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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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洛克菲勒与以便以谢7

震撼世界的大事——无论像广岛核爆那样炫人眼目还是像早期避孕药研究那样潜移默化——一般来说都不足以打扰包括小金在内的摩豪斯学生们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态。按照摩豪斯的说法,一切学生分为两类:在摩豪斯读书的学生以及希望能在摩豪斯读书的学生。为了激发学生们对于外部世界的兴趣,梅斯校长在面向学生团体的每周致辞当中运用了自己的一切权威与全套口才。后来他自己承认了失败。梅斯的很多言论后来都成为了他的个人传奇的一部分,其中有一条轶闻声称他整天教训学生们“对于任何尺寸超过汉堡包的东西”都提不起兴趣。

小金在摩豪斯的大多数亲密朋友私下里都不愿投身事工。比方说上文中曾在几年前见过金家父子的摩豪斯男高音鲍勃.威廉姆斯。他在军队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到了摩豪斯。他来自一个布道人家族,但是却打算成为一名歌剧明星,他的偶像是罗兰.海耶斯(Roland Hayes)。日后的灵歌先驱山姆.库克(Sam Cooke)——此时他和小金一样只有十五岁——也已经下定决心不要跟着父亲的足迹走上布道坛。比小金年长五岁的学长沃尔特.麦考尔(Walter McCall)是一名退伍军人,曾经为了赚钱做过一段时间布道人,感觉很不好。他的职业计划是做一名兼职教士来解决生计问题,同时将满腔理想主义投入律师行业。他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像瑟古德.马歇尔那样足以切实帮助同胞的知名律师。在他看来,布道人比律师更容易挣钱自立,而律师比布道人更能造福人类。麦考尔的观点——理想主义者应当从事法律工作,想要养家糊口则应当投奔教会——肯定会让白人学生大惑不解,因为他们的就业观念恰好相反:事工才是理想主义者的归宿,搞法律的目的则是为了赚钱。像这样全然颠倒的择业观念在黑人的文化圈子里非常自然。另一项与白人形成鲜明反差的事实是黑人大学生的男女比例。女性黑人大学生一直能占到学生总数的大约三分之二,换句话说每一位男性黑人大学毕业生都对应着至少两位学历出身与其相仿的潜在婚配对象。*

小金进入摩豪斯的时候原本打算成为一名医生,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觉得生物学过于冷漠无情,而且太依赖数学知识,因此不太适合他。然后他就像沃尔特.麦考尔一样将目光投向了法律。当时的麦考尔穷的叮当响,他在格罗夫斯教学楼的地下室里开了一家理发店,成为了非正式的校园理发师,每次理发收费一角。每一位前来理发的学生与教职员都不得不听他滔滔不绝地抱怨自己的身体到处都有毛病——特别是关节炎尤其严重——而且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次小金来找他理发,理完发之后告诉他自己手里没有现钱。这一来麦考尔可是气炸了肺。他不相信这个衣着考究的上等人家孩子居然会没钱,认定了小金存心要消遣自己,因此非得跟这小子好好掰扯一番不可。两个人一致同意“到外面草地上练练”。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小金与麦考尔展开了一场摔跤大战。尽管小金比身为退伍军人的麦考尔体重更轻且年纪更小,但最终还是赢得了胜利,并且还赢得了对手的尊敬。小金说服麦考尔相信他的父母真没有给他太多零花钱,并且很快就补交了一角钱的理发费用。这两个人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其他人都管他们叫做“麦克与迈克”。这对二人组的性情如此天差地别,看上去简直有些搞笑。整天忿忿不平的麦考尔似乎比小金更加叛逆,后来他将自己在摩豪斯就读的这段时间称作“革命阶段”。他憎恶宗教品味——特别是关于天堂与十字架的甜言蜜语——并且将宗教观念当成了叛逆行为的出发点。他与小金以及其他几名密友经常坐在教堂二楼露台上,居高临下地打量楼下的各种法事活动,就好像人类学家研究土著居民那样。

小金一直都记得摩豪斯内部的氛围如何令他惊骇不已,以及他本人的种族认同如何与摩豪斯产生了共鸣,“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身边的人全都不害怕。”这种认识在两个方面相互矛盾:首先这段话违背了他自己的回忆,因为他记得老金牧师一直在家里以及在以便以谢教会内部庇护着他免受种族懦弱与羞辱的侵害;其次这句话从字面上来看也是错的,因为摩豪斯学生同样逃避不开种族恐惧。他们在白人瑞德小姐面前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几乎没有那位学生能够泰然自若地与白人打交道或者挑战亚特兰大的种族隔离法律。就算小金在寝室里开卧谈会的时候,恐惧情绪也会冷不丁地冒出头来。对于小金来说,摩豪斯的新鲜之处并非免于恐惧,而是人人都乐于质疑恐惧的存在是否合理。

小金在家里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态度。老金牧师不愿意在家里讨论种族问题。偶尔种族隔离确实会公然挑战他的尊严,而他为自己做出的勇敢声辩也注定要成为金家传说的一部分——比方说有一次他带着小金去鞋店,柜员坚持要在种族隔离区域向他们售货,于是愤怒的老金带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过尽管老金牧师经常吹嘘自己在此类场合的表现如何大胆无畏,但是他的生活哲学与日常活动安排却会使得他尽量避开此类场合。不管怎么说,这套立身之道都植根于恐惧情绪。在老金牧师看来,种族问题很简单:他是对的,种族隔离是错的,只有上帝才能回答白人的仇恨从何而来。小金就是伴随着这样的态度成长起来的。来到摩豪斯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其他人都在畅所欲言地讨论这个谜题。在摩豪斯校园里,小金进行了平生第一次关于种族问题的坦率讨论。校园里充斥着数不胜数的种族关系理论,其中大部分都源于社会学系,这里的教授认为种族行为是全体社会行为的次生门类之一。他们试图剥离种族恐惧的禁忌外壳,将其转化成一类可以通过逻辑来钻研理解的知识分支。于是小金选择了社会学专业,为将来走上法律道路做准备。他的顾问与系里的主要教师沃尔特.切维斯(Walter Chivers)以模糊的马克思主义术语诠释了种族主义,认为种族主义是照顾白人的经济制度的必然副产品。

至于宗教方面,自从三年前威廉姆斯夫人去世以来,否认宗教的心态就开始在小金心里逐渐占据了压倒性地位。此时他感到的大部分压力都源自否认心态的进一步深化。几年后他回忆道,大一大二这两年驱使着他他稳步迈进了“怀疑主义的状态”,在此期间他曾一度对自己的教会背景感到遗憾。他明确表示这段经历令他非常痛苦,但同时也令他如释重负。在摩豪斯的校园里他留下了这样的文字:“原教旨主义的镣铐从我的身上卸下来了。”摩豪斯的氛围让小金首次领略了自由思考的刺激感受。对于他来说,心智成长的痛苦得到了个人因素的强化——他与去世的姥姥之间的亲情纽带,以及种族恐惧与宗教恐惧在他父亲身上的交汇。老金牧师似乎试图通过自身的赤裸权威驱散这两种恐惧,就前者而言这种做法有些自欺欺人,就后者而言这种做法又有些太过于人性。在后人们的反复审视之下,老金牧师的人格力量似乎超越了他的原教旨主义信仰。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是小金的父亲,他向儿子展示了经营教会的全套手段与应对外部世界的方法,此外他也有胆量为上千名会众的困惑疑问提供说得过去的答案。

所有这些压力使得小金在教室里以及在家里都越发成为了一个内向寡言的人,但是他在新朋友面前却并未因此而感到拘束。他和麦考尔花了很多时间来尝试浸信会教义当中程度较轻的罪孽,例如跳舞与打牌。参加礼拜的时候他们经常偷偷提前溜出去打牌。小金十分努力地掌握了一套温文尔雅的做派。他在学校里的榜样之一是加斯特顿.钱德勒教授(Gladstone Chandler),此人整天叼着烟斗,穿着一件精干的花呢夹克。他发明了很多巧妙的游戏,帮助他的英语作曲课学生学习新的多音节词汇。小金在这堂课上的表现可谓出类拔萃,因为花团锦簇穷尽学识的文字游戏总能为他带来无穷的乐趣。比方说钱德勒教授问他一句“你好吗?”他则会回答,“我推测我的体质机能均势正处于有机静态。”对于麦克与迈克小集团里的朋友们来说,小金的性格和蔼可亲,品行端庄正派,举止文雅礼貌,并且正在一步步摆脱少年时期的宗教束缚,成为一名成功且热爱欢乐的理想化摩豪斯成员。鲍勃.威廉姆斯在小金的大二学年结束时毕业了。后来他听说这位年轻的朋友最终还是决定成为一名布道人的时候当场就难以置信地大笑了出来。

1946年夏天,小金在亚特兰大铁路公司当劳力打工挣钱,工头坚持管他喊“黑鬼”,于是他就辞职了。当时的白人使用“黑鬼”一词的频率远比今天更高。鉴于整个世界都在竭力领会二战的意义,美国国内也是雷声四起,种族敌意的增长只是众多社会乱象之一。通货膨胀无法控制,人们害怕大萧条将会卷土重来。经济战争导致了席卷全国的罢工潮,公司雇佣的打手团横行霸道,政府推出的应急措施乱成了一锅粥。苏联和美国开始将全球分割成两大敌对阵营,双方都声称自己是理想主义的代表,对方是怀有邪恶野心的帝国。众多奉行民主制度的国家顽固地重申着自己对于亚洲与非洲殖民地的主权,此等虚伪行径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殖民地人民的激烈谴责。本着类似的精神,美国的黑人士兵也要求在国内获得他们曾在海外浴血捍卫的权利。他们的要求自然遭到了白人的抵制,特别是在南方地区。抵制黑人平权的势头如此凶狠,以至于私刑新闻时隔多年之后再次占据了头条。在这一年夏天,暴徒在三个星期内袭杀了不少于六名黑人退伍士兵。佐治亚州的上一次多人私刑还是1918年的事。六名退伍兵当中有一个人开车带着妻子与另一对黑人夫妻上路,在门罗附近被一群蒙面暴徒拦下。暴徒将他们四人拖出车外,推进路边沟渠,然后一阵乱枪将其杀害。验尸报告声称一位被害人身上足有180个弹孔。后来来到门罗的州调查员抱怨称“城里的名流们对这件事全都绝口不谈”。他们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们确实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并且将其提交到了大陪审团面前,但是大审判团拒绝起诉。当地黑人请来亚特兰大的威廉.霍姆斯.博德斯牧师为死者举行了葬礼。

到了9月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主席沃尔特.怀特走进了椭圆办公室与杜鲁门总统面谈种族问题。门罗私刑案件是他向杜鲁门陈述的诸多种族冲突案例之一。 “上帝啊!”杜鲁门喊道,“我不知道情况居然这么可怕。”他答应一定要采取措施,随后很快任命了一个特别委员会,旨在推进立法应对一切剥夺黑人公民权利的现状。在这个黑人领袖尚且难以进入白宫,更不用说从总统嘴里掏出一句承诺的时代,杜鲁门的行动使他一夜之间就成了黑人眼中的英雄。小金的朋友山姆.库克协助组织了协进会的第一个摩豪斯分会,并且很快就开始针对相关问题进行辩论,例如黑人是否应该为了抗议种族隔离而拒绝服兵役。秋天的到来还伴随着另一件大事:在求学期间参军入伍的学生们纷纷离开部队返回了学校。这些经历了异国他乡战火洗礼的老兵将自己出国作战时学校突击招收的新生戏称作“娃娃们”,并且很快就与这批学弟打成了一片。学生组成的转变极大地影响了学校的整体氛围。当时库克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却面临着一项异常艰巨的挑战。因为他是校园里的橄榄球星,人气很高,因此在去年春天当选成为了学生会会长,但是当时学生数量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多,人员组成也远远没有这么复杂。

小金对于公共议题在校园里面掀起的躁动并没有多大兴趣。此时他已经成为一名大三学生,并且投入了越来越多的时间与拉里.威廉姆斯(Larry Williams)以及沃尔特.麦考尔共处,一起研究如何成为布道人。当时这三个人可谓棒打不散。随着时间与生活阅历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他们的宗教叛逆心态,三个人试图对事工活动加以改造,使之更适应各自的抱负。在这一年里,他们三个每个月都要花费三个周日前往惠特街教堂,坐在二楼露台上揣摩效仿博德斯牧师的举手投足与语言组织风格。当然最值得学习的还是博德斯的高调布道词:他仅仅依靠反复宣扬永生就能充分调动会众的情绪。毫不意外的是,博德斯很欢迎他们几个过来旁听,老金牧师则因为儿子总是缺席自己的布道而大为不满。拉里.威廉姆斯其实也是以便以谢教会的会众,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与博德斯越走越近,以至于主动恳请博德斯允许他来到惠特街教会充当学徒。在老金看来这一点是博德斯阴谋给自己拆台的明证,因此他要求儿子立刻与威廉姆斯绝交。

出人意料的是,小金这次拒绝遵循父命。教士家庭的私人信仰与家庭和谐向来剪不断理还乱,而小金此时在这团乱麻当中的立场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微妙。实际上他一直在摸索着创立一套能令他自己感到心安理得的布道品牌,因此他的视野并没有受到博德斯的局限,而是进一步投向了不那么正统的方向。但他不敢对父亲有一说一,唯恐会招致父亲的不满。此外他也不能忽视以下可能:足以令他感到满足的宗教信条很可能过于模糊以及世俗化,以至于无法用来维持教会。从小到大老金牧师一直在教育儿子维持教会的重要性。此时的小金驶入了一片暗流汹涌的心理水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划桨掌舵。到了大三学年年底,他已经不再主张自己要成为律师了,别人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的时候他也不肯发表明确意见。

来自家庭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小金在1947年夏天重新参加了摩豪斯组织的烟草收割项目。作为战争期间筹款工作的一部分,学校与康涅狄格州的许多烟草农户签订了用工协议,派遣学生去协助收割。三年前小金就曾经参加过这个项目,但是当时只是为了走出亚特兰大见见世面。这一次前往康涅狄格州的旅程不像上次那样冒险意味浓厚,而更像是正经的集体打工。上一次小金被工友们集体评选为最懒惰的两名工人之一,这一次他依然不愿卖力气,将自己的天生活力导向了玩心十足却又坚定不移的抵抗活动,一有机会就磨洋工,经常将啤酒带进工棚里饮用。但是小金的胡搞乱闹很快就戛然而止了。有一天晚上警方来到工棚搜捡违禁品,觉得小金有点问题,于是就将他带回警局仔细盘问了一通。按照日后流传下来的零散说法,警方态度其实很文明,小金也并没有遭到逮捕。但是对于任何一名人生地不熟的年轻人来说,遭到警方盘查都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对于老金牧师的儿子来说更是如此。一想到回家之后要向父亲老实交代,小金就吓得六神无主。瞒报是不可能的,肯定已经有人通知他父亲了。

回到亚特兰大之后小金告诉自己的密友,他知道父亲最想听他说什么,因此他打算首先用这番话来缓和父亲的怒气:他愿意跟随父亲走上事工道路。这个消息令老金牧师喜出望外,为了衡量儿子的用意是否真诚,他立刻就安排小金面向全体会众进行了一场布道。面对翘首以待的以便以谢会众,老金牧师拿出了唯一一套说得过去的说辞——他的儿子“被上帝召唤到了布道坛上”。小金的朋友们都知道他脸皮薄,因此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里拿他寻开心。但是后来他们经常戏称小金其实是“受到了烟草田地的当头烈日的召唤”。

到了指定的星期天下午,一大批会众涌进了教堂地下室,这里是举行布道试讲的传统地点。然后越来越多的会众络绎不绝地挤了进来,直到最后老金牧师只得不无得意地大声疾呼道:“盛不下了!盛不下了!大家都出去!”并且指挥全体会众回到了教堂正殿。有些会众注意到,站在布道坛上的年轻小金尚且不具备父亲那样的威仪气势,但是他的口吻却同样充满了权威,以至于足以令人们忘记他的身材比他父亲瘦小得多。虽然他的布道词并不像他父亲那样侧重于歌颂耶稣,而且遣词造句都有些文绉绉的,似乎有掉书袋之嫌,但是这次试讲依然取得了圆满成功。会众们普遍认为不能过于苛刻地评判小金,因为这孩子毕竟只有十八岁,年轻人总是更喜欢谈论美好生活而不是宣扬天堂。他无疑很有天赋,因为他似乎把自己的全部情绪都毫无保留地投入了表达当中。他操着一口浑厚的男中音,说话如同奏乐一般悦耳。布道结束后以便以谢会众全体起立鼓掌,祝贺老金牧师后继有人。在父亲的提携之下,小金很快就成为了一名羽翼丰满的教士,并且在教会里担任了父亲的助手。但是只有小金本人与几位摩豪斯的朋友们才知道,小金平生的第一篇布道词大量借鉴了哈利.艾默生.福斯迪克在纽约河滨教堂发表的“生活由你创造”(Life Is What You Make It)。

小金在摩豪斯度过的最后一年可以说是精彩纷呈。他的朋友拉里.威廉姆斯已经成为了博德斯的助理,他与威廉姆斯此时在学校里的地位就如同贵族一般。每次博德斯让威廉姆斯代替他去主持葬礼,威廉姆斯肯定会叫上小金一起出面。两人在布道之余主持了一场又一场红白喜事,与此同时也没有忽视学业。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当地女性的热情注目。沃尔特.麦考尔经常笑话他们两个有点得意忘形,但他自己此时的境遇同样春风得意得很。小金的叔叔之一名叫乔尔,家住在南卡罗来纳的谢迪格罗夫,也是一位布道人。小金三人组都曾有幸被这位长辈邀请过去进行布道。小金有一次还特意坐飞机飞了过去,就此成为了金家第一个上过天的人。他与威廉姆斯三天两头往乔尔叔叔那边跑,以至于他们两个戏谑地给对方起了新绰号,小金成了“谢迪”,威廉姆斯成了“格罗夫”。摩豪斯的其他学生们则将他们两个称作“夺爱专家”,因为他们两个的女人缘太好了。小金的朋友们依然叫他呢子布,并且注意到他每次登上布道坛之前都会摆足了架子,将手里的文件夹啪的一下狠狠合死,以此示意各位会众他不是在照本宣科。老金牧师很不喜欢这种做法,他认为儿子最好还是照着词说。

小金大四这年,美国黑人群体当中最重大的新闻来自华盛顿:杜鲁门成为了美国第一位在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大会上致辞的美国总统。一年前他任命的委员会发布了名为《为了确保这些权利》(To Secure These Rights)的报告,文件内容令众多观察家震惊不已,因为谁也没想到文件主张的政治主张居然会领先主流公众意见这么远,而杜鲁门居然会允许这样一份文件公开发表。正是这份报告将“民权”一词引入了政治常用语,取代了原本的“黑人问题”。这一年的2月又传来了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莫罕达斯.甘地在德里遇刺身亡之后刚刚过去三天,杜鲁门就向国会发出了一条涉及民权的特别信息,要求落实多项促进民权的措施,尤其是要在联邦层面制定反私刑法。在种族问题方面最负责任的南方自由派、《亚特兰大宪法报》主编拉尔夫.麦吉尔(Ralph McGill)攻击此项立法对于南方白人而言太过激进,气得沃尔特.怀特骂他是个“黄鼠狼”。气头过去之后这两人都觉得自己把话说的太重,不得不在不断缩水的自由主义舒适区域里你来我往地相互道歉了一番,将自己的言论尽量往回找补一下。摩豪斯的大多数现实主义者都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项新提案只是杜鲁门为了争取连任而做出的绝望努力,因为他在北方的选情非常不好看。他们正确地预测道,这项提案肯定是干打雷不下雨。但是遥远的雷鸣声依然暗示着战后世界可能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新时代即将到来的信念在黑人当中由来已久并且饱受打击,但是现在这项信念似乎找到了新的靠山:首先是战争结束后自然兴起的善意,其次是地球村正在缩水的严酷事实。

这一年冬天,小金首次就社会议题采取了公开立场,不过这次他选择的题目与当下最火热的话题相去甚远。他在校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为《教育的目的》(The Purpose of Education)的文章,认为摩豪斯的大多数学生们都很有可能将教育当成“剥削他人的工具,使他们能够永远将大众践踏在脚下”,这种想法是相当危险的。在他看来,构想得当的教育本身就应当是“崇高的目的而不是实现目的的手段”,而且教育理应将知识从“功利”的道德真空当中拯救出来,因为“最危险的罪犯完全有可能是一名天生理性却毫无道德的人。” 说到这种人,最现成的例子就是佐治亚州前任州长尤金.塔马琪(Eugene Talmadge),因为此人虽然拥有一把全美优等生联谊会的钥匙,算得上是“整个佐治亚州乃至全美国最杰出的头脑之一……但他却依然极力主张我生来就是劣等人。”

这篇文章为小金日后的风格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早期例证——他喜欢针对他自己选择的话题进行大开大阖的论述,存心刺人地将不同事例联系起来(本文当中摩豪斯学生的自私心态就与塔马琪的种族主义理念形成了对照),努力促进宗教与智识的共生共荣,在津津乐道地沉湎于各种老生常谈的同时还在竭力鞭策自己表达原创理念。大四这年他一直在考虑教育问题。现在他已经做出了职业选择,他自己的教育也有了目的。他知道,如果他想将自己的事工抬举到超越原教旨主义的水平而又不至于陷入永久的怀疑主义,那就必须找到足够宏大的理念来搭配自己的豪言壮语。在这个关键方面他的培训才刚刚起步。就像博德斯、福斯迪克、约翰斯以及他潜心研究过的众多杰出布道人一样,他也想去神学院进修。而且他还特意想去一所白人神学院,这样一来他不仅能够回答烧灼内心的神学问题,同时还可以顺便向自己证明从小接受的教导的确属实——他生来并不比别人更差。最后他还想找个借口离开亚特兰大一段时间,与父亲拉开一点距离。自从小金投身事工之后,老金牧师多少恢复了一点对儿子的控制。一年以前,当小金还是个彬彬有礼的叛逆少年时,老金牧师拿他并没有什么办法。如今小金成了他的部下,他说话就管用多了。比方说有一次小金与拉里.威廉姆斯一起参加了基督教女青年会组织的集体舞会,事后不得不在老金牧师的严令之下向以便以谢会众做出了公开检讨。老金还试图阻止儿子加入亚特兰大的白人大学与黑人大学学生共同成立的跨种族委员会,不过这次他没能成功。老金认为儿子应当与自己人待在一起,不要“叛逃”到白人学生那边去,小金则认为父亲的想法有些扯淡。

在这个学年结束之前,摩豪斯依照传统举行了一场学生演讲大会,这项传统在黑人大学当中可谓独树一帜。每个科系以及大多数俱乐部与社团协会都要选择一名优秀学生充当集体代表面向全校师生发表年度致辞。整个活动要持续几个星期——每天都有一名学生代表在索尔教学楼地下室的义务礼拜现场发言——最后一天则会有一名大四学生登坛布道。梅斯校长和教授们都选择了小金代表他的班级为本次活动画上句号。多年以后很多同学都会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的情形,回忆起小金的激情洋溢与条分缕析如何折服了他们——尤其是当他说出下面这条主张的时候:“宇宙自有其道德规律,违反道德规律就像违反物理规律一样必然会遭到惩罚。”

这一年春天小金申请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克罗兹神学院。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然后告诉了姐姐,再然后告诉了弟弟,最后才告诉了父亲。老金牧师一连好几天没给儿子好脸色看。他觉得比大学本科更高的教育全都没什么用,而且也不想失去儿子或者助理牧师,此外他还非常怀疑克罗泽这所白人神学院的自由主义倾向。不过最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心软了,不仅同意儿子前去进修,还同意为儿子支付学费。老金与小金此时都还不知道克罗兹神学院会对小金的人生轨迹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但是他们两个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渴望找到答案。

克里斯汀.金和她的二弟在1948年6月同时毕业,两人的毕业仪式在姐妹礼拜堂分别举行。这一年她二十岁,她二弟十九岁。小金在一场又一场布道当中度过了这一年的夏天。正当他为离家远行做准备时十分高兴地得知,沃尔特.麦考尔也要和他一起去克罗兹进修。麦克与迈克二人组就这样来到了辽阔的北方,决心要与他们能找到的最聪明的白人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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