子”和“野人”甚至“蛮夷戎狄”们,听了这样一句话,很难不热血沸腾。当然,还因为原有的家庭式政治结构已经被秦始皇破坏,原有的统治阶级也都过不下去了,遍地干柴。于是,这句话就引燃了那场燎原之火。

2016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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