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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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六,消防员的最终缓刑1

金和阿博纳西进监狱的那天极具历史意义——通过电星一号通信卫星,人类首次实现了跨大西洋电视直播。美国三大电视网都在当天晚间节目一开始播出了一幅在法国与美国同步登上荧屏的画面:副总统林登.约翰逊与一群激动的科学家们坐在小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盯着电视屏幕,屏幕里面正在直播他们坐在会议室里看电视的场景。只有在当代传媒当中才会出现像这样观看与被观看双方无限递归的景象。信号回传时,法国当局只是简单地选择了伊夫.蒙当演唱《一首小歌》时的特写镜头。与跨大洋直播的事迹本身相比,直播画面内容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泰晤士报》盛赞这项壮举“重要性可与一百多年前塞缪尔.F.B.莫尔斯拍发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份电报相比肩”。

如此先进的前沿科技此时尚未触及佐治亚州的奥尔巴尼。驻扎在奥尔巴尼的电视记者仍旧不得不在午后时分停止工作,带着刚曝光的胶片搭乘专机回到亚特兰大,通过那里的设备将新闻影像传送到纽约,以备晚间新闻之用。只有重大事件才配得上如此昂贵的方式,也就是说偏远地区的动态必须具备足够的戏剧性,而金被捕入狱事件眼下还不够资格登上电视新闻。

但是金的入狱确实在更传统的新闻路线上引发了一阵悸动。《奥尔巴尼先锋报》的头版大标题刻薄地写道:《金失陷巴士底狱》。这条新闻排在电星卫星直播之后,同样登上了全国各大报纸。《纽约时报》提醒读者,金上一次入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1960年总统选举的结果。《先驱报》和《时代周刊》都着重提到了正在谋求总统之位的纳尔逊.洛克菲勒州长已经拍发了电报,敦促司法部长“必须保证金博士及其同伴的人身安全”并且“调查其行为究竟是否违反了关于和平集会的宪法规定”。第二天一早,几位新闻编辑就给领导大会打来了电话,《纽约时报杂志》的哈维.夏毕洛(Harvey Shapiro)就是其中之一。他希望能刊登一封金“在狱中写的书信。”多拉.麦当娜立即将夏毕洛的请求汇报给了昌西.艾斯克瑞奇。到了中午时分,艾斯克瑞奇与葛培理的公关专员分析了一下这样做的利弊。公关专员的建议是“人在狱中时万不可发表任何言论,一切都要等到被释放之后”——这一建议推迟了金的狱中信件公之于众的时间。一年之后这些信件才结集成为了《伯明翰狱中书信》。

当天上午,终于从初次入狱的精神冲击当中恢复过来的威廉姆.G.安德森医生召集上一轮奥尔巴尼运动的支持者来到示罗浸信会教堂,为了这次“不可错失”的打破种族隔离的机会做好准备。然而他的演讲却应者寥寥,没能激发起多大热情。去年的游行示威情绪几乎已在过去几个月的等待期间消磨殆尽,而且他的听众或许早已对严酷的现实感到麻木——这个城市居然真敢把名声在外的金关进监狱。目前还有七百多个人仍然背负着与金相同的指控,奥尔巴尼市政当局的决策无疑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这次只有三十二个人站了出来,他们都是被金的朋友与同事C.K.斯蒂尔哄过来的。当年金在蒙哥马利领导公交抵制运动时,斯蒂尔也在塔拉哈西进行着同样的事业。出发之前,身材并不高大的斯蒂尔牧师在教堂内进行了最后的祷告:

我们感到自己

与旧日受主差遣

两个两个地走遍各地

的门徒们心有戚戚。

我们要围绕着

监狱的围墙游行

因为那是隔离的象征。

我们将围绕它游行

像约书亚一样

直到这堵围墙轰然坍塌。

请照拂我们

请照拂警察们

请照拂普里切特警长

请照拂市长

还有市政委员会

我们要祈祷

让他们看到虔诚而和平的心灵

感动他们的内心

亲爱的上帝

我们将为世界献身

上午10点53分,大家在斯蒂尔的带领下朝着关押金和阿博纳西的监狱走去。狱中的两人正在与其他犯人们一起清扫囚室。这三十多人在记者们和旁观者的注视下当场被捕,他们高唱着《我们必胜》,希望被关押的人们能振奋精神。

在华盛顿的新闻发布晨会上,记者们纷纷询问白宫新闻秘书皮埃尔.塞林格,总统会为金采取何种行动。这则新闻的报道角度非常明显:已经成为总统的肯尼迪是否会比1960年的竞选人肯尼迪做得更多呢?这一天结束时,塞林格宣布肯尼迪总统要求司法部长准备关于金的完整报告。私下里,总统给正在宾夕法尼亚州波科诺山鱼塘度假的伯克.马歇尔打了电话。对马歇尔来说,难得能与总统直接联络固然值得庆贺,但肯尼迪本人却忧心忡忡。在当天的几次通话中,总统要求马歇尔与在亚特兰大的柯瑞塔以及在奥尔巴尼的政府工作人员通话。本质上说这一策略是让马歇尔摆出1960年竞选时富有同情心的姿态,而肯尼迪兄弟则身处二线静观其变。

肯尼迪总统还接听了詹姆斯.格雷的电话。格雷曾是他的大学好友,现在则是佐治亚州民主党主席。格雷在电话中说,凯里市长现在就站在他的办公室里。“杰克,我们把马丁.路德.金关进监狱了,”格雷向总统摆明了情况。“该死的媒体今天都乐疯了。我们也不想把金关进监狱,但我们能怎么办?他毕竟犯法了嘛。我想对你说,如果你能派人到我们这边把他悄悄捞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总统也认为把金关进监狱非常糟糕,但他并不愿意为了总统施政的目的强行将金释放出来。总体来说,肯尼迪政府面对着非常微妙的政治僵局:金拒绝向种族隔离妥协;奥尔巴尼市政当局拒绝向种族融合妥协;肯尼迪政府决心要保持掌控全局的形象,同时又不能强行干预任何一方的决策。要想顺应这些限制,就必须机密行事。肯尼迪总统答应派一个人到奥尔巴尼主持局面,还让格雷立刻与司法部部长商谈此事。中午时分,匆忙选定的代表格雷的特使就已经搭上了来到华盛顿的飞机。

这位B.C.加德纳(B.C.Gardner)是凯里市长的三人法律公司中的高级合伙人,负责贝克县附近、伊楚威种植园以及同事们不愿负责的大部分事务。加德纳的父亲是位法官。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1958年他在格雷的私人派对上与参议员约翰.F.肯尼迪握手的照片。作为奥尔巴尼非官方大使,加德纳带来了罗伯特.肯尼迪完全同意的信息:金的入狱对于相关各方来说都很难堪——对奥尔巴尼来说是这样,对肯尼迪兄弟来说是这样,对佐治亚州来说是这样,对国际社会眼中的美国来说更是这样。因此必须要采取一切必要手段来终止这件事。加德纳当晚飞回家的时候心里已经想好了一个计划。

这天晚上,示罗浸信会教堂举行了一次弥撒大会。大约六百名参会人员重新找回了去年12月历次集会现场的激情。在炎热的夏天,人们拿着印有圣经图案的扇子扇风,还不时用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示罗浸信会教堂外面,一小群泡酒馆的黑人以及趁着傍晚出来喝酒的酒客们自发聚在一起,想要把警察们赶出哈莱姆区。他们开始朝警车投掷砖头和酒瓶。第一阵金属车体被砸出凹坑的巨响吸引了周围几个街区的注意。根据不成文的规矩,奥尔巴尼当局对于黑人在哈莱姆区内部的行为表现管得不那么严格——上次金和其他游行示威者直到越过奥尔巴尼黑人区与白人的分界线之后才遭到了逮捕——但现在,出现在黑人住宅区的警察却引爆了自发的敌意。尽管警察们全副武装,但人数上很不占优势。面对着满天乱飞的投掷物,他们也只得到处寻找掩体。暴力冲突的叫喊与碰撞声引得示罗浸信会教堂的会众们鱼贯而出走上街头,高声呼叫着试图让那些人冷静下来。

普里切特警长与遭到围攻的手下们挤在一起,手下们早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普里切特命令他们不得反击,然后就叫上自己最信任的副手埃德.弗兰德队长(Ed Friend)跟着自己一起走进了充满敌意的黑人人群。“就算挨上几下也别停下来还手,”普里切特对弗兰德说。两个人奋力走到示罗浸信会教堂中的前门附近。普里切特大喊道:“布,我要进来了。”艾曼纽尔.“布”.杰克逊(Emmanuel "Bo" Jackson)——奥尔巴尼运动的非正式警卫官——也大声回答说:“进来吧!”两位穿着全套制服、腰上挂着枪的警官就这样走进了黑人的圣所。斯莱特.金的声音压过了一片混乱:“我看到普里切特警长进来了!”紧接着就让出了示罗浸信会教堂的布道坛。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普里切特正在慢慢往里挤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喊道:“我们给他一点掌声吧!”随之而起的热烈欢迎持续了整整半分钟。外面的人本以为会听到愤怒的争吵甚至枪声,欢呼声令他们不明所以,只能面面相觑。

普里切特走上布道坛时脸都红到了耳根。“感谢你们给我站在这里的机会,”他半笑着说,“经常有人说我很受欢迎。但我却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记者帕特.沃特斯尽管很钦佩警长的勇气,但还是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复杂的情绪。沃特斯认为,他的声音里蕴藏着感激和尊重,甚至还透着些许江湖义气,不过同时也夹杂着半开玩笑的讽刺意味。在沃特斯看来,这样百感交集的情绪其实是普里切特用来维护种族权威的外壳。“我从未打断过你们的和平集会,”普里切特接着说道。“很多人误解了你们的非暴力哲学,但我们尊重你们的政策。我恳请你们与我携手维持奥尔巴尼的和平局面。乱扔砖头可不是什么好事。”会众们再次报以热烈掌声。直到再次回到教堂门外的警察中间,普利切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弗兰德队长的双腿都打起了哆嗦。“警长,再也不要让我进去了,”他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只有洗衣工才会知道我刚才多害怕。”

扔石头的人们逐渐散去之后,斯莱特.金回到了示罗浸信会教堂的布道坛上,发表了一段很矛盾的讲话。一方面他对大家秉承非暴力宽容精神欢迎普里切特警长登台发言的做法表示赞许,因为这一招证明了教堂里的奥尔巴尼运动成员与外面的暴徒不是一路人。另一方面,他也很遗憾地看到有些人在普里切特面前显露出了奉承式的崇拜,因为这种态度正是种族隔离的根源。不要忘了,示罗浸信会教堂举行集会的目的就是劝说人们挑战普里切特的权威,自愿到他的监狱里坐牢。“我们要尊重他,”斯莱特.金说,“但是尊重他与尊重上帝是两回事。也许我也有这方面的毛病。我们已经习惯了不义的体制——或者说我们已经被洗脑了。”

这天深夜,普里切特和奥尔巴尼的白人领袖们同样也在反复审视自己的决断。B.C.加德纳从华盛顿带回了一条看似相当唐突的建议:他们应该悄悄替马丁.路德.金缴纳罚金,然后将他从监狱里弄出去。加德纳解释说这次的事情只能这么办,而且他们必须做好说谎的准备。如果外人知道了奥尔巴尼的当权者们先把金投进监狱,接着又花钱替他缴罚金,那么他们必然会沦为笑柄。对于这些一向以南方荣誉信条而自豪的人们来说,说谎无疑十分难受——但更难受的是他们竟然因为一名黑人而被迫接受如此可厌的选项。然而他们并不能在释放金的问题上向肯尼迪兄弟施加压力,否则就意味着奥尔巴尼彻底败在了联邦政府手中。此外肯尼迪兄弟也正在竭力施为。直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还没有替金说过话或者直接出手干预。两人都默许了由市政当局将金弄出来的计划,并且保证不会声张。罗伯特.肯尼迪提醒奥尔巴尼市政当局,金在监狱里度过的每一天都会令国家安全以及美国的声望备受煎熬。根据司法部长的爱国主义高调,这场骗局不仅变得可以忍受,甚至还挂上了几分高尚的色彩。普里切特警长就如何减少计划当中的谎言成分征求了凯里市长的意见。接着他叫来了接待警员,严肃地指示他要如何释放马丁.路德.金。

第二天也就是7月12日早上,B.C.加德纳带着三百五十六美元出现在冷清的监狱接待处。“这是马丁.路德.金的罚金,把他带出来。”在预先安排下,那位警员没有把收据交给加德纳,而是带给了金和阿博纳西。之后加德纳就走了,因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早上7点30分,普里切特派人到监牢区找金和阿博纳西,让他们换好衣服到自己的办公室会面。金和阿博纳西以为换衣服是为了会见身份尊贵的中间人,但普里切特却说他们的罚金已全部交清,他们可以走了。实际上,不是可以走,而是不得不走。

两位目瞪口呆的牧师要求普里切特给个说法,但普里切特只给出了实现商定的套话。在随之而来的公关风暴期间他始终没有改口。他说自己只知道看守汇报称“一个身份不明、穿着得体的黑人男性”交了罚金,要求不得透露身份,所以普里切特也没有继续追问,以免看守受到报复。普里切特的两名侦探开车把金和阿博纳西送到了安德森博士家。他们刚刚进门,怀亚特.沃克就重重关上了门,把闻风而来的记者们挡在了外面。不过记者们还是偷听到了关于事情真相的激烈争论。奥尔巴尼的白人是否有可能勾结上本地某位颇负名望的黑人呢?如果普里切特在说谎,那谁又能揭穿他呢?

这天上午金在示罗浸信会教堂举行了新闻发布会。“这还是我唯一一次因为离开监狱而感到不悦,”金说道。他谴责了为了将他轰出监狱而采取的“勾连手段”。但他同时也安慰大家说,无论如何普里切特警长已经保证针对去年12月另外七百位示威者的指控均已撤销,并且由黑白双方共同组成的委员会将要致力于解决更大的争端。然而在城市的另一头,普里切特却在他的发布会上表示“并不打算在任何方面进行任何和解”。凯里市长声称自己不知道是谁缴纳了罚金。接着为了让自己更心安,他改换了口径,表示自己“关于此事无可奉告”。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凯里都顽强地坚持这一说法。

在华盛顿方面,罗伯特.肯尼迪告诉记者们:“金博士的获释使奥尔巴尼人民能在相对缓和的气氛中解决自己的问题。因此我非常高兴金博士重获自由。”他的言外之意默许且认同了那些把种族隔离视为地区事务的奥尔巴尼白人。肯尼迪总统的新闻发言人埃德.格斯曼对记者们保证说替金交罚金的人并不是罗伯特.肯尼迪,也不是肯尼迪总统,更不是任何一位联邦政府官员。为了与1960年金被捕入狱后肯尼迪的表现保持一致,格斯曼披露说伯克.马歇尔给金夫人和其他人打过电话,他说可能因此才促成了现在的结果。

在奥尔巴尼,只有那些最为愤世嫉俗的人才不会对金的获释感到震惊。《先锋报》坚称有关之后将进行和解谈判的小道消息并不属实(“政府永不会在黑人问题上妥协”)。为了消除自己与华盛顿方面暗中勾结的嫌疑,凯里市长公开批评司法部“与奥尔巴尼运动的领导人串通一气,违反奥尔巴尼现有法规”的行为。他的谴责引来了司法部的一片否认之声。私下里,司法部官员们已经因为与联邦调查局之间关于对外表态与指挥序列的官僚纷争而精疲力竭了。

走出监狱的金很快就失去了影响局势的力量。这次失利之后,肯尼迪政府似乎把他当成了陌生人,批评者们长久以来积攒的冷嘲热讽也趁机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纽约时报》发表简报称金已经游离到了政治圈子之外。《时代周刊》援引某受访者的意见,认为金的“组织能力欠缺得可悲可叹”。此外通讯员还表示金的“主要问题”在于他下定决心把领导大会打造成独立于协进会之外的另一家组织。全国的媒体都在纷纷猜测金那位神秘的匿名资助人究竟是谁。《新闻周刊》称这一事件是“佐治亚州迷案”。《奥尔巴尼先锋报》则拟写了这样的标题:《市长成了哑巴》与《谁把金捞出来的?》,得意地嘲笑了这种耍无赖的手段。大多数媒体都接受了关于这次交割的官方口径,开始探求“穿着得体的黑人男性”可能有哪些同谋。没人想过要详细查证官方的说法。B.C.加德纳的名字从未浮出水面,而普里切特警长的说法则作为真相的草稿一直流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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