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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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一把长号6

蒙哥马利的全体黑人领袖早在当天下午重新碰头商讨当晚弥撒大会事宜之前就意识到了事情正在起变化。尼克松、阿博纳西以及一名叫做弗兰奇的主要卫理会牧师共同拟定了一份公交车抵制运动谈判条款清单。他们就像惯常那样认为,假如事先不想好各项要求,之后就免不了人多嘴杂乱作一团。集会主持人刚刚将他们三人的想法提交给全体集会成员,就有另一个两三人组成的小团体认为应当用油印机将这些提议印成传单分发给弥撒大会的全体参与者。这样一来黑人们用不着大声讨论就能对照着传单进行投票表决,免得将他们的计划泄露给可能在场的白人记者。同一个小团体里的另一个人还主张各位领袖的名字也应该保密,包括在场的各位。正当他们详细讨论隐秘与安全的问题时,尼克松在一旁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愤怒地站起来质问道:“你们以为自己能隐姓埋名地进行公交车抵制运动吗?我跟你们这些大人先生们说句实话吧。你们这些教士过去一百年里都是靠这些洗衣女工供养起来的,可是你们什么实事都没为她们干过。”他还威胁声称假如他们打算隐藏身份,他就要在弥撒大会上公开斥责他们是懦夫。他斥责教士以及其他人听任女性遭到逮捕,自己却像“乳臭小儿”一样畏缩后退。“我们已经扎了一辈子围嘴了,”他说,“现在是时候把围嘴解下来了。如果我们还能成为男子汉,现在就是成为男子汉的时候了。”

正当尼克松甩出最后一句嘲讽的时候,迟到的金走进了集会现场。这个惹人注意的新来者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或许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自己的形象,或许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以免现场局面演变成灾难性的意气纷争,总之他赶在其他任何人反唇相讥之前就开口了。“尼克松兄弟,我不是个懦夫,”他轻松地说道。“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将我称作懦夫。”他也认为全体领袖都应当以真名公开行事。

鲁弗斯.刘易斯趁机发作了。他与尼克松一直相互看不惯,过去几十年两人无论在个人层面还是阶级层面都一直彼此作对。刘易斯很担心尼克松这番气势汹汹的演讲是预先商定的信号。只要尼克松发出信号,就会有人跳出来推举他成为抵制运动组织的领头人。假如真是这样,那么金的及时出场就实在太幸运了。他的讲话风格不卑不亢,一边让尼克松碰了个软钉子,一边又表示了对于尼克松的认同。一闪念之间刘易斯就打定了主意,他立刻起身推举M.L.金博士当选成为抵制组织主席。一位事先与刘易斯通过气的康利牧师赶紧跳起来附议。这一招使得会场暂时陷入了沉默,各个小团体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一阵犹豫不决与低声讨论之后并没有第二个人被提名成为候选人——无论是尼克松、阿博纳西还是其他威望颇高的资深牧师都没有得到提名。日后理想主义者们会主张金的天资使他成为了不二之选,现实主义者则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金当时依旧声名不显,而且他最大的参选优势无非是未曾负债且没有私敌。犬儒主义者更是认为,之所以这么多功成名就的布道人纷纷让位给金,无非是因为他们觉得前方路上的责难与危险远胜于荣誉。之前克劳黛特.科尔文出事的时候,并没有哪位黑人领袖站出来向整个蒙哥马利承诺要为她争取公道。要是金当初就站出来为她出头,那么他的声誉还会像后来一样崇高吗?长远来看,私刑已经终结很久了,黑人社区也已经镇定下来了。就算罗莎.帕克斯必须缴纳14美元罚款,对于整个黑人社区来说又算多大点事呢?

接下来与会人员选举产生了抵制组织的其他负责人以及组织名称——蒙哥马利改良联盟(Montgomery Improvement Association)——然后有人提议在即将到来的谈判期间应当暂停公交车抵制。此人认为当天的公交车抵制确实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成功,但是假如迁延时日,人们早晚会感到厌倦并且逐渐回到公交车上。这样一来新近成立的蒙改联就会沦为白人眼中的笑柄,白人自然也就不会在谈判当中做出任何让步了。正所谓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其他发言人都认同他的主张,他们也认为应当将抵制武器当成引而不发的威胁手段,而不是一味滥用以至于损害其威力。鉴于所有人都取得了共识,这条提案并未立刻得到正式表决。牧师们转而开始为晚上的弥撒大会挑选圣歌、祷文以及发言人。忙完这一摊子事之后大家才急匆匆地把这条提案与其他提案整理在一起。然后各位领袖们就只能等着看当晚参加弥撒大会的人数究竟有多少了。

晚上六点钟过后,金急匆匆赶回家里与妻子以及刚出生的女儿碰头。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柯瑞塔,自己刚刚当选成为新成立的抗议委员会的主席。令他大感宽慰的是,柯瑞塔并没有反对这一既成事实。她平静地表示无论金打算干什么她都会支持他。金随即表示自己没时间吃晚饭了,半小时之内他就要赶到弥撒大会现场,然后他还要赶出席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一场晚宴并发表致辞——奉行种族整合政策的组织在蒙哥马利屈指可数,基督教青年会就是其中之一。此时的金满脑子想的都是霍特街的演讲——这是他以抗议领导人身份首次亮相,也是绝大多数听众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把自己反锁进了书房里冥思苦想起来,平时他至少需要十五个小时才能写好一篇布道词,眼下他却只有寥寥几分钟的时间来构思一篇如此重要的演讲。他的思绪运转如飞。他从心底里意识到自己想要回答《广告报》上两篇文章当中都出现过的刁钻指控——黑人的抵制招数是从白人公民理事会(White Citizens Councils)那里借鉴过来的。白人公民理事会一直都在公开采取严苛的经济报复手段来收拾那些胆敢对抗种族隔离的黑人。因此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最合适的词语来区分公交车抵制运动与悖逆基督教精神的经济胁迫。他刚刚写下几行字,动身的时候就到了。

金的摩豪斯校友兼台球球友艾略特.芬利开车将他送到了集会现场。金抓住车上的几分钟时间继续构思了一阵。通向霍特街的道路上发生了交通堵塞,又为他争取了一点时间,然后车上的两人都意识到没法继续开车前进了——教堂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敌视抵制运动的报纸估计现场来了五千余人,黑人自己的估算则是这个数字的两三倍。无论具体数字究竟是多少,总之教堂内部能够容纳的人数都只有一小部分。因此教堂门口架设了扩音喇叭,向门外的人群广播大会进程。人群绵延了好几公顷,排满了整条街道。横七竖八停在附近的每一辆汽车周围也挤满了人。克利福德与弗吉尼亚.道尔夫妇根本没能挤进距离教堂三个街区之内的范围。格雷茨牧师是唯一一位挤进教堂内部的白人支持者——教堂里除他以外的白人全都是记者与摄像师。“看出来了吧,芬利,”金在下车步行之前说道,“这次真能闹出点大事来呢。”他在人群中艰难穿行了十五分钟才走进教堂。很快霍特街教会的牧师就将他请上了布道坛。

金首先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面前是一大片人头攒动的陌生人,他们挤满了窗台与过道,透过窗户往教堂里打量,从会众坐席投射过来无数道目光。金首先向这些人致意,他嗓音低沉,节奏舒缓,一字一顿地将各位听众引入了正文。“今晚我们相聚在此——为的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务,”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语调先升后降。当他暂停的时候,听众们附和了一两声“是啊”,音量并不大。金能看出来所有这些人全都憋着一肚子呼喊声,只不过还想看看自己打算把他们引向何方而已。“就广义而言,我们今天聚集在此的最首要原因在于——我们是美国公民——而且我们决心践行自己的公民权利——以最彻底的方式,”他说。 “但是我们今天聚集在此同样也是为了一件具体事由——因为蒙哥马利公交车上的情况。”听众们传来了一阵表示赞同的窃窃私语。金的语句越来越短,语速越来越快,语调也越来越高。 “这样的局面完全不新鲜。这样的问题已经存在了无尽的年月。就在几天前——就在上个周三——就有这样一个人——不仅是最优秀的黑人公民之一——而且还是整个蒙哥马利最优秀的公民之一——被人从公交车上扔进监狱并且遭到逮捕——因为她拒绝让出座位——拒绝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一名白人。”

金的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零星几声“没错”与“阿门”。听众们已经被带入了他的节奏,不过就热情而言还比他略逊一筹。接下来金谈到了法律,他指出就算遵照种族隔离法律这次逮捕也依然站不住脚,因为车上并没有明确划分黑人区与白人区的各自界线。“法律在这一点上从来语焉不详,”他说。台下有位听众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我想我这么说还是有法律依据的——并不是说我算得上法律方面的权威——而是说法律权威支持我的言论——这条法律——这条律令——这条蒙哥马利市的规定从未得到过彻底澄清。”这个句子彰显了金作为一名演讲家条分缕析的能力,但是显然没能进一步调动听众情绪。于是金再次提起了罗莎.帕克斯案件的特殊性质。“既然这种事是免不了的,那么我很高兴这种事发生在了帕克斯夫人这样的人身上。因为谁也不能质疑她的心胸多麽宽广,谁也不能质疑她的人格多么崇高,谁也不能质疑她的基督教信仰多么深厚。”这番话引起了一阵轻柔的应和声。“如今仅仅因为她拒绝站起来,结果就被捕了。”金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听众开始躁动起来了,他们跟随着金逐渐加快了步伐。

这一次他停顿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你们知道吗,我的朋友们,早晚会有这样一天,”他高叫道,“遭受压迫铁足无情践踏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一声声“没错”向他涌来,突然间个别的响应声融汇成为了一片高涨的喝彩,紧接着喝彩声之下又爆发了一阵掌声——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秒之内。骇人的喧闹声久久不息,恰似不肯碎成水花的浪涛一般。正当这一阵吼声听起来终于要沉寂下去的时候,教堂门外人群的唤叫声又如同一堵移动的高墙那样排进了教堂里,将室内的音量推得更高了。低音部突然传来一阵轰鸣——无数只脚一下一下地跺着木质地板—— 如此震耳欲聋的巨响根本不用听觉就能凭借肺部的震颤感受得到。声浪凝结而成的厚重云层摇撼着教堂四壁,久久不肯消散。这一番浩荡阵势全都是由一句话引起来的。呼吁与应和的互动模式是黑人教会活动的传统,这一模式此刻将现场气氛推向了远远凌驾于政治集会之上的高度,金从未见识过如此这般的场面。搂草打兔子的布道模板收到了奇效,因为这一次躲在草丛里的兔子体型实在大得惊人。随着喧嚣声终于平静下来,金重新放开嗓门,再次点燃了听众的情绪。“我的朋友们啊,早晚会有这样一天,被别人恣意扔进屈辱深渊、承受凄苦绝望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眼看着人生仲夏的灿烂阳光被别人霸占、自己只能在寒山严冬的刺骨冰风当中孤立无援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早晚会有……”他还没说完,听众们的呼叫声就再一次淹没了他。谁也不知道这一轮呼声的起因究竟是因为演讲人触动了听众们的心弦,还是因为听众们对于演讲人的雄辩口才感到骄傲。如此华丽的辞藻从他的舌尖滚滚而出,竟如同毫不费力一般。“今天我们聚集在此——今天我们聚集在此是因为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金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他本人也被听众当中爆发出来的能量吓到了,金立刻转向了抗议活动务须避免的注意事项。“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主张暴力,”他说道。“我们已经克服了这项弊病。”一位听众叫到:“再说一遍!再说一遍!”金继续说道:“我想让整个蒙哥马利乃至美国全境都知道我们是基督徒。”他将“基督徒”这个词的三个音节全都咬得清清楚楚。“今晚我们手中唯一的武器就是抗议的武器。”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立刻引来一声清亮干脆的赞同。接下来金带领听众们暂时放慢了脚步。“如果我们被囚禁在共产主义国家的铁幕背后——我们肯定不能如此作为。如果我们身陷在集权政权的地牢里——我们肯定不能如此作为。但是美国民主的夺目光辉就在于为了自身权利而抗争的权利。” 支持的喊声逐渐平息之后,金提出了避免暴力的最后一项理由,也就是要体现出黑人抵制运动与三K党以及白人公民理事会等等死对头们之间的高下区别。“蒙哥马利的任何一座公交车站都不会出现燃烧的十字架。任何一名白人都不会被人从自己家里拖出来扔到荒郊野外遭受谋杀。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触犯这个国家的宪法。”

金停顿了一下。教堂里安静了下来,但是气氛却一触即发。“我的朋友们啊,”他缓缓地说道,“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们将要凭借坚忍勇猛的决心在这座城市的公交车上实现正义。而且我们并没有错。我们眼下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错的。”听众当中发出一阵充满期待的低吼,所有人全都预感到金马上就要切中这次演讲的主题了。“如果我们是错的——这个国家的最高法院就是错的!”金的调门陡然一变,刚才一直低沉浑厚的嗓音突然拔高了好几度。“如果我们是错的——全能的上帝就是错的!”他吼叫道,听众们第二次沸腾起来,就好像刚才他声称他们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一样。一浪又一浪的喧嚣声在人群头顶上炸响,直冲向屋顶的最高处。这一切已经远远不仅只是罗莎.帕克斯与公交车法律的问题了。金的最后一声怒吼简直带上了几分亵渎的色彩,同时却又将这份亵渎与自身的信仰以及听众的心灵熔炼成了一体。金的语句冲破了高涨不已的喧嚣声,义无反顾地越过了紧张情绪的承受极限。“如果我们是错的——拿撒勒的耶稣就无非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乌托邦空想家!如果我们是错的——正义二字就无非是谎言!”这一下听众们彻底遭不住了。金不得不暂停好一阵子,等到听众们充分宣泄了怒火与狂喜之后才抛出直冲天际的结尾语句:“我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在这里,就在蒙哥马利——我们绝不会停止抗争,直到公平如大水滚滚,直到公义如江河滔滔!”这段选自阿摩司书的圣经引文简直让全场听众都陷入了情难自已的窒息。金在圣经当中最喜爱的正义权威有两位,其一是教士做派十足的以赛亚,其二就是出身低微的牧民先知阿摩司。

接下来金又从情绪高峰后退一步,谈到了保持团结的重要性,抗议行为的尊严本质,以及工人运动的历史先例。相对而言这一部分内容比较平淡,但是听众们的注意力依然紧紧跟随着他,即便在他用通俗语言解释拗口的尼布尔观点时也毫不放松。“今晚我想告诉你们,仅仅谈论爱是不够的。爱只是基督教信仰的若干顶峰之一,还有另一座顶峰名叫正义。所谓正义就是精心计算的爱。爱施展手段铲除反对爱的负面因素,这一过程就是正义。”金认为就连上帝也不仅只是仁爱之神,“祂也会矗立在万邦面前号令:‘你们要停手,要知道我是神——假如你们悖逆我,我就要敲断强权的脊梁——将你们抛弃到国际与国内关系的怀抱之外。’”金的大胆言辞不断满溢出来,听众们的呼叫声与拍手声也一直维持着稳定的节奏。“正义永远都与爱并肩伫立。我们不仅要运用说服的工具——也要运用胁迫的工具。”他再次呼吁团结一致,同心同德。此外他还恳请全体听众要胸怀历史大局,从而让未来世代回顾蒙哥马利黑人的时候能够说一句,这些人“彰显了捍卫自身正当权益的道德勇气。”他相信听众们肯定能做到这一点。“愿上帝保佑我们在为时太晚之前实现这一切。”有听众回应道:“那是一定的。”于是金接着说道:“在我们继续进行今晚其他各项事务的时候——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想想这些事情。”

随着金走下布道坛,还没回过神来的听众们陷入了一片沉默。谁也没想到这场演说会有这样一个戛然而止甚至于虎头蛇尾的收场。按照一般演讲的规矩,大家都等着他在演说结尾掀起第三次高潮。过了几秒钟之后,失落的情绪才被回味与兴奋所取代。一开始的零星掌声很快就汇聚成了雷鸣海啸。当金走向教堂大门的时候,所有人都伸长手臂想要触摸他。从未见过金牧师火力全开的德克斯特教众一个个全都惊叹不已。阿博纳西留下来在布道坛上宣读了谈判条件。抵制运动这就算正式开始了。金还需要改进一下掌握时机的技巧,但是他的演讲才华已经让他永久性地成为了一名公众人物。他平生第一次政治发言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但是他已经彰显出了非凡的沟通能力。就像圣经当中的每一位先知那样,无论是爱戴他的人还是憎恶他的人都无法回避这份力量。

此时的金二十六岁,他在人世间还有十二年零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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