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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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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自由乘车的夏天5

接下来自由乘车运动骤然从各大报纸的头条上面永久性地消失了。南方各州似乎潜移默化地逐渐意识到,在与司法部休战的大前提之下解决自由乘车运动的最佳方式就是披着法律的保护色悄然守护种族隔离制度。于是新一批自由乘车者被井井有条地聚拢起来投入了密西西比州的监狱系统,几乎就像是为了保护他们一样。他们的命运慢慢褪色,成为了过时的新闻。

第二波自由乘车者抵达密西西比州时,肯尼迪总统在参众两院联席会议上发表了1961年的第二份国情咨文。这篇文章的内容可谓非比寻常。“我的使命是推广自由的信条,”他在5月25日如此宣告。“如今整个南半球——亚洲、拉丁美洲、非洲以及中东——都成为了捍卫与扩张自由的宏大战场,无数民族正在这片土地上崛起奋进。他们正在发动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革命,旨在结束不公、苛政与剥削。”但是总统的演说并未提及本国内的种族歧视,更别提自由乘车运动了。接下来他话锋一转,向国会申请近二十亿美元“把军队的战斗力翻一番”并且启动登月竞赛。刚刚结束了与赫鲁晓夫在维也纳颇具争议的首脑会议,肯尼迪就把征兵人数翻了三番,还向国会另外申请了三十二亿美元扩充军备以及在全国各地修建足以抵御核武辐射的防空洞。总而言之,他带领着这个国家走向了一场围绕柏林争议领土而展开的战争。在这样的氛围里,总统自然比以往更不愿承认自由乘车者引发的烦人问题。到了6月底,入狱的自由乘车者数量已经逼近了二百人,但总统在新闻发布会上并未发表任何相关评论。不过也确实没有哪位出席发布会的记者主动向他提起相关问题。

舆论领袖们似乎也迫切想要与总统保持一致,纷纷与密西西比州的麻烦拉开了距离。《纽约时报》的新闻报道一度曾经以同情的基调来报道金与民权运动,现在却反对自由乘车运动继续扩大规模:“他们不但正在挑战根深蒂固的习俗,而且还在触犯真心实意的感受……蓄意挑起暴力行为的非暴力策略本身在逻辑上就自相矛盾。”同一天还有一篇题为《金博士拒绝中断乘车试炼》的新闻报道从最负面的角度阐述了这个问题。文章一开头就写道:“今天在南方的两个种族当中都有许多自由派加入了温和派以及其他人的队伍,坚持主张应当阻止自由乘车者。”这篇文章将后续的自由乘车运动推向了舆论支持的边缘。这也是刊登在《纽约时报》上的最后一则关于自由乘车运动的头版报道。一项6月份的盖洛普民意测试显示,63 %的美国民众反对自由乘车运动。

与此同时,罗伯特.肯尼迪却再次调转了枪口。在上一周的周四周五用最严厉的措辞公开指责了金与自由乘车运动后,他于5月29日清晨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抵达了司法部,并且告诉自己的手下员工,金提出的针对州际商务委员会进行裁决的建议也许并不算特别幼稚,尽管这个机构历来包裹着一层臭名昭著的官僚甲壳,着实不好下手。事实上经过再三琢磨,他认为这个主意实在太棒了。于是罗伯特把司法部律师派遣进入了这个未知领域。律师们提出了一个新奇的主意:由司法部长给名义上独立的州际商务委员会出具一份“申诉书”。他们仅仅花了一天时间就完成了这份文书的调研与起草,并且得到了罗伯特的签名。司法小组把州际商务委员会的委员与各类官员搅得鸡犬不宁,迫使他们在这一年的9月下达了罗伯特想要的裁决。通常来说要让州际商务委员会做出一项裁决需要耗时数年——就算委员们喜欢这项裁决也需要这么久,更何况这次他们并不喜欢——而司法部长的律师团却将整个工作流程压缩进了四个月之内。专家们认为这样的游说事迹简直就是官僚体制之下的奇迹。

自由乘车运动的早期阶段结束后司法部官员调整了斗争手段,进一步加强了私人领域民权策略的推进力度。他们很快就全力以赴地构建了一个资金充沛的免税机构,为南方各州的黑人进行选民登记。早先在猪湾危机之后,为了筹措赎金来从古巴人手里交换俘虏,肯尼迪政府曾经不声不响地为那些捐赠款项的个人或者团体提供了免税福利。这一次为了选民登记项目能够获得免税,司法部长也采取了同样秘不示人的手段。他亲自指示国税局局长莫蒂默.科普兰为设立在亚特兰大南区市政局的新选民教育项目取得了免税申请。当机构负责人莱斯利.邓巴(Leslie Dunbar)为了呈交免税申请来到国税局进行协商时,伯克.马歇尔与其他几位司法部官员也陪同他一起前往。

马歇尔、哈里斯.沃福德以及基金会经理斯蒂芬.科里尔(Stephen Currier)同时投入了将各种民权组织纳入统一管理与集中预算之内的工作。鉴于罗伊.威尔金斯与金之间的恼人过往,这项工作早在初春时节刚刚启动的时候就已经够棘手了,但现在还要将平等大会与非学委也纳入计算范畴,致使这项工作的复杂程度翻了几番。理论上来说后面这两个组织看起来都没有注册登记的希望。平等大会在南方各州只有寥寥几位成员,只有一位全职工作人员的非学委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正式组织。然而这些缺点对司法部来说并不要紧。无论如何司法部都必须招安平等大会与非学委,因为这两个团体目前正在依靠对抗行为来塑造自身的身份,而罗伯特的目的之一就是诱使他们放弃此类行为。

6月初,马歇尔参加了一场小型会议,与会者包括了一部分尚未被捕入狱的平等大会与非学委领导人,会议地点位于弗吉尼亚州卡帕侯希克一座曾经属于布克.T.华盛顿的接班人R.R.摩顿所有的种植园内。马歇尔坐在约克河畔的一棵橡树下,提出了选民登记的问题。在座学生中最专注的听众是这年刚进入耶鲁大学法学院的蒂莫西.詹金斯(Timothy Jenkins)。詹金斯很不待见非学委内部的“受苦受难流派”,也并不支持这些人的宗教热诚。而且还认为直来直去不服就干的学生运动只能是死路一条。在他看来,待到宗教热情无可避免地衰落下去那一天,学生运动必将失去一切政治保护,而且一切政治保护的根本都在于选票。他对于这套理念深信不疑,因此决心拉拢三位关键人物,他认为这三个人有能力影响非学委内部的权力平衡。这三个人都叫查尔斯——他们的姓氏分别是谢罗德、琼斯与迈克德鲁——三个人都是非学委领导层的成员,但是身份背景却天差地别。来自乡下的神秘主义者查尔斯.谢罗德是个生性固执的虔诚教徒;老练世故的花花公子查尔斯.琼斯是一位著名南方牧师的儿子,衣着精美,操着一口抑扬顿挫的男中音,俨然是小一号的金;北方的运动健将查尔斯.迈克德鲁(Charlie McDew)胆色过人且喜欢摆酷,对于劳工史与犹太先知都抱有微妙的欣赏态度。詹金斯相信,他很有可能依靠同一场运动来吸引这三个人,更有可能通过许多场彻夜长谈让这三个人理解并接受了解选民登记的好处。

6月16日,司法部长在办公室内接待了一个来自自由乘车运动协调委员会的代表团,团员包括了三位查尔斯,刚刚被保释出蒙哥马利市监狱的怀亚特.沃克,以及詹金斯口中“虔诚得一脑子浆糊”、并且在非暴力运动领域“一条路走到黑”的黛安.纳什。他们都希望为自由乘车运动争取来自联邦政府的进一步支持,但得到的却是司法部长的反对意见。罗伯特认为自由乘车运动已经发挥了全部效力,委员会成员如果还想进一步争取民权,那就应当转而投入选民登记工作。如果他们同意在这个方向上付出努力,他将愿意竭尽所能地保证他们受到全力支持和保护。他还提到司法部正在秘密地为选民登记组织争取免税福利与大型基金会资助。

对于查尔斯.谢罗德来说,司法部长这番话说的实在太露骨了。虽然十分紧张,但他还是气得当场就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指责司法部长居然打算依靠贿赂来诱使他放弃正义的事业。“您可是位公职人员,先生。上帝或法律赋予您的责任并不是教训我们应当如何信守宪法赋予的权利,而是在我们行使权利的时候给予保护。”谢罗德一边说一边向司法部长走过去,怀亚特.沃克唯恐他在气头上出手袭击罗伯特,赶紧把他拉回来死死按在座位上。紧张的气氛消散后,只穿袜子没穿鞋的罗伯特继续踱来踱去与代表团争辩。他承认,针对黑人选民进行培养和登记也许不会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只有这样做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南方政界。

无论是在会面现场还是在日后的接触当中,罗伯特和他的助手们都一直在反复强调这个观点。他们甚至做出秘密承诺,保证政府将会为学生们安排兵役豁免权——只要他们在参与政治活动时保持低调。哈里斯.沃福德极为生动地把选择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可以让监狱里装满自由乘车者,也可以让监狱里装满意欲妨碍受到联邦政府保护的投票权的南方白人官员。换句话说他们可以选择遭受迫害,也可以选择得到保护。那些对选民登记有兴趣的人能够得到伯克.马歇尔或者约翰.多尔的电话号码。司法部向他们保证保证,只要他们在南方遇到麻烦,随时都可以给司法部拨打对方付费电话。

这些论点很能说明问题。它们问世的时候,黑人领导层十分认可罗伯特.肯尼迪强力介入早期自由乘车运动的决策,夏特沃斯曾经向黑人信众们宣称,肯尼迪政府刚刚上任不久,种族问题就已经取得了显著进展,因此“我们要感谢杰克、鲍勃还有上帝!”也有些人更关注罗伯特针对自由乘车运动的粗暴批评或者怀疑他抱有不算纯粹的政治动机,但是即便对于这些人来说,司法部长积极参与民权事务的姿态依旧值得称道。他并没有站在民权斗争的战场之外袖手旁观,而且他似乎觉得既然他在某一方面扯了民权团体的后腿,那就必须从另一方面补偿他们。

在结婚纪念日当天,罗伯特.肯尼迪邀请哈里.贝拉方特来到他位于核桃山的家中做客,并且再次要求对方利用他在非学委当中的重要影响力支持选民登记。贝拉方特马上趁着自己在华盛顿演出的机会邀请了一个自由乘车代表团来到华盛顿。就在他与代表团会面的那天晚上,罗伯特与马歇尔再度展现了推波助澜的本领。在他们的张罗之下,《纽约时报》的头版报道赫然写到:《南方各州黑人选票预计将会激增——政府专家确定政治突破即将到来》。这篇报道归纳了上述私密论辩当中罗伯特一方的论点。“小马丁.路德.金博士以及新一轮激进运动的其他领导人——静坐运动参与者以及自由乘车者——都认同选票才是关键……并且相信政府会尽全力保护那些想要登记和投票的人,也会鼓励黑人进行尝试。”贝拉方特鼓励学生们不要理会报道当中的负面描写,例如“黑人漠不关心政治”以及黑人领袖的不良“做派”之前如何阻碍了选票革命进程,因为添加这些语句也是政治手段的一部分。最终学生们表示他们愿意召集自由乘车者来推进选民登记计划。贝拉方特当场自掏腰包赠予他们一万美元启动资金。

罗伯特决不允许民权阵营在选民登记问题上产生任何动摇。到了7月底,所有主要民权组织的领头人都对这个项目产生了足够的兴趣。于是各方人员在纽约召开了为期一整天的会议,沃福德和伯克.马歇尔代表政府出席。支持选民登记的参会人员必须说服刚刚离开密西西比州监狱的法默确信他并不会在平等大会最荣耀的时刻舍弃这个组织的整体目标;他们还必须说服罗伊.威尔金斯确信外界并不会误以为协进会抛弃了促进种族融合的旗帜。这些还都只是最细枝末节的问题。不过不管怎么说,一个月之后这批人又带着“工作报告”再度汇聚在了第五大道塔康尼克基金会的办公室。他们将南部各州划分成了各自负责的片区,解决了关于基金分配比例的尖锐分歧。他们招募了行业基金会和斯坦恩基金来支持塔康尼克基金会的资金运作。他们找到了能让各位捐款人、受捐人与中间人都满意的基金会管理者与款项输送人员。他们敲定了上百项折中方案。第二个月内,基金会的行政人员为所有捐款包裹了一层尽可能含糊的语言,而律师们则依据税法反复核对了基金会的组织架构流程图*。

【*为了与免税许可证保持一致,南方地区理事会甚至不惜宣称自己对于政治革命的兴趣完全出于学术层面,该组织推进选民注册的目的是为了做研究:“你们将要凭借拨款来推进项目,项目得出的结果将会得到经验性的评估,从而使得南方地区理事会能够得出有发表价值的结论。”】

选民教育项目基本上是另一场强行军的产物。这场强行军与自由乘车运动虽说目标一致,但是在精神上却南辕北辙。能够在1961年夏天自由乘车运动尚未鸣金收兵之际完成这样一场行军,这项事迹本身就彰显了罗伯特.肯尼迪麾下的司法部多么坚韧不拔,甚至就连从州际商务委员会拧出长途车乘车权裁定的壮举相比之下都要稍逊一筹。不过两场运动都对南方政界造成了深远影响。知情人立即主张这些举措是这一时期的重大事件。纷纷扬扬的争论不免让人回想起了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的时候:社会进步的关键在于法律建设还是新旧冲突,在于理性思辨还是感性冲击,在于政府训令还是思想转变呢?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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