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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人物事略28:甘带——王又兴之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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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人物事略28附:子颓伐王2/2

《庄二十年传》:

冬,王子颓享五大夫,乐及遍舞。郑伯闻之,见虢叔曰:“寡人闻之,哀乐失时,殃咎必至。今王子颓歌舞不倦,乐祸也。夫司寇行戮,君为之不举,而况敢乐祸乎?奸王之位,祸孰大焉?临祸忘忧,忧必及之。盍纳王乎!”虢公曰:“寡人之愿也。”((p 0214)(03200102))(033)

《庄二十一年传》:

二十一年春,胥命于弭。夏,同伐王城。郑伯将王自圉门入。虢叔自北门入。杀王子颓及五大夫。((p 0216)(03210101))(033)

郑伯享王于阙(què)西辟(bì),乐备。王与之武公之略,自虎牢以东。原伯曰:“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五月,郑厉公卒。((p 0216)(03210102))(017、033)

我的粗译:

这年冬天,王子颓设宴招待那五位大夫,宴席上,叫人表演了王室的所有乐曲和相应舞蹈。郑伯(郑厉公)听说此事,就去见虢叔(虢公),向他提议:“寡人闻之,哀乐失时,殃咎必至。今王子颓歌舞不倦,乐祸也。夫司寇行戮,君为之不举,而况敢乐祸乎?奸王之位,祸孰大焉?临祸忘忧,忧必及之。盍纳王乎!(寡人听说,哀悼和欢庆如果不在恰当时间,一定招来灾祸。王子颓这样没完没了地观赏歌舞,就是在欢庆灾难。再说,司寇执行刑罚时,主上都会为此降低进餐规格,谁又敢欢庆灾难呢?现在他强行占据“王”位,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灾难呢?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却不操心如何应对,肯定会有更大的灾难逼他操心。我们何不把“王”送回去!)”,虢公回答:“寡人之愿也。(寡人正有此意。)”。

再下一年,我们庄公的二十一年(公元前六七三年,周惠王四年,郑厉公二十八年),春天,两位国君依约在“弭”那里会合。夏天,共同进攻王城。郑伯奉着“王”从圉门入城,虢叔则自北门入。杀王子颓及五大夫。

郑伯在“阙西辟”设宴招待“王”,宴席上,也演奏了王室的所有曲目。“王”赏给他当初武公(郑武公,郑厉公祖父)经营的土地,从虎牢以东过来那一片。周王室的大夫原伯(原庄公)听说郑伯也观赏了王室所有乐曲,预言:“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郑伯明知错误还照做,他也会遭殃吧!)”,这年五月,郑厉公就去世了。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乐及遍舞”曰:

乐及遍舞,旧有两义。一曰舞六代之乐。六代之乐者,黄帝之《云门》、《大卷》,尧之《大咸》,舜之《大韶》,禹之《大夏》,汤之《大濩》,周武王之《大武》也。一曰诸侯及大夫遍舞。考乐及遍舞者,谓奏乐及于所有舞乐也。《周礼?春官?大司乐》云:“以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磬(韶)》、《大夏》、《大濩》、《大武》。”孙诒让《正义》云“六乐虽有歌奏,而以舞为尤重”是也,则前一说为长。

《襄二十九年传》中有对当时部分乐舞更具体些的描述:

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shào)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bèi)、《鄘》(yōng)、《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bīn),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沨(fēng)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其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kuài)以下无讥焉。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nì),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jù),曲而不屈,迩(ěr)而不偪(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dǐ),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p 1161)(09291302))(086)。

见舞《象箾》(xiāo)、《南籥》(yuè)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huò)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慙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xiāo)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dào)也,如地之无不载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yǐ)。”((p 1165)(09291303))(086)。

下面是镶嵌画像纹壶(战国早期,公元前475年-前4世纪中叶。壶盖一圈为鸟兽图,间杂几个人,像一幅人兽斗争的场面;壶颈部为第一区,主要为采桑图、射礼活动;壶的上腹部为第二区,为宴享乐舞、射猎场景;壶的下腹部为第三区,为水陆攻战的场面;壶近圈足部为第四区,采用了垂叶纹饰;圈足饰对顶三角及十字几何纹带。)及其拓片的图片,还有宴乐画像杯(战国早期,公元前475年-前4世纪中叶。杯上刻着一幅场面颇大的宴乐场景,有人物、鸟兽、树木、宫殿、礼器、食器、酒器、乐器等內容,射猎、蒸煮、奏乐、舞蹈、礼仪等宴会场景。)及其上画像的图片,共五张图片,或可据以想象当时宴乐的场景。图片出自艺苑百科:6.更新期青铜器上(春秋中期-战国)——上海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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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峻先生注“虢叔”曰:

贾逵、韦昭《周语?注》均以虢叔为虢公?林父之字,然桓十年《传》云“虢仲谮其大夫詹父”,则林父字仲不字叔也。疑此虢叔为僖五年《传》之虢公?丑。

杨伯峻先生注“夫司寇行戮,君为之不举”曰:

《国语?楚语下》云:“祀加于舉。天子舉以大牢(牛羊豕三牲并用曰大牢),祀以會(三大牢举四方之贡也);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太牢;卿舉以少牢(羊豕并用),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牲(仅用一豕),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然则自天子以至大夫,其日食谓之举,士庶人则谓食。古代王、后一日三餐,而早餐最为重;《周礼?天官?膳夫》所谓“王日一举”是也。至中餐、晚餐则仅食早餐之剩余而已。惟斋戒之日每餐皆杀牲,《膳夫》“王斋日三举”是也。举为盛馔,以乐助食。举者,兼食与乐而言之。襄二十六年《传》云:“古之治民者,将刑,为之不举,不举则徹乐。”则不举者,包括贬损膳食、撤除音乐两事。《韩非子?五蠹篇》云“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则仅就徹乐言之。

杨伯峻先生于此“寡人之愿也”之后有注云:

《周本纪》云:“乐及遍舞,郑、虢君怒。”《国语?周语上》所载与《传》同。此《传》文与下年《传》文贯穿一气,知本紧接,后人因欲《经》、《传》按年相配,故今为下年《经》文隔开。由此足知原本《左传》不载《经》文而单行。

杨伯峻先生注“胥命于弭”曰:

此句本承上年《传》文,主语承上省略,谓郑伯、虢公在弭相约也。胥命者,诸侯相见,约言而不歃血也。详桓三年《经?注》。

杨伯峻先生注“郑伯将王自圉门入”曰:

《诗?周颂?我将》:“我将我享。”郑《笺》云:“将犹奉也。”圉门,王城南门。据昭二十二年及二十六年《传》,周有东圉及圉泽,圉门恐以此得名。说本高士奇《地名考略》。

下面是东周王城遗址实测图,出自《洛阳理工学院附中现古城墙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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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峻先生注“郑伯享王于阙西辟”曰:

辟同僻,偏也。阙亦谓之观,亦谓之象魏,天子诸侯宫门皆筑台,台上起屋,谓之台门。台门之两旁特为屋高出于门屋之上者谓之双阙,亦谓之两观。阙或观若今之城楼。阙西辟者,双阙中之西阙也。张聪咸《杜注辨证》谓为两观之内道(之)西,(恐)不确。姚鼐《左传补注》谓此阙为庙门之阙,非宫门之阙,无据,不可信。《礼记?郊特牲》(云):“天子无客礼,莫敢为主焉。君适其臣,升自阼阶,不敢有其室也。”郑《注》:“明饗君非礼也。”《正义》(云):“春秋之时则有诸侯饗天子,故庄二十一年郑伯享王于阙西辟,乐备,乱世非正法也。”《郊特牲》云云,不可为据。下文原伯讥郑伯,不在其享王,而在其乐备,(可见)享王于当时亦非不合礼。

杜预《注》“乐备”云:“备六代之乐也。”

杨伯峻先生注“王与之武公之略,自虎牢以东”曰:

王以自虎牢以东郑武公之旧土与郑厉公也。武公,郑武公,傅周平王,平王赐之地,自虎牢以东,后又失其地,今惠王复与之。《说文》:“略,经略土地也。”昭七年《传》(云):“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封略之内,何非君土?”封略之内,疆界之内也。僖十五年《传》云“东尽虢略”,谓东以虢国之边界为尽头也。虎牢即北制,见隐元年《传?注》。

杨伯峻先生注“郑伯效尤”曰:

《说文》作訧,罪也,过也。僖二十四年、襄二十一年《传》并云“尤而效之”,定六年《传》云“尤人而效之”,皆此意。说见杨树达先生《读左传》。郑伯效尤指乐备而言。郑伯既以王子颓乐及遍舞为非,而己又于享王时备六代之乐,是所谓“尤人而效之”也。

杨伯峻先生注“其亦将有咎!”曰:

其,语气副词,表示不肯定。咎,災也,殃也。详襄四年《传?注》。

“弭”(杨注:弭,郑地,当在今河南省-密县境。),推测位置为:东经113.19,北纬34.50(河南省-密县-月台村)。

“虎牢”——“制”——“北制”推测位置为:东经113.18,北纬34.85(汜水镇-虎牢关村西北)。

《庄二十一年传》:

王巡虢守,虢公为王宫于玤,王与之酒泉。((p 0216)(03210103))(033)

郑伯之享王也,王以后之鞶鑑予之。虢公请器,王予之爵。郑伯由是始恶于王。((p 0216)(03210104))(017、033)

冬,王归自虢。((p 0216)(03210105))(033)

我的粗译:

随后,“王”(周惠王)前去视察虢国领地,虢公(虢叔)在“玤”专门建起王宫,“王”就把“酒泉”赏给他。

之前,郑伯(郑厉公)设宴招待“王”那会儿,“王”赏给他“后之鞶鑑”。而此次虢公请求赏给自己彝器,“王”赏下的却是“爵”。郑伯(郑厉公之子郑文公)自此对“王”产生不满。

这年冬天,“王”从虢国回到王城。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王巡虢守”曰:

守亦作狩,《孟子?梁惠王下》云:“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王巡虢守者,王巡视虢公所守之土地也。

杨伯峻先生注“王以后之鞶鑑予之”曰:

鞶是大带,亦名绅带;鑑,镜也。鞶鑑为一物,大带而饰之以鑑者。《管子?轻重己篇》之“带玉監”、“带锡監”,監即鑑也,可以为证。说详章炳麟《左传读》及杨树达先生《读左传》。然至今未见实物。桂馥《说文义证》云:“王后之鞶,即夫人鞶丝也。”乃以丝组为之。李贻德《贾服注辑述》谓鞶鑑为以囊盛镜者也;沈钦韩《左传补注》谓鞶是小囊之盛帨巾者,鑑为镜。鞶鑑为两物,恐皆不可为据。或谓鞶鑑是铜鑑,亦不知所据。

下面是1976年12月陕西省扶风县庄白村一号西周青铜器窑藏出土,陕西省周原博物馆藏“墙爵”的图片,出自近拓西周牆爵甲、乙銘文軟片各一紙,爵流側鑄銘各7字,墨拓部分尺寸各約6×3cm;6×3.5cm。原器著錄于《周原出土青銅器》654頁—657頁(附圖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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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玤”(杨注:玤音棒,虢地,当在今河南省-渑池县境。),推测位置为:东经111.61,北纬34.72(渑池-王都村北)。

“酒泉”(杨注:酒泉,周邑,不详所在。顾栋高《大事表》以今陕西省-大荔县之酒泉庄当之,不确。江永《考实》驳之,是也。),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1.78,北纬34.82(仰韶村,醴泉)。

《庄二十七年传》:

王使召伯-廖赐齐侯命,且请伐卫,以其立子颓也。((p 0237)(03270601))(029、033)

《庄二十八年传》:

二十八年春,齐侯伐卫。战,败卫师。数之以王命,取赂而还。((p 0238)(03280101))(029、033)

我的粗译:

六年后,我们的庄公二十七年(公元前六六七年,周惠王十年,齐桓公十九年,卫懿公二年),“王”(周惠王)派卿士召伯-廖向齐侯(齐侯-小白,齐桓公)颁赐又一个“命”,同时要求齐侯去进攻卫国,因为当初卫国立子颓为周王。

下一年,我们的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六六六年,周惠王十一年,齐桓公二十年,卫懿公三年),春天,齐侯去进攻卫国。经过战斗,齐人击败卫军,以“王”的名义谴责了他们,然后带上他们献出的礼品撤回去。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王使召伯-廖赐齐侯命”曰:

廖音聊。召伯-廖,王卿士,召康公之后。今山西省-垣曲县东有邵亭,或是召公东迁以后之食邑。互详文五年《经?注》。《周本纪》云:“惠王十年,赐齐桓公为伯。”《年表》:“惠王十年,赐齐侯命。”则赐命即赐为侯伯也。章炳麟《左传读》云:“据《齐语》,赏服大辂、龙旗九旒等在葵丘之会,彼时命为方伯,则此时命为州牧也,特已摄方伯之任耳。”《史记》不可尽据,章说亦近臆测。九命以下皆曰赐命,元年追锡桓公命、襄二十四(十四?)年使刘定公赐齐侯命可证。此次赐命是否与僖二十八年赐命晋侯为侯伯同,则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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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中有:(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述而第七》);前面《左传》中则提到:(季札)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p 1165)(09291303))(086);甚至后世杜甫作诗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也还有人认为是在讽刺某人“僭用天子礼乐”;在当时的条件下,音乐是很隆重的事,其意义和现在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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