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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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世界的滋味10

8月中旬,甘地纪念信托基金主席R.R.迪瓦卡(R. R. Diwakar)带领一批印度名流专程来到蒙哥马利拜会金。印度人很高兴地得知他仍计划访问印度,不过迪瓦卡还是特别有担当地警告了金要小心前路艰险。他向金指出了甘地的经验与教训,并且建议金不仅要准备好讨论痛苦,还要亲自承受肉体上的牺牲,因为他为自己规划的人生道路必然免不了这样的劫难。金表示自己早就准备好了。但就眼下而言他更关心自己的名声得到了怎样的拔高。印度人离开后他把亲笔题写献词的新书送给了印度总理尼赫鲁。斯坦利.利维森在8月15日的来信中通报了一条好消息:哈珀兄弟出版社已经安排了再版,尽管不会在下个月马上付印。

与此同时在蒙哥马利市的另一头,拉尔夫.阿博纳西的处境可谓麻烦不断。过去十九个月里蒙改联内部一直在争论下一个废除种族隔离的目标究竟应该是什么。眼下就连阿博纳西的教堂里的炸弹损伤都已经修缮完成了,蒙改联依然没能得出定论。有一个领导派别仍然想攻击当地机场的种族隔离公共设施,格雷茨与一群非神职领导人则将目光投向了公园、游乐场以及其他更贴近日常生活的市政设施。双方都吵吵得不亦乐乎,也都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可是两项计划都没能取得切实成果。另一方面市政专员们也采取了很多行之有效的反制措施来遏制蒙改联,例如宣布宁肯将公园全部关闭也不肯实行种族融合制度。由于金整天在外奔波,寻找其他斗争手段的重担于是就压在了阿博纳西的肩头。此外阿博纳西还要担任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司库,这份责任同样并不轻松。同样是在8月份,艾拉.贝克再次提醒他,领导大会办公室仍然缺少一名秘书与一台油印机。对于一个宣称正在十个州运作选民登记的组织来说,此类基本办公需求的欠缺实在令人面上无光。

1958年8月29日星期五下午晚些时候,阿博纳西正在第一浸信会教堂地下室的办公室里办公。此时一名会众的丈夫突然径直闯了进来。“我想你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这位爱德华.戴维斯(Edward Davis)说道,“我是来杀你的。”说着他就从衬衣里面抽出一把小斧头,用手柄那一头冲着阿博纳西敲了下去,两人立刻打成了一团。吓坏了的阿博纳西伸手去抓电话,但是戴维斯随即用一把手枪抵住了他的后背。不过戴维斯并没有立刻扣动扳机——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打算开枪,又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于是阿博纳西趁机撒开双腿冲出办公室,一边逃命一边尖叫道“他要杀我!”他从秘书阿弗雷达.布朗身边跑过,冲上楼梯逃出了教堂门外。

戴维斯抡圆了斧头紧追不舍,他追着阿博纳西足足跑出了两个街区,两人你追我赶地一直来到了哥伦布大道中间。吃惊的现场目击者当中包括两名驾驶警车巡游街道的蒙哥马利警官,他们在戴维斯追上阿博纳西之前抓住了他。戴维斯一看到警察追过来就扔掉了斧头,至于他究竟是为了摆脱凶器还是为了朝向阿博纳西发泄最后的怒火,事后的描述多有互相抵触。但毫无疑问现场被他搅得乱成了一团,所有人全都不知所措。几乎仍然处于狂暴状态的戴维斯冲着警车尾部将手枪扔了过去,手枪落地之后走火了。两位过路的警察一开始并没有将这次逮捕太当回事,骤然响起的枪声先是把他们吓了一跳,随后便勃然大怒起来。被押回警察局之后戴维斯又进一步爆出猛料,声称他之所以攻击阿博纳西是因为自从他妻子十五岁那年以来阿博纳西就经常与她发生过性关系,直到今天仍不收敛。谁也没想到在蒙哥马利地位仅次于金的民权运动二号领袖居然会遭受如此骇人听闻的控告,于是戴维斯的妻子维维安.麦考伊.戴维斯很快也受到了讯问。维维安听说了丈夫的言行之后羞愧得无地自容,以至于冲着警方大发脾气。于是警方以行为不检的罪名也将她逮捕了。与此同时在警察局那边,惊魂未定、一身瘀伤与轻微割伤的阿博纳西拒绝在针对戴维斯的逮捕令上签字——后者否认自己曾经碰过扔在街上的那把枪。于是一名警官根据自己的目击陈述签署了逮捕令,这样一来戴维斯夫妇就要双双出庭受审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这条丑闻已经成了蒙哥马利街头热议的第一号题材。故事当中充满了言之凿凿的震撼细节——疯狂挥舞的斧头以及光天化日之下从教堂里一直跑到大街上的追逐——而且这些细节已经无可挽回地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于是各种小道消息与八卦留言裹挟着性爱与神职人员这两个素来被视为忌讳的话题汇成了一道滔滔洪流。城里几乎每个黑人都将戴维斯称作“大二”,这个绰号的起源已经不可考证了。戴维斯好些年前曾经是亚拉巴马州橄榄球队的明星中卫。大学毕业后他到空军服役,退役后就直接回家乡当了一名小学教员。仅仅从职业生涯模式来看,他无非是又一名循规蹈矩的蒙哥马利黑人中产阶级成员而已。但许多人都怀疑他的性格是否符合教师的举止规范要求。“大二”素来有着风流成性的名声,同时又是个人尽皆知的醋坛子。许多人都记得他在亚拉巴马州立大学打球时与教练闹出的不愉快。教练要求他放弃一段特别火热的恋情,保存体力认真打球,可是戴维斯却不买账。据说他是这么告诉教练的:“嘿,她给了我一套房一辆车,你都给了我些什么?”这样的态度使得人们普遍认为戴维斯算是个人物,但是与阿博纳西的布道人气度相比显然并不太值得认真对待。他针对阿博纳西的指控因此也遭到了质疑。另一方面,戴维斯恰恰正是那种只要相信有人给他戴绿帽子就很可能会发疯的人——挥着斧头拿着枪冲进城里最古老的黑人浸信会教堂里袭击牧师确实算得上相当疯狂。

若干年后金私下对同事透露,他不仅很早之前就知道阿博纳西在蒙哥马利有婚外情,而且甚至就连他本人也与阿博纳西的几位情妇有关联。他的坦白如果属实,那就意味着他的出轨行径最早可以追溯到蒙哥马利任职期间。换句话说戴维斯丑闻肯定触及了他的人生当中最隐晦的秘密与最尖锐的恐惧。

9月3日,蒙哥马利市政厅刑事庭召开戴维斯案的初步听证会,金一早就赶到了市政厅。法庭挤满了以黑人为主的旁听者。走廊和过道上排队等着入场旁听的人们挤成了好几条队列。法庭里的白人法官正在勉力维持秩序,白人检察官正在为这起充满下三路情节的案件准备陈词,听众们热切地期待着控辩双方的黑人当事人宣誓证言属实之后对于彼此有什么说法。蒙哥马利仅有的两名黑人律师因为这起案件陷入了对抗。尽管阿博纳西明面上是控方目击证人,但是由于戴维斯的证词肯定会对他不利,他还是聘用了弗莱德.格雷为自己辩护,而戴维斯则聘请查尔斯.兰福德(Charles Langford)就他所受到的刑事指控进行抗辩。金和柯瑞塔紧随阿博纳西夫妇之后到达法庭,但他们发现警察只允许阿博纳西一个人入场,因为他手里挥舞着一张传票。于是金告诉一名警官,“我在等着见我的律师弗莱德.格雷。”他希望格雷能够帮他们在里面弄到座席。

“你他妈赶紧滚,要不然你就真得找律师了。”警官毫不客气地斥骂道。

正当金往法庭里面望去,指望着格雷能赶来帮忙时,这名警官突然大发雷霆:“够了小子,不滚是吧,你给我等着。”他一边说一边招呼过来了两名法警。这两人粗暴地从后面揪住了金,推搡着他走向门口。突如其来的暴力举动把旁观的黑人们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见此情形的法警们把金抓得更牢了。他们粗暴地把金推进走廊后又焦躁地冲着柯瑞塔大声咆哮,不准她出声抗议:“老实点,要是乱说乱动你也得去坐牢。”

一名正好走向市政厅的摄影师碰巧抓拍到了这一非同寻常的场面——腕戴金表、身穿棕色西装、头顶宽带翻檐浅顶软帽的金一脸痛苦地被一名警察押送着,另一名警察则在金背后狠命反扭他的右臂,以至于他的右手都快够着左肩膀了。一队黑人在远处跟着。金的遭遇将一部分人从法庭里吸引了出来,没出来的人们基本上也对庭审失去了兴趣。一边是摄影师不停地按快门,另一边是警察一路沿着阶梯将金押送进了警察局并且把他的肩膀按在了前台桌子上。其中一名警察喊叫道金被捕了,罪名是恣意游荡。几分钟后他们离开镜头范围走进了牢房。一名警察从后面一把揪住金的衬衣领子向后拽,几乎令他窒息,其他人则趁机将他全身搜查了一遍。随后有人飞起一脚踹在金的后背上,将他蹬进了牢房里。金试图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时一名他认识的警官走过来温和地宽慰金,并且表示自己不会允许任何人过来打扰他。金为此非常感激。

警方很快就允许金交保候审。当金走出警察局时,看到警局门前已经聚集了一大群支持者,他的妻子与朋友们都在其中,好些人都哭了出来。金站在警局门前的台阶上向人群进行了简短致辞,表示自己将会继续为了获得公正对待的权利而抗争,“哪怕这样做意味着重新被捕甚至丧命。”然后他就嘱咐大家尽快平静散去,因为他一切都好。这一幕实在无法让人不去联想公交车抵制运动时期的场景,现场的人们又重新体验了一把激昂亢奋乃至不堪重负的感受。法庭那边很快也传出了消息:维维安.麦考伊.戴维斯公然站在了丈夫一方。她因行为不检而被定罪并被判处罚款二十五美元,随后她对法庭表示她愿意支持爱德华.戴维斯以遭受刺激为理由的无罪抗辩。不承认其挑衅罪的指控。阿博纳西被传召发言,他证实戴维斯确实对他提出了指控,但他表示这些指控并不属实。法官决定于11月对有争议事实进行全面审讯。

对于外地的新闻媒体来说,戴维斯审判立刻降级成了无关紧要的本地新闻,无非是一场晦暗暖昧的法律冒险而已。反而是金遭到逮捕的照片遇报道迅速吸引了新闻受众们的注意力。这一事件的冲击影响极其迅速,以至于第二天《广告报》就登载了义愤填膺的罗伊.威尔金斯从纽约发来的抗议电文。国际通讯社也纷纷转载了这些照片。大规模逮捕事件发生两年半以后,四面八方的消息再一次大量涌入了蒙哥马利。蒙改联执行委员会一直相对连续地召开着特别会议。金身边最亲密的顾问们轮流组团与他会面,讨论应该如何应对意料当中的有罪判决。

第二天一早,金很快就被审判定罪并被判处缴纳十四美元或监禁十四天的处罚。宣判之后弗莱德.格雷明确宣布金选择服刑。这项主张令法官大为意外。金站起来简短地证实了他的决定,并且表示希望有机会充分解释一下自己的选择。法官同意了金的请求,于是阿博纳西拿出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金的这份声明在语气和内容上甘地的著名宣言惊人地相似。1922年3月18日,甘地在印度艾哈迈达巴德接受了英国法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审判,他在布鲁姆菲尔德法官面前发表了这段著名宣言。“大人,您在裁决本案时无疑相信自己正在维护公平语正义,”金这样开始道,“而我的行为动机则是发自良心的告诫。”

金的决定在法庭里引发了一片交头接耳之声。记者和观众都嚷嚷着想要拿到这份声明的复印件,阿博纳西很大方地将许多复印件散发了出去。随后阿博纳西陪同柯瑞塔走到了大街上,街头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人。因为没有看到金本人,大家都很失望。阿博纳西试图解释金没有出来的原因,但警方不允许他发表演讲。于是阿博纳西大声喊道:“大家都去德克斯特教堂!”一行人随即浩浩荡荡地走过七个街区到达了金的教堂。这一幕其实是事先计划的一部分,旨在重新拾起抵制运动当中的“步行之城”精神。过去两天始终灰头土脸的阿博纳西此刻终于神采飞扬起来。他主持了一场临时弥撒大会来赞扬金的行为,包括柯瑞塔在内的许多人都登台讲话。然后阿博纳西向蒙改联成员宣布了他的下一步计划:他们决定在金的十四天刑期内守候在城市监狱门外轮班守夜。

这套庄严的计划后来却促成了一场逻辑喜剧。回到市政厅,金坐在看守区与一群等着进监狱的同日被告攀谈起来。但是等到囚车开过来押运囚犯的时候,一名警官却禁止金上车。不知所措的金又回到看守室,等待第二组犯人凑够人数。然而第二次押车的警察依然不让他上车,反而叫他赶紧回家,因为已经有人替他支付了罚款。金坚称一定是搞错了。他自下而上地询问了好几位法院工作人员,最后干脆来到议事厅向法官抗议,表示自己不希望缴纳罚款,而是希望进监狱服刑。法官耸耸肩回答说他已无权改判了,因为一位匿名人士已经支付了十四美元。这一回金被锁在了牢门的另一边,很快他就孤零零地站在了市政厅门外。上次遭到逮捕并关进城外的监狱时他曾经一度吓得魂不附体,至今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现在他主动想要走进监狱,监狱却不要他了。突然间的角色转换多少让金有点泄气。他赶紧回到德克斯特教堂的集会现场,可是已经太迟了。人群早已散去,监狱外面的守夜行动也已经开始了。与此同时,警务专员克莱德.塞勒斯在市政厅里遭到了各路记者的围追堵截。在记者们的再三逼问下,他最终只得承认确实是自己替金支付了罚款。他宣称之所以要自掏腰包缴纳这笔罚款,是因为他不想让纳税人白白供养金两个礼拜。他认为金在法庭上的陈述“不过是宣传噱头而已”,其用意无非是为即将出版的新书进行炒作。

当晚在博特尔浸信会教堂举行了一场五百来人的弥撒大会。按照抵制运动的标准这个人数不算太多,但是鉴于当天充满了各种混乱,能来这么多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听说塞勒斯专员替金支付了罚金之后,在场的人们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大家全都表现出了良好的新闻触觉。一名南方警务专员为一个自己憎恶的黑人支付罚款,其目的仅仅是为了把他挡在监狱外面。当他们散播金宁愿入狱服刑也不愿交纳小额罚款的消息时,全都将这条段子一样的情节当成了宣传重点。阿拉巴马州的司法实践充满了种族歧视,平时大家一想起这一点就难免闷闷不乐。但是这一次开怀的笑声却驱散了阴郁的心情。人们在弥撒大会上从目击者口中听说了警官怎样就差点扭断了金的胳膊以及其他各种虚虚实实的暴行。蒙改联支持者与金之间的情感纽带则进一步放大了这些内容的影响力。甚至就连爱德华.戴维斯的案子都被这种休戚相关的感受卷了进去。查尔斯.兰福德辞去了为戴维斯担任辩护律师的工作,把戴维斯丢给了抵制期间代表蒙哥马利市政府的白人律师。这样一来整个案件的味道就全变了。在人们眼里,戴维斯沦为了一条与白人检察官、法官以及其他白人当权者沆瀣一气的走狗,其用意无非是想搞垮被害人阿博纳西在这次弥撒大会上,参会人员毫无异议地全体起立支持阿博纳西。接着金也站起来友表了一场略带自责却又充满激情与向往的演讲:“我很高兴我也能略微品尝一点受苦的滋味,我很高兴我也能受些磨难……这让我觉得与你们更近了一些。”

与金相熟的杰出布道人们则持有更专业的磨难观。几天后在底特律举行的全国浸信会大会上,J.雷蒙德.亨德森牧师拦住阿博纳西和金这两位后辈,对他们进行了一番严肃的教牧辅导。早在二十七年前亨德森就是老金牧师在小麦街的第一个竞争对手,后来他曾为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提供过资金以及其他支持。现在他很担心这两位著名的年轻布道人低估了自己面对的风险。从底特律返回洛杉矶之后的第一个晚上,亨德森因为担心而无法入眠。在黎明前他给这两人写了一封信,警告两位后辈要小心前路上的各种危险——阴谋、税务丑闻、暴力,尤其是耽于女色造成的“毁灭性的影响”。“与异常杰出的男性有染经常能给女性带来极大的满足感,”亨德森在给金的信中写道。“敌人们肯定会利用女性来毁灭你。白人女性很可能成为毒饵。你必须加倍小心。你必须保持警醒。”亨德森的紧迫感很重,他认为金“已经沦为了活靶子”,并建议金赶快举家迁出蒙哥马利。他的态度很友好,甚至堪称温柔,但同时也很固执。这封信件不仅忽视了金的教牧职责,更没有考虑广大女性读过信后会怎么想。信中的所有警告就仅仅关心金的名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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