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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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一百四十六

圣诞节到了,24日开始放假,李同力趁机召集所有人开会。我不知道他要讲什么,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先在工地转一圈,看看最新浇筑完成的地圈梁。

九点半,李同力准时从房间出来在走廊里的长条桌后坐定,脸上已没有和我打招呼时的笑容。坐在院子里的工人们还没进入情况,嗡嗡嗡地喧闹着,不时有人站起来换地方或跑去厕所。李同力不出声,低头看着面前桌子上的记录本,一开始还翻翻页,后来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完全不动了。院子里没人注意到这些,依然乱着。我看着李同力,皱皱眉头,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一下其他人。

过了足有六七分钟,大部分人都察觉到不正常,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几个木工还背对着前面,光着一只脚翘在椅子上谈笑着。旁边的人渐渐把目光聚拢过来,看着这四个人傻乎乎地咧嘴笑着。李同力依然不动,听着他们的声音在院子里逐渐变得清晰而突兀,直到终于有人忍不住提醒他们,现场才全部安静下来。

“我说过,九点三十五准时开会,你们都准时到了。”李同力继续沉默片刻后才开口,抬起的目光镇定而严厉地扫视全场,“妈的!你们就是这样开会的?老子不想出声维持秩序,是给你们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动。

“李立强副主任提前十五分钟到,跟我打招呼以后去工地看一圈,然后就坐在这里。我坐下以后,他一声都没出,你们谁有他的事多,非要在会场上讲?连我在内,你们谁有他的读的书多?……非要有空就划拉划拉你们肚子里的那点儿破烂货!”

我低下头,不知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发火。

“看看你们最近弄出来的那些破事:工具没准备,第二天人都到齐才发现少东西,紧急出去买,贵不说,足足耽误两个半小时,你们干什么吃的?在国内都没干过工程,都第一天进工地?收工以后,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早晨领走多少工具自己心里没数?小学都毕业了吧?规章制度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下飞机第二天就看到了。施工需要的工具和设备,最少提前一天备齐并确定正常。你们以为这些都是写给外国监理看的?都像国内工地那样摆样子的?”

他声音不大,但在连桌椅都不敢响一下的会场上却听得非常清晰。

“刚才说的就是今天开会的第一点:严格遵守规章制度。再强调一下:规章制度制定出来,就是要执行的!明人不做暗事,制度没规定的,你做错了,不用负责任。那是领导的责任,我的责任。制度有规定的,你不执行,你自己负责……别以为来回机票贵,我就不敢让你回国,前面已经有人因为工作不好被弄回去了。现在公司的情况这么好,一张机票算什么?反过来你们应该算算自己的损失,一般在这都是两年,能挣多少钱?一万美金不算多吧?干不到两年就被遣送回国,以后别再想有第二次机会,你自己损失多少?……提醒你们不要算错了。在这里,吃住行都不要你掏钱,我敢说大部分人都过得比国内好。你们自己想想,有多长时间不吃肥肉了?刚到的时候有几个不吃肥肉的?昨天炖了六只鸡,吃完饭我一看,鸡头,爪子,翅膀都没了,其它地方没人吃,连鸡腿上的肉都没人吃了。张五洋,你是不是把鸡汤上面的油都用勺子舀出来扔了?”

“是是,李总,对不起!下次不敢了。”

“你坐下,不是批评你。吃得好了,这样很正常。我是想提醒大家,公司不会亏待大家,工程干好了,大家都有钱挣。吃得好,住得也还行,还比国内的工资高很多,发给你们的生活费都用不掉,回国前还可以买些香水、奶粉甚至黄金象牙带回去。多干几年,多来几次有什么不好?……除了这里没老婆陪着睡。”

会场静止片刻,轰地一声笑开了锅。

李同力也笑起来,低头迅速扫了一眼记录本,等笑声平息后继续说:“还有一件事,你们有个很烦人的毛病,经常有人对我说:‘国内都是这么干的。’国内是国内,现在是在国外,国外有国外的规矩。技术上是否可行归我管,我让你们怎么干就怎么干,哪来那么多废话!还有,动不动就和别人比,他干得还不如我呢!我告诉你们,谁干得怎么样,我心里有数。我指出问题,你就得改进,别人的事轮不到你管!……中国人有个很坏的毛病,自己不好,就说别人更差。国内出交通事故,新闻就说美国高速上一百多辆车连环相撞。美国有多少车?中国有多少车?有多少高速公路?今天我把这话放这,有一天中国的车多了,高速公路多了,也会出这样的事,搞不好死的人更多!不信咱们走着瞧!……好象出车祸不死伤人似得。所以说,以后不要跟我讲别人干得也不好,让你改你就改,不然就滚蛋!”

有人点头表示赞同,但会场上依然鸦雀无声。

李同力喝口水,把记录本翻过一页,又开始布置元旦至春节期间的工作及雨季施工的注意事项,所有人都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刷刷点点地详细记录着。

散会以后,李同力把我带进房间,伸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打开递过来,微笑着说:“公司的情况越好,越要勤敲打。春节后又会到一批人,必须先把规矩立起来,再来人就好办了。当然,也不想新来的人再挑战我的权威。”

“对对!”我接过饮料点点头,“免得又出麻烦,影响赚钱。”

“是啊,一出现领导权力的争夺就影响赚钱,这是很坏的毛病。你看日本,国内总是报道又换首相了,可是也没出什么大问题,至少没发生灾难。中国可好,不说政权更迭,那样大部分情况下会造成灾难,就是仅仅换个最高领导都有不小的震荡。我觉得,其实政权更迭没什么可怕的,国内的报纸电台就是胡说八道,害怕老百姓反抗。”

“呵呵!”我笑笑,知道他是刚才开会时说到国内新闻问题的思绪还没过去,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他期待而坦诚的注视又让我无法不再说两句,“国内报道美国的车祸,只是陈诉事实,也不至于是为了遮掩……转移对国内车祸的注意力。”

“老弟,你太小瞧共产党的宣传手段了。他们骗人,既学到苏联的方法,又加上中国传统知识流氓的……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很能骗人的!”

“呵呵!”我再次低头笑笑,“这些事我都没仔细想过。你这么说……有点难以接受。”

“这不奇怪。”他靠近我坐下,“我一开始听到这些话,也很生气。后来回头想想,发现共产党很坏,他们在自己的说教中预先使你仇恨所有怀疑或反对他理论的人和事。”

“呵呵……这个真没仔细想过。”我挠挠头。

“有时间还是要想想。老弟,咱们不为别的,最起码不能上当。”他拍拍我,“还有件事找你商量。本来想在会上讲,但没考虑好。这帮人都没带老婆来,这问题必须考虑。到处都是艾滋病,万一传染,很麻烦,你有什么想法。”

“直接讲就行……吧?谁还能不要命吗?”

“不一定有用。”他摇摇头,“平常他们开玩笑,有人就提到出去找妓女,或者直接问看上眼的女孩多少钱一次……要照我的意思,直接花钱为他们找妓女进来嫖。要保证没病,免费发放避孕套,但外事纪律肯定不允许。”

“啊!呵呵呵……”他这大胆的想法吓得我傻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可要给我保密啊!”他笑起来,“唉!说说而已,这事真难办……不难为你,再想想办法吧。顺路把这些图纸带回去。这边少的是庄园工地的,那边是拉莫工地的,我找人帮你搬到车上,那边也有人搬下来,不要你动手,皮卡车留下,给你换辆奔驰的越野。”

“刚买的?!”我睁大眼睛。

“是的,两辆,你一辆我一辆,别人都不许开,就是丑点。你进来没看到吗?可能被大车挡住了。还有一件事:游艇港池的图纸还要等等,这个我们不熟,得找人帮忙。”

“好的,不着急,保证质量第一。”

“废话!”他笑起来,“你的庄园,就算亏本也要做好。哦,六七八号矿的款都到帐了,下次等我跟你要时再转账,别着急。”

“哪有给钱着急的,是怕你急。”我接过车钥匙。

“没事,你听我的转账……这里面有些复杂,和省公司有关,不多说,你明白就行。”

我开着新车慢慢晃到庄园工地,一伙人搬完图纸后又围着车看了半天,等回到东方饭店,院子里已静悄悄的一个顾客也没有,我把钥匙交给佣人,按她的指点踱向大厨房。

大厨房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没等靠近就已经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和崔茜的尖叫。今天是平安夜,影倩索性全员放假。崔茜自告奋勇要准备圣诞大餐,想不到热闹成这样。我一步迈进门,看见影倩正指导崔茜在滚沸的油锅前炸丸子。

“不能这么高扔进去,溅起来的油会烫着手。靠近一些,快点把手缩回来,象这样……”

“我来我来,”我到池子边洗了手,撸胳膊挽袖子把两个女人挤到一边,“细皮嫩肉的,烫到就是一个疤,我来,你们忙别的去!”

“好!卡雅,过来给先生端着盆。炸好丸子再去烙饼,听见没?”影倩从后面拍我。

“好的。怎么不用漏勺炸,那样也好捞。”我抬头四处找。

“太大了,这个锅小,以后再买个小的。你要不要手套?”崔茜问。

“不要,戴手套没法拿丸子,会粘在上面,你去和姐姐忙吧,这个交给我。”

我把火稍微调大一些,一连放进去七八个,热气立刻带着香味升腾弥漫开来。

“叔叔,我还想吃。”苏茜怯怯地站在远处不敢靠近,手里拿着个小盘子。

“哈哈!是不是很香?”我笑起来,“到那边等着,好了叔叔给你们送过去。卡雅,盆子放在这,你去看着他们,这里人多,别被烫着。”

“苏茜,马上就好,你们先在那边等着,不要过来,乖!听话,等会每个人都有。”影倩走过来劝说还不想离开的苏茜。

“不是圣诞大餐吗,怎么弄这个?”我回头看看,然后继续盯着锅。

“小丫头的主意,中国式圣诞,炸丸子,烙饼,粥……还有几个炒菜。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很好!”

“呵呵!一家人,说得好!”我顾不上看她,忙着从锅里往盘子里捞丸子。

“这边完事就开始烙饼,我先烙一个。”影倩说。

“别别!还是我来,我翻得勤,不会深浅不一。你去包饺子吧。”

众人乱哄哄,热闹闹地忙作一团,斯特林和基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加入进来。我烙完饼,又跑去下饺子,最后热气腾腾地端到桌上。

“先生,这是醋和蒜泥。”苏静娥脸上还留着些面粉,把碟子和筷子递给我。

“哈哈!你要唱戏吗?去洗洗脸。”

孩子们提前吃了许多肉圆子,已没有多少肚量,只夹了几筷子凉拌海蜇丝就离开饭桌,剩下卡穆坐在盘子前费力地用筷子夹着饺子。

“卡穆,实在不行就用勺子。”我看着他费劲,忍不住劝说。

“不,先生,我能用好,只要再练练。”卡穆倔强地摇摇头。

“嗯,好!就要有这种认真、不轻易放弃的精神。”影倩点点头,然后转向我,“几件事和你商量。那个能录像的安全系统过些天就来安装,你得看着,还要找人在中控室值班,我们一时想不到合适或者能抽调出来的;小丫头想要开游艇,正好请提姆一家过来聚聚,一起庆祝新年;加霍来打不通你的电话,送了几张请柬来,一月十日他的新公司开张,要我们去参加。托德先生二十七日下午让大家去聚聚。”

“视频安防系统安装时我抽空也过来看看,应该和超市的差不多。”斯特林插话。

“好,谢谢你!”我冲他点点头,“中控室也不是要全天值班,晚上有人就行,这事我再考虑考虑,一时还真是想不到人。其他的事你安排。”

“先生,让卡穆值班吧,他现在也能工作了。”邻桌的卡雅走过来说。

“不行。”我毫不犹豫地摇头,“他必须上学,不可以!”

“是,先生。”卡雅微微躬身又退了回去。

影倩崔茜看看我,都没做声,我见大家都无话,重新低头吃饺子。

“亲爱的,”沉默片刻,崔茜夹起一个饺子问我,“为什么煮饺子要开水三次,能不能一直煮熟?”

“第一次水开是把皮煮熟,”我拨弄着一个饺子给她讲解,“后面两次是煮馅,但又不要把皮煮破,所以要加凉水,这是传统……你说的有道理,下次可以试试一次能不能煮熟。”

“好啊!明天我就试试。”崔茜得意地笑着。

我刚想回话,影倩突然在门口大叫一声,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

“你们,怎么这样!”她冲着厨房里厉声呵斥,“浪费粮食,太不像话!”

我跳到厨房门口,顺着影倩的目光看过去,噗哧一声笑起来。苏茜和哥哥满身满头满脸的面粉,抹得像两个雪人。苏茜一边眉毛也染白了,杰瑞两支胳膊上全是面粉,胸前白花花一片。兄妹俩看见影倩发火,知道是闯了大祸,吓得笔直地并排站着,一动不敢动,只剩下四只眼睛不停地眨巴。

“别生气别生气。走走,带你们去洗澡。”看见影倩走向两个孩子,我立刻抢到前面,招呼两个孩子跟我走。

“静娥,跟先生一起去给他们洗澡。”影倩停在一地的面粉前,扭头吩咐身后的苏静娥。

“快好了,你吃饱了吗?”苏静娥带着两个人在里屋给孩子洗澡,我坐在客厅里等,看见影倩进来,赶紧站起。

“不吃了。”她依然绷着脸,停下脚步,往里面看看,“站着干什么?”

“坐,坐。”我笑着让到一边,恭敬地请她坐下,然后适当地拉开距离坐到旁边,“刚才在想别的事,小丫头问能不能一次就把饺子煮熟,很有意思的想法。”

“皮厚些,不破就行,很简单!”

“不一定吧?”我故意继续往远处扯,“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皮薄也可以,电磁炉可以控制火大小。……黑格尔说:‘熟知非真知。’”

“唉!”她叹口气,身子靠到后面,“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能听话些。”

“呵呵!到听话的时候就听话了。”我也笑着靠到沙发上,“成长总要付出代价,小时候都差不多。”

“我可没像他们那么皮,浪费粮食。”

“那肯定!你这么漂亮的小女孩,一定很乖。”

“少拍马屁!我看你小时候和他们差不多。”

“小时候更厉害。”我把一只手搭在她后面,“我妈讲过好多次。那时刚刚有桌子高。我妈洗衣服,把一袋洗衣粉敞着口放在桌子边上。我好奇,抬头往袋子里面看,看着看着,鬼使神差,不知道为什么往里面吹了口气。离得近,扬起来的洗衣粉从袋口反冲出来……”

“哈哈……”影倩扶着我的腿笑弯了腰。

“你笑什么?听我讲完……呵呵,严肃严肃!”

“洗衣粉扑了一脸……哈哈,那还用讲?”

“厉害!这都让你猜到了。”我夸张地竖起大拇指,“我记得一个神话:有个人用蜡做了两对翅膀,带着儿子从一个岛上逃跑,告诉儿子一定不要飞得太高,离太阳近会把翅膀烤化。儿子飞着飞着就忘了,越飞越高,最后翅膀化了,掉下来摔死。所以说年青总会犯错,总要付出代价……只要不太大,知错就行了。”

“行了!还要你来教训我?”她在我腿上拍一下,“回去吃饺子吧,我在这里。”

“你不生气了……我陪着你吧?”

“好了。你要是吃饱了就在这陪我。”

“好……嗯……我还得回去再吃几个,今天的饺子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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