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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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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洛克菲勒与以便以谢5

1934年,也就是小金受洗以及老金去欧洲旅行的这一年,一场丑恶的公开争议将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撕裂成了两半,再次揭示了种族和种族身份问题的棘手之处。讨论种族问题就像照哈哈镜一样,视角是决定镜中形象的关键。像往常一样,这次纷争的核心人物依然是协进会创始人之一以及为协进会官方杂志《危机》担任了二十四年主编的W.E.B.杜博斯。他针对布克.T.华盛顿的种族退让政策提出了十分精彩的批评,并且呼吁要为了黑人受到的一切不公正待遇进行大规模抗议。1915年布克.T.华盛顿去世之后,这些主张使得他成为了华盛顿在全国范围内的接班人。作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学者与散文家,杜博斯的文笔优雅冷峻,鞭辟入骨,宣扬了黑人的珍贵文化遗产与黑人权益事业的正义本质。然而作为一名政治领袖,他却背负着精英主义知识分子的一切缺点。甚至他的支持者也认为他的个性说得好听一点也只能算是不容易相处。他的傲慢如此极端,以至于留下了一大堆段子。某一次有人恭维他是哈佛大学毕业的第一名黑人博士生,据说杜博斯冷冰冰地回答道:“我向你保证,这不是我的光荣,而是哈佛的光荣。”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杜博斯心里憋着好几股愤懑之气。在大萧条期间他将大部分怒火集中在了他名义上的老板沃尔特.怀特(Walter White)身上。1906年,依然还是少年的怀特满怀恐惧地见证了亚特兰大种族暴乱的惨状,从那以后他逐渐成长为了一位著名的私刑调查记者——他利用天生比较浅的肤色假装成白人记者,渗透采访了很多奉行私刑的地区。怀特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宣传家与游说者,与好几位最高法院法官以及参议员都是直呼其名的熟人。此外他也像杜博斯一样爱面子,并且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后者的看法:他认为杜博斯虽然德高望重,但是性情实在太古怪。如今协进会正在致力于立法对抗私刑与吉姆克劳法,而杜博斯的坏脾气只能拖大家的后腿。《危机》杂志的发行量一直在稳步下降,因此杜博斯也越来越依赖于怀特与协进会,但是他依然拒绝在在杂志里宣传协进会的这两项计划。在他看来这两项计划都太没意思了。更糟的是他还公开声称怀特没长脑子。1932年,怀特雇佣了一个名叫罗伊.威尔金斯(Roy Wilkins)的年轻人,把他空降到协进会的纽约办事处负责牵制杜博斯。这样一来两人之间最终摊牌的时刻也越来越近了。

威尔金斯是一位密西西比黑奴的孙子,小时候他的母亲就去世了,之后不久他又遭到了父亲的遗弃。一位家住在明尼苏达州的姨夫收养了他,此人是北太平洋铁路公司总裁的管家,因此在世纪之交的黑人上层阶级当中具有稳固的地位。威尔金斯在杜鲁斯快乐成长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已经沦为流浪汉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姨夫家门口,迫使姨夫与姨妈与他打了一场争夺抚养权的官司。万幸的是威尔金斯的姨夫打赢了这一仗。长大成人的威尔金斯考进了明尼苏达大学,毕业后又成功担任了《堪萨斯呼叫报》的编辑。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将自己包装成一名白手起家的新贵。白天在报社办公室里他是一名彻底追求实效的现实主义者,为了确保报纸销量,他毫不介意将犯罪故事或者老生常谈当成头版标题,但是到了晚上他就会穿上礼服,步入堪萨斯城黑人上层阶级的小小世界。在一场由某家女子俱乐部赞助的时装秀上,他遇到了他未来的妻子。女方父母激烈反对两人的恋爱,他们一家都是肤色较浅的天主教徒,而且布克.T.华盛顿与杜博斯都是他们家的座上宾(当然这两人并不会同一天来访)。女方父母认为威尔金斯的肤色就像墨水一样深,因此不想自家女儿与他扯上关系。但是威尔金斯最终还是成功迎娶了这位姑娘并且举办了十分风光的婚礼。威尔金斯的成功靠的是灵活多变的才能与言简意赅的作风,很像是吉米.斯图尔特的风格。他根据普通人的标准进行政治选择,认为协进会的目标应当是实现种族之间的公平竞争。他还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便身处种族暴乱当中也不会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派头,而是会理所当然地表示“下一步我们的牌要这么打……”。他很乐意为协进会的事业献出生命,但是当来自协进会纽约办事处的电话打过来时,他也确实抱有理想主义之外的其他念头。协进会开出的入职条件之一是为他提供了一座位于埃奇科姆大道409号的公寓,即便是远在堪萨斯城的他也知道这是“哈莱姆区的最好地址”。

来到纽约之后,新官上任的威尔金斯迅速推行了好几项改革措施,旨在让《危机》杂志实现自给自足并且打入大众市场,尽管这些措施全都是杜博斯的眼中钉肉中刺。威尔金斯本人的打字机为杂志贡献的第一篇稿件是一则关于黑人田径运动员的体育新闻。后来他不露声色地回忆道,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杜博斯最终不得不同意将这篇稿件“塞在最威严的黑人文学家与社会思想家的文字之间”。之后杜伯斯试图阻止威尔金斯插手杂志事务,并且毫不掩饰地摆出了居高临下的派头,把他视为只会经营二流小报的货色以及怀特插在自己身边的钉子。威尔金斯被迫创造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公共宣传员角色。他发动的第一场宣传战瞄准了新近开业的NBC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喜剧演员威尔.罗杰斯(Will Rogers)以及节目的赞助商海湾石油公司。威尔金斯放出了一大片劈头盖脸的抗议电文,理由是罗杰斯在自己的第一期节目当中连着说了四次“黑鬼”。电台主管声称他们无法干涉主持人的言论,因为罗杰斯的言论自由受到第一修正案的保护。但两个星期之后NBC还是用心审查了一期关于协进会成立二十五周年的评论节目,并且删除了所有提到种族、种族隔离或者私刑的言论。威尔金斯并未因此就收敛自己的电报攻势,但NBC找到了退出战场的方式:威尔.罗杰斯转而采用了更容易得到接受“深肤色”(darky)一词,NBC也不再播出涉及协进会的节目了。

1934年,杜博斯走到了一个相当苦涩的人生转折点附近。尽管他声望显赫,但是他依然只是一位没有多少养老存款的六十六岁老者,更年轻且更有干劲的后来者们正在取代他的位置。除了这些实际层面的问题之外,他还要应对自己内心里日益滋长的悲观主义——他反复告诉自己,协进会成立以来的一切辛劳都只是无用功而已,南方的种族隔离局面丝毫没有改善,北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想法在他心里煎熬许久,终于促使他在1934年1月刊的《危机》上发表了一篇令人心碎的社论,彻底否定了协进会的理念。他声称黑人应该承认事实:无论正义如何彰显,无论他们付出怎样的努力,种族隔离都不可避免,因此憎恨种族隔离也就等于憎恨黑人自身。他认为黑人还不如在中学、大学以及各行各业当中自愿采取隔离策略——这样做不仅有助于维护心理健康,还能为日后其他方面的战斗积攒力量。

这篇社论不仅在协进会内部引发了一场风暴,而且整个黑人报界都为之哗然。基本上没人支持杜博斯,就算是他的长期崇拜者也认为他的意见支持了长久以来的白人种族主义论点,即种族隔离对黑人有利。他在协进会官僚体系内部的敌人更是公开批判了这种“拥抱吉姆.克劳法”的异端主张。至于威尔金斯则始终认为这篇令人惊骇的社论只是任性赌气的产物——甚至在四十五年后,在黑人权力运动恢复了杜博斯的声誉之后,他依然坚持这一观点——他声称杜博斯的做法无异于“拿起一块砖头,冲着视野之内最大的玻璃窗砸过去”。一位认识并且钦佩杜博斯的学者日后将会发现证据表明,杜博斯的真正动机是为黑人大学说些好话,从而使得他的朋友约翰.霍普能够雇佣他回到亚特兰大大学。(杜博斯针对布克.T.华盛顿的攻击在支持黑人教育的白人慈善家当中产生了很大反响,也显著提升了他在白人慈善家眼中的形象。)无论是在这次事件里还是在日后的纷争当中,人们都会意识到针对杜博斯进行人身攻击要比驳斥他的论点更容易,因为他的论点虽然看似荒唐,仔细想想却暗藏机关。沃尔特.怀特与其他协进会官员都很清楚,假如他们立誓谴责一切种族隔离体制,就必须顺带着批评黑人教会与黑人大学。支持某几类种族隔离同时又反对另外几类种族隔离无异于说嘴打嘴。杜博斯挑明了这个矛盾,并且牢牢抓住了协进会的痛脚。协进会主席乔尔.斯平加恩(Joel Spingarn)随即宣布,反种族隔离意味着不能在黑人教会与学校举行集会,也不能在非隔离机构里进行筹款活动。要不是这项政策后来被悄无声息地撤销了,协进会非得关门大吉不可。

1934年上半年,杜博斯在《危机》的页面上进行了激烈的战斗。他抛弃了一切关于种族形象与斗争策略的辞令,亮出了自己赖以成名的凶猛笔锋:“我们必须弃绝这套主张,因为这套主张总是涉及羞辱与自缚手脚,迫使我们手脚并用地爬向不愿看到我们的地方,抵达之后就像吃痛鞭笞的狗一样蜷缩成一团大喘粗气……绝不!上帝啊,我宁愿挺直腰杆站在泥潭里告诉白人世界有多远滚多远,也不愿意跪在上游社会的客厅里给白人舔靴子。”接下来杜博斯更加起劲地侮辱了他的老板沃尔特.怀特,声称怀特根本就是白人,而怀特对抗种族隔离的根本原因则在于他想与白人厮混在一起。杜博斯还针对协进会的其他好几名官员发动了人身攻击,并且毫无愧怍地宣布自己之所以闹得这么不可开交,不仅因为他认同种族隔离,还因为他看不惯协进会内部的勾心斗角。在私下里他认为好多协进会成员都该被开除——首先是罗伊.威尔金斯,其次就是沃尔特.怀特。但是杜博斯实在算不上运用权术的好手,他所谓的官场斗争手段无非就是与自己的同伙用法语交流,免得被别人听了去。在这方面他的对手比他高出了好几个段位。首先他们抛出了若干条杜博斯多年前渴望进入白人世界的轶闻,从而为他定下了口是心非的基调。接下来他们引用了杜博斯本人当年针对马库斯.加维(Marcus Garvey)的民族主义论点的批判,从而为他挂上了自相矛盾的标签。最后他们甚至传播了关于杜博斯的性生活的谣言,强调他喜欢肤色特别浅的女性。

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的杜博斯在1934年底离开了协进会,回到了亚特兰大大学。在那里他开始了与斯佩尔曼学院院长兼亚特兰大大学司库弗洛伦丝.玛蒂尔达.瑞德(Florence Matilda Read)的拉锯战,小洛克菲勒在1927年就将她委派到了这两个岗位上。在纽约,罗伊.威尔金斯接管了《危机》杂志社,并试图利用杜博斯丑闻来扩大杂志销量。他在在纸上发表了一篇评述文章,引来了H.L.门肯的赞扬,后者认为黑人比所有其他族群都更不忌惮于公开相互批评。协进会的宗旨经历了这番冲击之后又得到了重新确立:一方面要继续对抗种族隔离,另一方面也要将反种族隔离原则的根本矛盾重新掩盖起来。面对压倒性的白人霸权,黑人只有奉行双重标准才有胜算。换句话说,内向封闭与外向扩展的种族路线都具有两面性,既有愚蠢怯懦的一面,也有明智勇敢的一面,历史大环境决定了哪一面能占上风。实际上杜博斯的这次失态意味着全国各地的协进会分支团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可以更加自由地选择斗争目标而不必担心受到谴责,因为纽约总部实在不想挑起另一场激烈辩论,杜博斯正是在这样一场辩论当中将大半辈子的职业生涯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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