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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马前卒:保卫我们的现代生活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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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六:怎么办?

前面批了这么久的伪传统,现在该说保卫方案了。概括地说,就是无论真传统也好,假传统也罢,都没必要带上什么神秘主义光环。我们现在的生活,绝大多数文化遗产都是最近一二百年形成的,我们能发明这些文化,当然也能抛弃它们,也能再创造新的。就算是真的几千年传统文化,我们也得放在现代社会条件下好好考察,看看是不是合适。

具体来说,我首先建议大家学点人类学。在我们研究历史,分析传统的时候,人类学可以给我们壮胆。

很多人都说要对历史有敬畏感,但再敬畏,人类的农业文明史也就一万年,历史的研究长度就这么多。再往前,就是史前时代,是我们人类作为生物生活的年代。人类学的定义就是从生物和文化两个角度观察人类。所以人类学的历史不仅包括最近一万年,还包括之前的几十万乃至上百万年。前面说我妈妈坚持认为五谷杂粮最养人,我从人类学的角度就可以反驳她,说就算这是真传统,也是最近一万年的传统,之前上百万年我们都是杂食动物,专门吃某几类植物种子才是反传统。

这样看来,人类学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破除“自古以来”这四个字的神圣感,因为绝大多数社会学意义上的“自古以来”,说的都是农业社会的规矩。而人类学不仅研究的时间范围更长,而且还要探讨人类生物基因和文化之间的互动,探讨出来的规律可能比历史规律更有价值。

我之前读书看到一个故事,荷兰统治印度尼西亚的时候,殖民官员召见当地的土著,发现越是文明程度高的农业地区的居民,越是习惯于弯腰屈膝,对官员毕恭毕敬;而那些原始丛林里刚出来的的居民就站的笔直,不认为殖民官员可以高人一等。这个案例告诉我们,社会等级的概念不是人类天生就有的传统,而是几千年阶级社会制造出来的概念,是不配说“天经地义”的。进一步推理,将来的社会也不一定要有社会等级。马克思主义讲共产主义社会,要从原始共产主义讲起,不是因为马克思认为原始共产主义值得向往,而是因为他想告诉我们,阶级社会只不过是人类特定发展阶段的产物,不是我们的“本性”。有马克思这种思维,我们才能真正客观地看待历史,看待传统。

马克思的历史观,就是我们上学时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前面用来分析中华民族,分析中国人这个概念用的工具。通过分析,我们可以透过历史的风浪看到本质,看到构成我们生活的大多数文化符号其实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承认这一点其实并不丢脸,美国人历史只有200多年,照样在过去100年引领世界。承认自己这个文明其实很新,并不影响我们继续往前发展。实际上,100年前的人已经把这一点看的很透彻。梁启超那篇《少年中国说》现在应该还在中学课本里。梁启超已经把自己的历史包袱扔下了,我们21世纪的人不能再重新捡起来。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

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

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一旦破除了对传统的敬畏感,扔下历史包袱,我们就可以大胆地去发明新的生活方式,解决我们这个社会新出现的问题。比如说,现在大城市的年轻人不愿意生孩子,生了一胎就觉得压力大,生二胎就觉得影响生活质量,所以生育率快速下降。另一方面,很多人生了孩子也没有能力好好教育,甚至连不虐待都做不到。这几年连续有新闻出来,说大凉山那边的孩子出来做童工,做格斗表演,被政府送回去之后又出来,就是因为那边的父母根本没法送他们正常上学读书。2017年还有好几个新闻,都是父母在公开场合虐待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拍下来报给警察,警察批评教育之后只能继续让这些不负责的父母把孩子带回去。

这一系列的事件说明,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越来越没有能力承担抚养孩子的全部责任。中国需要尽快建立社会化抚养制度,需要剥夺很多父母的抚养权,下一代孩子可能会有很高比例在家庭之外长大。这样才能保证新一代人口的数量和质量,我们这个社会才有未来。

但是呢,这样做势必要挑战家庭的神圣性,要打破几千年来的传统,要把监护权从直系亲属手里分出一部分来,肯定会有人质疑。但我认为,对下一代负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现在有的孩子没机会被生出来,很多孩子的成长出了问题,哪怕仅仅是为我们的养老金着想,我们也得设计一套新的制度。家庭抚养孩子固然是几千年的传统,但是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本来也是个新事物,在中国普及不过是三四十年;儿童需要读书十几年才能融入社会,这也是社会对人类提出的新要求。面对这些新的挑战,旧的制度出问题是必然的,就没必要非要以传统的名义维持下去。

说起养老金,整个中国现在都在担心老龄化问题。担心老人比例高了没人养老。可是,从我的角度看,根本没有老龄化问题啊?过去的人,四五十岁牙齿就坏了,皮肤上全是斑点,走路也不灵便,现在七十岁的老人满街跑,能跳广场舞能买菜,皮肤还很有光泽,这明明是年轻化啊,怎么反而成了社会问题呢?

所以说,问题就出在退休年龄上。过去的六十岁退休,是基于当时的营养水平和医疗条件的,六十岁的工人的确已经丧失大多数劳动能力了。现在六十岁的人这么健康,上班也不是做体力工作,完全应该多工作几年。我们把六十岁退休的“传统”看的太神圣化了,不太敢触动这个传统,这才会出现那么多社会问题。

总之,我们中国现在大多数问题,都应该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去分析,用新制度解决。我们必须敢于大大方方地承认社会条件变了,传统经验解决不了我们的大多数问题,才可能保持过去几十年的高速发展。2014年的时候,南方周末有一篇文章写的很好,是我这些年看到最到位的文化评论,我推荐大家读一下:

南方周末 - 【文化解码】又到“制礼作乐”时

www.infzm.com

在今天被宣传炒作的“传统文化”中,却有不少与此背道而驰。这里姑举一例。近年我在不少寺观和修佛人家中都见到一本善书,是一个叫做上官玉华的人神游“地狱”的见闻录。这类小册子过去很常见,内容也很相近,但此书妙在,作者宣称地狱新加盖了一层:是专为整容者准备的!整容当然不值得鼓励,但既未加害旁人,便不是为非作歹,何以如此惊动地下当局?向“善士”请教,答案也很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整容的人对自己容貌不满,即是不孝!逻辑虽然怪异,还真不能说于“传统”无据。此书在一些老人中似颇流行,但这理由,多数年轻人就难以接受。此类“传统”除了使代际隔阂进一步拉大外,“善士”们以“地狱”对付价值观不同的人,也平添了一分暴戾之气:法海不是要把白蛇压在雷峰塔下吗?但他自己中了魔。威权政治有时正是一些“普通人”所造,尽管他们自己常受威权力量的迫害。然而,自以为真理在握的人,是不会吸取法海的教训的。

我当然不是否定传统,相反,我深信中华文化是有生命力的,一定会带我们突破今日困局。但继承传统,也应有创造性的转换。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成功的文化转型,都是因应新社会环境需要的结果。我仍相信,仁义礼智信具有普世性的永恒价值,能为今日多数浑浑噩噩的人灌注一种生命的意义,惟其在具体方面应如何表现,尚待探索。按过去讲法,“制礼作乐”是圣人所为;而今日的“圣人”即是“人民”,“新礼乐”需要大家在日常生活互动中缓步形成,绝非一两个人的聪明才智所能强迫成就。但无论如何,一个文化若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复古”,则其已经死去——好在这绝非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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