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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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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2

12月8日,谈判各方举行了第一次会议。蒙哥马利市政府派出了三位地位平等的谈判专员,这三个人在一大群记者、抵制运动参与者和白人观众面前施展兵来将挡的手段,将金的各项主张全都抵挡了回去。有一位专员名叫W.A.“黏糊”盖尔(W. A. "Tacky” Gayle)(他的工作是监督市政府全体员工,因此被指定为市长的代言人),最后他建议以闭门会议的方式继续谈判,以便各方进行更坦率的讨论。公交公司的律师杰克.克伦肖也参与了谈判,而且就像在科尔文案当中那样毫不退让。蒙改联提出的第一项要求相当模糊,即要求公交车司机更有礼貌,对此克伦肖并没有异议。但是他坚决反对蒙改联提出的另一项要求——在黑人乘客为主的路线聘请黑人司机。克伦肖认为这是私营企业的内部事务,轮不到外人干涉。至于蒙改联提出的第三项也是最重点的要求——公交车座位的安排——在克伦肖看来更是非法的。当克伦肖靠着椅背和其他白人谈判员耳语交流时,金认为自己听到了这样一番话:如果白人在这一点上妥协了,黑人就会大肆吹嘘这场胜利,这样的局面绝对不可接受。后来克伦肖回忆道,他之所以反对蒙改联的计划,是因为这项计划可能导致一个黑人男子和一个白人女子“腿碰腿挤在一起”。四个小时后,傲慢与种族大防的深厚情绪致使谈判陷入了僵局,会议只得暂告一段落。

在12月17日的第二次会议上,金做出了一项让步:蒙改联不再要求公交车公司立即雇用黑人司机,而是转而要求公司在岗位空缺时体现出雇佣黑人的意向并且接受合格黑人的申请。在蒙哥马利商会的会议室里,三名地位显赫的白人牧师主导了这场尴尬别扭的试探性协商。这三人当中有一位卫理会牧师——蒙改联的谈判代表乔.安.罗宾森形容此人“庄严虔诚,近乎圣洁”——试图以雄辩的演说强调黑白双方共同尊奉的宗教价值观并以此舒缓紧张气氛。然而到最后他还是让蒙改联谈判团失望了,因为他把抵制运动称作人性弱点的夸张体现。他承认公共汽车司机对黑人乘客粗暴无礼,但他相信司机们对白人也同样不客气。灵魂的疆域要比公交车座位更广阔也更崇高,因此他认为宣讲福音的牧师居然沦为政治运动的领导实在令人感到万分遗憾。在他之后发言的长老会牧师亨利.“杰布”.罗素博士(佐治亚州参议员理査德.罗素的兄弟)指出,当一方对另一方施加伤害的时候,双方几乎不可能本着善意的基督教信仰来讨论问题。因此他建议蒙改联领导人首先取消抵制,营造有利于谈判的氛围。谈判期间他由始至终都坚持这一观点。

第一浸信会教会的亨利.帕克牧师(Henry Parker)(阿博纳西眼下任职的教会正是在八十八年前脱胎于这家教会)试图弥合双方之间的实质性分歧。他认为大多数人都将真正的问题想复杂了。在他看来,已知大多数公交车摩擦事件的根源都在于黑人乘客不能确定预留白人区的范围到哪里为止。为了消除混乱,他建议在所有公交车中安装标志,将前十个座位指定给白人,最后十个座位指定给黑人,中间的座位则由其余乘客任意使用。金与其他黑人强烈反对在公交车里设置“白人专用”标志,因为这个可恨的标志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从蒙哥马利的公交车上撤除了。白人代表答道,他们对于任何其他确保消除混乱的建议全都洗耳恭听。此外他们还提请黑人代表团注意蒙改联建议的操作性缺陷:假设就像蒙改联所设想的那样,一辆公交车上从后往前的座位完全被黑人坐满,然后在某个站点有十名黑人乘客下车并且留下分布零散的座位,然后又有十名白人乘客上车,那么这些白人乘客应该坐在哪里呢?他们怎样才能遵守州立法律并且确保公交车上的种族隔离状态呢?双方代表团围绕着此类假设不停地兜着圈子,每一位与会者都精疲力竭。

在圣诞节前六天,商会谈判桌的白人一侧新添了一位成员。有人小声告诉金,此人名叫路德.英格尔斯(Luther Ingalls),是蒙哥马利白人公民理事会的秘书。当英格尔斯站起来发言时金立刻跳起来表示反对,因为英格尔斯不是谈判委员会的成员。“此外,”金有些暴躁地说道“只要委员会里有公开声明反黑人的成员,我们就永远也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有人回答说市长已经批准英格尔斯出席,金则反驳道市长没有征询蒙改联代表的意见就增加己方成员并不公平。

听了金的这番抨击,第一浸信会的帕克牧师忍不住为英格尔斯出言辩护。“他就像你一样有权加入委员会,”帕克愤然说道。“你把你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就行了。”帕克牵头发言后,其他几名白人也纷纷批评金不顾大体,还没等英格尔斯开口说出一个字就率先将敌意与不信任掺杂进了谈判当中。这些言论在双方代表之间引发了激烈的争吵,争吵的题目包括怎样的态度才算客观以及是谁首先挑起了事端。双方都在极力推动己方的提案并且通过集体投票阻止对方的提案得到通过。有些白人批评金搞一言堂,黑人一方除了他之外就听不到别人说话了。他们还认为他思想僵化固执,阻碍了谈判的顺利进行。这条指控致使谈判气氛当场陷入了凝滞,直到阿博纳西站起来表态:金博士就是他和其他所有黑人谈判员的发言代表。于是谈判在敌意浓厚的气氛当中继续了下去。最后金提议休会,他认为白人将“一整套成见”带到了会场上。

这一次白人代表们甚至都不需要帕克牧师带头反击。一直担任会议秘书的白人女性洛根.A.希普夫人(Logan A. Hipp)站起来冲着金说道:“你才是带着成见来开会的人。”她气得浑身发抖,“你竟然声称我们带着成见来开会,这样说实在太可恨了。至少我绝对不是这样。”为了佐证自己的主张,她表示自己已经决定投票赞成雇用黑人公交车司机。黑人已经担任私人司机了,毫无疑问他们也同样有资格担任公交车司机。另一名白人男性也附和希普夫人的意见,表示自己同样准备投票支持蒙改联的若干建议。

几个小时后,金离开了毫无进展的谈判会场,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他所谓的“可怕的内疚感”。参加谈判之前他原以为比较开明的白人能像克罗兹神学院与波士顿大学的白人所做的那样承认他的道德主张具有合理性,而不那么开化的白人——例如他在生活中遇到的态度更加粗蛮的白人种族隔离主义者——则会暴露出自我防卫的仇恨心态。可是谈判开始之后他才发现,这么多白人居然都真心实意地认为种族隔离问题并不牵涉道德对错。在他们看来,白人公民理事会或多或少算得上是蒙改联在白人这边的对应机构,两者都是代表各自种族利益的团体。这些白人的言谈做派就好像大国外交官正在小国外交官面前捍卫本国利益一样。毕生以来金一直秉承着坚定的道德立场,可是这些白人如此公事公办的谈判手段却将他驱赶出了道德阵地。憋了一肚子气的金在开口说话的时候也忍不住流露出了愤怒和怨恨的情绪。这样的言辞只会断送谈判并且促使更多理智的白人确信,如果眼下确实正在进行一场道德较量,那么占理的一方肯定是他们而不是金。满心自责的金打电话给帕克牧师,为自己在谈判期间的任何冒犯言辞进行了道歉。在电话里听到金的声音令帕克不知所措,而且他从没听到过这样一段谦逊庄重不卑不亢的开场白。无言以对的他只得紧张而又敷衍地背诵了一遍当天早些时候自己提出的论点。

帕克再没有召开进一步的谈判会议,于是坚持抵制运动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就落在了蒙改联头上。他们已经打破了巴吞鲁日市的拼车时长纪录并且还在继续向前艰难跋涉。日常交通的混乱程度日渐改善,可是压力与疲劳也与日倶增。每一场弥撒大会都会鼓励参与者们再接再厉。弥撒大会的参与者以女性为主,为了鼓舞士气,发言人总会挑选几位走路上班的女性当成英雄人物大加宣扬。有一位比较保守的牧师告诉众人,某天清晨他看到一群步行上班的女性。他声称她们的气质如此骄傲而又高贵,她们的步态“足以与任何一位女王相提并论”。同一位布道人还转述了一位老妇人告诉他的话:如果双脚撑不住了,她宁愿在地上爬行也决不乘坐公交车。还有一位布道人告诉人们,他努力想让另一位几乎人人都认识的老太太坐上公交车,但这位波拉德妈妈始终没有上车。牧师宣称他十分礼貌地向波拉德妈妈建议,她已经年老力衰,不必参与抵制运动,可是波拉德妈妈却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的建议。他用波拉德妈妈不经意说出来的一句话来激励大家:“我的双脚确实很累,但我的灵魂是安宁的。”这句话成了抵制运动的经典名言。

金走上布道坛说道,他知道每个人都在担心圣诞购物怎么办。他建议大家共同支持抵制,同时还要回归圣诞节的本来意义,换句话说就是彻底放弃购物。原本打算用来购物的款项应当分成三份,一份存入自己的储蓄账户,—份捐给慈善机构,第三份捐给蒙改联。如果他们非得去什么地方过节,那么他们应该去探访贫困户,或者去教堂,或者参加弥撒大会。只要恢复圣诞节的真正精神,人们就可以互赠经久不衰、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礼物。

黑人圣诞购物数额的急剧下降使得蒙哥马利的商店业主皱起了眉头,但他们并没有特别惊慌。毕竟黑人消费额只占圣诞销售总额一小部分,而且消费额下降的影响效果也得到了大量商家的分担,单独某一家商店受到的冲击并不大。可是公交公司却得不到缓冲垫的保护。芝加哥母公司总部很快就收到了蒙哥马利分公司陷入财务困难的报告,几位当地经理以直白务实的语言表明了分公司正在面临的财政窘境。从抵制运动一开始他们就向记者们公开声明抵制行动的效力足足可以达到99%。如此泄气的言论使得蒙哥马利的政客们很不舒服,因为政客们向同一批记者通报有关情况时总是轻描淡写,尽量把运动的影响降到最低。1956年的第一个星期,蒙哥马利公交公司的经理们告诉三名市政专员,他们即将面临破产。白人根本没有行动起来弥补黑人乘客造成的损失,无论市长与白人公民理事会会如何敦促白人光顾公交车都无济于事,因为大多数白人市民自己都有车,不愿意自降身份地爬到公共汽车上去。因此公交公司要求市政府允许他们紧急加价。三位专员别无选择只好批准,但与此同时这些万事不离政治的老油条们也强烈感到一定要保证选民们不会将这件事怪罪到他们头上。

市政府批准公交车涨价之后过了三天,大约有一千二百人在蒙哥马利市礼堂参加了白人公民理事会组织的集会。首先发言的是从阿肯色州来的两位嘉宾,他们向到场人员传授了白人抵制运动的先进经验。在他们看来,白人发动的抵制运动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抵制运动。阿肯色州的理事会成员正在通力协作,针对那些被确定为反种族隔离积极分子的黑人发动全面制裁,切断信贷申请、物资供应、商品销售以及所有其他形式的经济支持。正当发言者挖苦某些胆小懦弱的阿肯色州商人害怕失去黑人顾客的时候,礼堂后面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我可是就连一个黑人顾客都没有!”蒙哥马利警务专员克莱德.塞勒斯一边说着一边昂首挺胸地从过道走上了讲台。原来保持安静的在场人员认出了他,立刻集体起立并报以长久不息的掌声。大会主持人赶紧将塞勒斯请上讲台并且将他介绍给了全体听众。他向人们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拿着南方人与生俱来的权利交换一百张张黑人选票”。这番话赢得了雷鸣般的喝彩。接下来他当场宣誓加入了白人公民理事会,这一举动引发了一轮更加热烈的喝彩,并且将集会气氛推向了高潮。第二天《广告报》头版刊登了塞勒斯与一名阿肯色州演讲者握手的大幅照片,标题是“塞勒斯在白人公民会谈现场赢得掌声”。报道声称他“出尽了风头”。

1956年1月8日,金老爹来到德克斯特教会布道。抵达蒙哥马利之后他才意识到儿子正在承受着几乎要令人崩溃的压力。抵制运动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交通主席鲁弗斯.刘易斯几乎已经把每一辆黑人自有车辆拉进了拼车系统——每辆车每天接送乘客在275人到350人之间——并且如果有车主想要退出拼车,他也找不到替代车辆。蒙改联的资金已经耗尽了,这意味着刘易斯不得不越来越依赖于好心与善意的扶持。弥撒大会振奋士气的功效也随着日复一日的艰辛抵抗而不断衰退。因此在老马丁.路德.金布道后的第二天,蒙改联领导人决定讲和。他们要求与塞勒斯以及其他两位市政府专员召开第四次谈判会议。这一次是弗莱德.格雷而不是金提出了新计划,这一点本身就相当于做出了寻求和解的姿态。格雷的法律陈述更是清楚表明蒙改联正在屈从于政府方面关于座位分区问题的技术性看法。他宣布蒙改联现在愿意做出重大让步:黑人将会主动填补位于车尾的空位, 白人乘客则应向前移动填补前方空位。这就意味着在上下站人次较多的情况下黑人与白人乘客将要不断地自行实施种族隔离。在实际层面上,这一让步意味着几乎所有的座位腾换都将由黑人来完成。在一辆满员的公交车上,许多黑人乘客就算坐下来也不能放松。他们将被迫保持警醒,以便在车尾出现空座的时候起身填补。但至少他们不必站在空荡荡的白人座位预留区。当公交车司机预料到白人乘客将要上车时,他们也不必因为司机的命令而被迫起身腾出座位。

三位市政专员断然拒绝了新的提议,因为这项提议暗藏着长远的技术缺陷,比方说乘客们可能因为谁应该起身的问题产生分歧。但更强大的反对原因源自政治与心理因素。根据新建议,白人乘客将不得不往前挪动以便填补前面的空座,同时给站在后面的黑人腾出空间。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法律从来没有要求白人为黑人腾挪位置。城市专员在白人专属座位的问题上寸步不让,他们认为这是种族隔离法律的必要条件。他们的立场原本就极为强硬,看到蒙改联示弱之后更是有恃无恐。

在接下来的蒙改联执行委员会会议上,各位委员们沮丧地承认,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搞清楚这场较量的本质。如果说公交车抵制运动曾经有可能通过恰当措辞达成最有利的妥协,那么从现在开始这样的可能性已经彻底破灭了。根据正式会议记录,委员会一致认为谈判已经破裂,抵制运动进入了长期相持阶段,对阵双方比拼的是“哪一方能坚持得更久或者将对手拖垮”。这样的全新战略形势对于蒙改联来说凶多吉少。面前的道路无非两条,要么继续坚守直到被迫投降,或者尝试发起一场豪赌来消解自身力量不断流失的不利局面,从而扭转步步后退的态势。讽刺的是,蒙哥马利黑人面临的战略劣势与1862年邦联势力的战场处境不无相似之处。罗伯特.E.李和“石墙”杰克逊当时正是通过一系列大胆的反击作战成为了南方的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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