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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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6,米特福德一家的悲喜剧

这家人当年就无人不知,今天他们家依旧无人不晓。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生平也只剩下了笑话与至今依旧令人骇然的场景。

第一幕:海威科姆附近的奇尔特恩地区,一条溪水潺潺流过,地貌看上去相当粗粝。三名女孩与一名男孩正在满脸惊恐地撒腿狂奔,一边尖叫一边冲过受惊的羊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溪流,直到最后由于体力耗尽而躺倒在地,等待着必然的结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紧跟着一个身材瘦高的英俊男子,穿着朴素的乡间服饰,手中紧紧地牵着一条寻血猎犬。此人是一名小贵族的次子,曾在布尔战争期间负伤,目前在《女士》杂志供职,尽管这样的工作环境与他的气质很不相称。此时他正在进行自己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也就是追猎自己的子女。当然,寻血猎犬追上目标之后并不会将他们撕碎,只会舔得他们满头满脸都是口水。但是这一幕看上去依旧令人心慌得很。

第二幕:格洛斯特郡,1926年。第一幕当中的男子依旧英俊逼人,只不过比当年多了几分怒气。他站在一座修建于詹姆士一世时代的乡间别墅门外,一边咒骂“该死的阴沟”一边将一条赶牲口的长鞭抽得噼啪作响,借以发泄怒火。屋里是一群年轻的牛津大学唯美主义者,他们穿着宽松肥大的裤子与大红大绿的花纹毛衣,扎着丝绸质地的领带,已经在屋里狂欢了一个通宵。这些人都是这户人家的大女儿南希的朋友。有一位马克.奥吉维-格兰特晃晃悠悠地从二楼走下来吃早饭,他的着装还要比其他人更加不成体统。在屋外抽鞭子的男子是里兹代尔勋爵,自从长兄战死在一战战场上之后他就继承了这个头衔。现在他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恶作剧的好机会。于是他抢在这名年轻人前面一把掀开了扣在盖碗上的盖子。“今天早饭吃脑子,马克!尝尝猪的思考器官味道如何?”眼看着盘子里烂乎乎颤悠悠的一团,奥吉维-格兰特脸色立刻变得一片碧绿,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外呕吐起来。里兹代尔勋爵的脸上则闪过了一丝心满意足的神色。

第三幕:1931年。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与牛津大学的唯美主义者们都随着咆哮二十年代的逝去而成为了历史。里兹代尔勋爵在科茨沃尔德的一座小山上新近修建了一栋别墅,疾风河从山脚下流过。里兹代尔勋爵仿照早期乡间别墅的风格自行设计了这栋住宅,将其命名为斯文布鲁克。家里的其他人都认为这栋别墅非常难看。在别墅二楼有两名女孩——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七岁——正站在她们两个共用的寝室里恶狠狠地相互对峙。年纪大的那个名叫尤尼媞.瓦尔基里.米特福德,昵称叫做博德。年纪小的那个名叫杰西卡。我们先来听听杰西卡怎么说吧:

“我们将房间一分为二,博德在她那边布满了各种法西斯徽记——例如一捆用绳索捆起来的棍子以及墨索里尼的照片……莫斯利竭力模仿墨索里尼的照片,万字纹,纳粹与意大利青年团体的歌曲唱片。我这边则摆满了各种共产主义书籍,一座用一先令从旧货店买来的列宁胸像,还有一堆《工人日报》。有时我们会在房间中线上摆满椅子充当街垒,隔着街垒相互投掷唱片与书籍,直到保姆上楼教训我们不要胡闹为止。”

后来尤尼媞声称等到自己再大一点一定要去德国面见希特勒。杰西卡则会反唇相讥,声称那时候自己一定要离家出走加入共产党。(她们两个的小妹妹黛博拉此时则会很有先见之明地表示自己长大以后要成为一名女伯爵。)每次争吵结束后,尤尼媞与杰西卡都会依偎在一起,转而讨论万一日后她们当中的一个人必须处决另外一个人可怎么办。

第四幕:1935年2月9日,慕尼黑的奥斯特利亚.巴伐利亚咖啡馆。尤尼媞的手止不住发颤,就连一杯热可可都端不住。接连几周她一直在远远眺望着每天过来喝咖啡的希特勒,这一天希特勒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并且颇为好奇,于是邀请她坐到自己的桌子旁边。她向希特勒介绍了自己的来历,两人谈到了两个诺曼民族国家之间永远不应当爆发战争,谈到了犹太人的阴谋触手如何遍布全世界,还谈到了电影与伦敦的建筑。不久前尤尼媞给姐姐戴安娜写信,信中谈到了长刀之夜以及她本人对于这起事件的明智评价:她很心疼希特勒。“亲手逮捕罗姆,亲手扯掉他的肩章,对于希特勒来说一定非常难受……可怜的希特勒。”当她与希特勒熟络起来之后又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我现在太幸福了,就连死都不怕。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姑娘。”接下来四年里,她与希特勒总共私下会面一百四十次,她也成为了希特勒贴身小圈子的成员之一,以至于有流言声称他们两个是恋人。事实上这两个人极有可能并未走到这一步,尽管希特勒无疑非常享受尤尼媞的陪伴,尤尼媞也很喜欢坐在希特勒的脚边,让他抚摸自己的头发。尤尼媞将自己的父母、哥哥以及几位姐妹都引荐给了希特勒。她在纳粹集会上炫耀着元首亲手赠送给她的万字纹袖章,还给尤利乌斯.施特莱歇尔的《先锋报》寄去了一封口沫横飞的反犹公开信,在信中骄傲地声称自己是一位“恨犹者”。后来纳粹党送给她一座位于慕尼黑的豪华公寓,这座公寓不久前还属于一户犹太人家。根据纳粹的说法,这家人“跑到国外去了”。

第五幕:时间是1936年10月6日,主人公是美丽的长女戴安娜——自从她小时候遭到血猎犬追猎以来我们一直都还没见过她。现在她已经离婚了,正站在一间空旷的画室里,身边站着一位她将会毕生崇拜且支持的男人——奥斯瓦尔德.莫斯利。两个人正站在窗边欣赏着外面的景色,这栋宅邸属于戴安娜的密友玛格塔,在公园一般宽敞的庭院里,秋日的阳光洒落在刚开始泛黄的树冠上,一名贵客即将到来。戴安娜与莫斯利即将成婚。两人都向各自的家庭隐瞒了这一消息以避免尴尬——莫斯利尤其向亡妻辛西娅的家族隐瞒了自己的安排。这间别墅位于柏林,玛格塔是纳粹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的妻子,贵客则是希特勒本人。尤尼媞也来到了现场。莫斯利带来的证婚人当中还有一位军情五处的特工。希特勒送给这对新人的贺礼是一张他本人的肖像画,白银画框的顶端雄踞着一只鹰。莫斯利与戴安娜一直在敦促希特勒允许他们在德国北部架设一座无线电发报机,借此经营一家商业化广播电台,播出假正经的BBC不愿沾边的流行音乐,电台的利润则可以用来支持英国法西斯联盟。希特勒还没彻底想清楚这件事利弊几何,而婚宴现场显然也不是谈正事的最佳场所。后来他确实批准了这个项目,项目的最终失败也不是因为经营不善,而是因为二战的爆发摧毁了莫斯利的财政运作。当天晚上夫妻两人在一间豪华酒店客房下榻,但是却发生了口角,致使这本应完美的一天有些美中不足。

第六幕:1937年4月,西班牙北部的毕尔巴鄂已经成为了一片战区。随着佛朗哥迫使共和政府的军队步步后撤,难民们也纷纷涌入了这里。六周之后毕尔巴鄂就会沦陷。我们在当地某酒店客房里看到了杰西卡——就是用共产主义书刊饰品布置自己那一半房间的姑娘,如今她已经十九岁了——有一位艾斯蒙德.罗米利陪在她身边,此人是她的表亲,也是丘吉尔的外甥。自从十二岁那年杰西卡就开始积攒生日礼金与零花钱,存放在伦敦的德拉蒙斯银行,并且毫不含糊地将其称作“离家出走资金”。等到钱攒够了之后她就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了。长期以来她一直在远处钦慕着艾斯蒙德,流行报纸将他称作“丘吉尔的赤色外甥”。早在惠灵顿公学就读期间罗米利就创办了一份左翼和平主义杂志《摆脱束缚》并且在所有主要私立学校里分发,并且因此遭到开除并且被送进了少管所。恢复自由之后他在伦敦开设了一家左翼书店并且继续创办杂志。十七岁那年他奔赴西班牙参加了国际纵队,参加了博亚迪利亚德尔蒙特的战斗,不过最终因为腹泻被送回了英国。在马尔伯勒附近的一次派对现场,这位浪漫的叛逆者遇到了杰西卡,她当即问他是否打算返回西班牙,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能不能跟他一起去。用一套花言巧语骗过家里人之后,这对陷入热恋的青年男女来到了毕尔巴鄂。艾斯蒙德决心要成为一名战地记者。但是早已对米特福德家族内部的法西斯分子兴趣高涨的英国报纸很快就拾起了这个故事。两户人家的家长们都心急如焚,外交大臣安东尼.艾登也介入了进来。政府人员找到了杰西卡与艾斯蒙德,强迫他们登上附近港口的一艘英军驱逐舰,将他们送到了法国南部。这个故事在欧洲广为流传。希特勒对于杰西卡的经历很感兴趣,按照尤尼媞的说法他还很想知道杰西卡的近况如何。后来杰西卡与艾德蒙斯结为夫妻并且在伦敦东区定居,两人积极参与了许多反法西斯活动,他们的批判对象主要就是杰西卡的姐夫奥斯瓦尔德.莫斯利。

米特福德六姐妹和她们的兄弟汤姆的故事直到今天依旧家喻户晓,这一点并不能令人感到意外。即便在今天看来这个故事也太像编的了。六姐妹的大姐南希撰写了一系列小说,其中略带虚构地展现了自己的童年生活。这批小说几乎就像她的好友伊芙林.沃的作品一样引人入胜。她的父亲里兹代尔勋爵在书中的形象是“马修叔叔”,这是一个极其搞笑的喜剧形象,以至于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将这位天真和善的贵族与书中的漫画式夸张人物区分开了。杰西卡的自传同样堪称上乘,报界很早就开始追踪报道她们的经历,从二十年代初期的派对现场一直伴随她们走到了充满灾难与戏剧性场景的三十年代后期。关于她们的报道往往过于简化,情节失真,还少不了浮夸修饰的成分。但是故事的内核始终都很可靠。六姐妹最终确实分别成为了一名小说家、一名女伯爵、一名农场主、两名法西斯分子以及一名左派调查记者。热爱希特勒的尤尼媞当初的确是在一个名叫万字纹的加拿大小镇受孕而生的,她的父母曾在那里淘金未果。她的中间名也的确是瓦尔基里。曾经走上布尔战争与一战战场的里兹代尔勋爵确实就像他的文学化身一样厌恶外国人,也确实经常会大发脾气,将别人抱起来使劲摇晃。乡间别墅力度生活的确就像看上去那样不舒适且令人心乱如麻。

但是除了左右对称的布局与毛骨悚然的幽默之外,六姐妹的故事还能告诉我们什么呢?首先,这个故事的主体是右翼士绅阶层。成为社会主义者并且定居美国的杰西卡是米特福德家唯一的异数。嫁给莫斯利的戴安娜在二战期间进了监狱。尤尼媞成为了一名狂热的纳粹分子与反犹主义者。小说家南希尽管有时声称自己是个左倾人士,也确实在难民营里工作过,但是她同样加入过黑衫军,并且是个臭名昭著的势利眼。里兹代尔勋爵以及六姐妹的母亲西德尼都曾被希特勒深深折服。里兹代尔勋爵起初反对纳粹,早年间访问德国之后他曾经告诉戴安娜,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接受了“那些在我们看来无非是一帮凶残祸害的家伙”的热情款待,他就感到“惊惶万分”。但是自从尤尼媞将他引荐给希特勒之后他就改变了看法。里兹代尔夫人也经受了类似的皈依过程。即便在二战期间她依然在不合时宜地高声支持纳粹,尽管她的丈夫此时已经与这一立场以及她本人一刀两断了。六姐妹当中的帕梅拉参加了英国法西斯联盟,后来嫁给了一位卓越的年轻科学家德里克.杰克逊【1】。此人同样是莫斯利的钦慕者。六姐妹的唯一一位兄弟汤姆在尤尼媞的影响下面见了希特勒并且参加了纳粹集会。尽管他并不太热衷政治,但是依然告诉朋友们假如他生在德国一定会加入纳粹。一般人讲述六姐妹故事的基本叙事都声称米特福德一家就像两个女孩的卧室那样分裂成了黑红两色旗鼓相当的两大阵营,但是这种说法的粉饰意味太重,将切实存在过的极端政治当成了轻薄的笑料,根本算不上对于米特福德家族内部政治平衡状态的公允描述。

当然,米特福德一家的境遇并不算典型,但是这家人对于极右翼政治的兴趣对于三十年代的上层阶级来说也并不算多么出格。前文中我们反复提到了土地士绅阶层的迅速撤退。莫斯利与几百户一度家大业大的家族一样都不得不出售自家祖宅。里兹代尔勋爵继承了他的第一座乡间别墅之后很快就发现自己供养不起这栋豪宅。在整个战争间期,米特福德一家一直在以新换旧,每一次换来的新住宅都比旧宅规模更小。等到一家人再次搬回海威科姆并且安顿在旧磨坊村的时候,家里年级比较小的孩子们唱起了反映自家在房地产市场上一路下行的儿歌:“从贝茨福德庄园,到阿绍尔公馆,到斯文布鲁克别墅,再到旧磨坊小屋。”农村旧秩序的逐步缩水动摇了士绅阶层对于保守派的无脑支持,并非只有米特福德一家才是这样。从小的耳濡目染使得士绅阶层成员无不恐惧他们全然不了解但却显然整天想要闹事的市民大众以及共产主义席卷英国的可能性,因此许多人都觉得“那个希特勒”恐怕也没那么坏。大罢工期间杰西卡甚至将自己的宠物山羊抱进家里饲养,免得被布尔什维克开枪打死。当英国终于与纳粹德国开战的时候,几乎全部英国法西斯追随者都将会舍弃自己原本的立场转而为国效力,甚至就连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官方宣传口径都鼓励其成员参军报国,真正成为叛国者的英国法西斯主义者只是极少数。但是与此同时绝大多数不支持全国政府的英国富人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右方的更远处。他们的真正敌人不是法西斯主义,而是共产主义。

这样的立场催生了许多跨越政治藩篱的古怪友谊,也破坏了许多家庭成员之间的联系。米特福德一家的故事在这方面很有教益。前文提到杰西卡与丘吉尔的外甥艾斯蒙德私奔了,而艾斯蒙德又曾经在莫斯利的奥林匹亚集会上制造混乱。二战爆发之后他在一次空袭德国的战斗中牺牲,令丘吉尔十分痛心。不过真正的纠葛从这里才算开始。丘吉尔的女儿是戴安娜的密友之一,戴安娜经常登门丘吉尔一家并且留下过夜,直到丘吉尔在唐宁街十一号担任财长的时候依然如此。此时的戴安娜已经将自己的整个人生献给了莫斯利,而且经常访问纳粹德国。换言之,在二战前期危机正在酝酿的关键岁月里,她同时近距离接触了丘吉尔与希特勒,这样的经历可谓绝无仅有。她竭力试图说服丘吉尔认同希特勒的“合理主张”,但始终徒劳无功。当然这一切都并不意味着英国上层社会充斥着亲纳粹份子,以至于德国人可以轻松实现和平演变。丘吉尔一直维持着清醒头脑。上层阶级绥靖主义者组成的所谓“克利夫登团伙”人数相对有限,而且等到战争开始之后他们说话也就没人听了。但是英国的极右翼领导者与英国政坛的主流人士确实颇有私交。假如经济危机对英国的打击再严重一点,假如英格兰中南部的战前经济复苏没有发生,那么英国政坛完全有可能变得更加难看。

上面这几段分析或许有些太沉重了。米特福德一家的故事难道不该是可口的历史甜点吗?这方面的内容也确实是故事的组成部分,在米特福德家族内部体现得尤其到位。这家人的古怪之处也与他们所处的时代脱不开干系。今天的英国已经遭到了大众媒体的同质化改造。相比之下,当年隔离与社会主流之外的人们要比今天更多,这些人生活在相对隔离的家庭团体里,比今天的人们更容易大惊小怪,也更乐意采用只有自己人才听得懂的私密语言。他们当中有些人的确是上好的笑柄。莫斯利之所以没能成事,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拿他开涮实在太容易了。他整天蹬着大皮靴,顶着尖顶帽,套着马裤,披着准军装款式的束腰上衣,趾高气扬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总而言之他怎么看怎么不像英国人。就连希特勒都认为他不应该一味模仿德国或者意大利法西斯同行的做派。南希.米特福德笔下知名度最低的一部小说名叫《绿地上的假发》【2】,出版于1935年。这本书是针对黑衫军的讽刺作品,其中还以她的妹妹尤尼媞为原型塑造了一个相当搞笑的角色尤金娜.马尔梅斯。尤金娜是一名年轻且热忱的“社会联合主义者”或者说“联合米字衫”组织拥护者。她在书中第一次出场的时候穿着一件灰色羊毛衬衣,蹬着一双橡胶底帆布鞋,罩着一件米字旗花式的套衫,扎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挂着尺寸硕大的匕首。她站在一具反扣过来的浴缸顶上,冲着四周的乡村居民们高谈阔论。她的保姆想把她拽回家,但是联合米字衫的成员将保姆抓了起来,指控她是个肮脏的和平主义者。尤金娜接下来开始大肆抨击腐坏民主制度的危险:“在今天的英国,社会已经朽烂头顶,充斥着各种弊病、自私与好逸恶劳。富人们背叛了社会对他们的信任,他们沉湎于鸡尾酒吧与夜店的恶臭环境当中,远离了健康卫生的乡村生活。英格兰的乡间别墅是她最受人钦慕的特质之一,现在这些别墅却空空荡荡——为什么呢?因为英格兰的大家族都成群结队地搬进了城里的豪华公寓,将他们的传家遗产在离婚法庭上挥霍一空。”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遵从船长的领导。船长是一位明智而又坚定的人,“是一名男子汉,而不是缩头乌龟。”

这部小说的基调是轻讽刺,题材则是恋爱喜剧。但是小说显然将戴安娜与尤尼媞都气得不轻。接下来四年里莫斯利都不允许南希登门造访,尤尼媞则发狠声称自己再也不会与大姐说话了。南希的小说虽然在幽默程度上仅仅比P.G.伍德豪斯略逊一筹,但是却没有再版,原因大概就是姐妹们的反对。戴安娜与尤尼媞能够忍受直截了当的共产主义反对派——杰西卡与尤尼媞的关系始终不错——但却无法容忍嘲笑与挖苦。伍德豪斯本人在二战期间曾经很幼稚地在柏林主持广播节目,但是他当年同样嘲讽过英国法西斯联盟。在《伍斯特代码》一书中——恐怕是对于两年前南希作品的致敬之作——伍德豪斯塑造了一位罗德瑞克.斯波德。这位大英救世会或者说黑短裤军的领头人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大块头,两眼凶光毕露,六十步开外就能吓得一只牡蛎乖乖把壳张开。”热爱讽刺挖苦的国民性曾经不止一次地帮助英国不至于失足摔倒,这次就是个好例子。

不过米特福德一家的故事传递的最终信息不仅有喜剧因素,更有悲剧因素。有很多场景都可以备选成为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幕,比方说里兹代尔勋爵因为女儿们的极端立场而饱受摧残,最终沦为了一名废人;当希特勒的炸弹落在伦敦时,天生丽质的交际花戴安娜正在霍洛威监狱服刑;杰西卡更是与家里的大多数人都断绝了关系。但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幕发生在1939年9月3日慕尼黑伊萨尔河畔的英格兰花园。尤尼媞.米特福德站在一家画廊门外,掏出一支珍珠柄手枪打中了自己的头部。她既热爱纳粹德国,也热爱英国,可是如今这两个国家却开战了。无法承受这一事实的尤尼媞选择了自我了结。在她因为脑损伤而奄奄一息期间,希特勒最后一次探望了她。不过她挺了过来并被送到瑞士,之后又从瑞士被送回了英国。她的母亲在战争期间一直在照看她,直到她于1948年死于脑膜炎为止。经过康复护理之后她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语言与行走能力,也能出门探望朋友,但是她的智力却倒退回了十来岁的水平,而且还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这样的结局固然很可怕,但却恶毒且精确地收束了幼稚的战前英国政治生活。米特福德一家的故事不仅撕碎了姐妹之间的私密玩笑。战争间期的英国人普遍心照不宣地认为上层阶级的政治闹剧只是做戏而已,只有下层民众才会拿着当真。这一理念同样在米特福德一家面前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Derek_Jackson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Wigs_on_the_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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