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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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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格林伍德与伯明翰监狱8

克拉伦斯.琼斯每次前来探监都会设法将报纸偷偷带给金,金也总会飞快地阅读报纸上的新闻报道。这些新闻让他极度失望,特别是因为各类朋友和敌人正混杂在一起使用着几乎可以互换的批评短语。金本来也可以给很多人写一封《伯明翰监狱来信》——收信人可以是鲍特韦尔市长、伯克.马歇尔、A.G.加斯顿或者是《伯明翰新闻报》与《纽约时报》。然而当他看到4月13日《伯明翰新闻报》第二版后,就将世俗目标全都抛在了一边。这幅版面上刊登了他和阿博纳西在耶稣受难日游行到监狱的两张照片,照片下方的新闻标题则是《白人教士敦促当地黑人退出游行示威》。这些白人同工们首先攻击伯明翰示威活动“不明智且不合时宜”,还赞扬新闻媒体和警方“在处理示威活动时态度冷静”,然后又援引宗教权威来反对公民不服从。“正如我们从前指出的那样,‘我们的宗教和政治传统不认可仇恨和暴力’。我们还曾经指出,煽动仇恨和暴力的行为无论在操作层面上多么和平,都无法促进当地问题的解决。我们并不认为极端措施在伯明翰得到正当化的日子算得上是充满新希望的日子。”

这篇共有十三个段落的文章深深刺痛了金。他在自己选择的阵地上遭到了责难,并且发难的人还是自由派牧师,其中大部分人都曾经冒着声名扫地的风险批评过华莱士州长当年1月在就职仪式上发表的“种族隔离直到永远”言论。他们属于少数近来同意安德鲁.扬和其他黑人专门用绳索隔大多数白人牧师在举行周日教会活动时都不让黑人进门,只有少数人才会在自家教堂里用绳子圈出一块区域,将安德鲁.扬以及其他黑人信众放进来。这次批评伯明翰运动的几位白人牧师全都这么做过。但在金看来,过去几年来这些白人同工的道德还从没经受过真正的考验,而夏特沃斯在这些年里却遭受过炸弹袭击、持刀袭击乃至逮捕。甚至直到现在他们依然没能站出来仗义执言,反而与禁令与监狱看守站在了同一边;后者限制了金的肉体,前者则贬低了金的精神。这口气金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他坐下来,开始在报纸边缘上写写画画。他的开篇第一句话这样写道:“过去我极少撂下手头工作,专门回应针对我的工作与思想的批评。”

这一周的周二,克拉伦斯.琼斯再次到监狱中探望金,此时金已经信笔写满了报纸上的每一处空白角落。他从衬衫里掏出那张报纸,把琼斯吓了一跳。“我写了封信,需要你想尽办法弄出去,”他告诉琼斯。这封“信”看上去字迹潦草,措辞晦涩,宛如天书,围绕在灭虫广告和园艺俱乐部新闻周围。琼斯一开始还觉得这个意外干扰了他办正事。他带来了一大堆紧急公务需要金来处理,包括金即将面对的刑事审判,经费问题,贝拉方特和肯尼迪的报告,沃克搜集到的关于运动的许多怨言,等等。但是现在金根本没心思料理这些俗务。在这次探视的大部分时间里,金都忙着向不知所措的琼斯讲解如何跟随箭头与连线理顺他这篇文章的段落顺序。“我还没写完呢,”金一边说一边从琼斯那里要了几张便条纸。琼斯把报纸藏在身上,又利用剩余时间问了金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然后就带着报纸与珍贵的答案离开监狱,回到加斯顿汽车旅馆,其他人都在那里等着金拿主意。

金首先用几段文字回应了认为他的游行示威“不合时宜”的批评。他告诉白人教士们,“时间是中立的,”等待绝不可能必然产生进步,“我们必须创造性地利用时间,要意识到做正确的事情的时机永远都是成熟的。”金很担心“恶人利用时间的效率要比善人更高”,并指出黑人已经为了正义等待了三百多年。“我认为对于那些从没感受过种族隔离之痛的人们来说,等待确实很容易。”然后他写了一个足有三百多个单词的长句子,试图让白人教士们体会一下基于不同情绪的时间感:

“但是当你看到恶徒对你的父母随意施加私刑,一时兴起便溺死你的兄弟姐妹的时候;当你看到充满仇恨的警察诅咒、踢打、虐待甚至杀死你的黑人兄弟姐妹却不受任何惩罚的时候;当你看到你的两千万名黑人兄弟当中的大部分虽然生活在一个富裕社会但却依然受困于密不透风的穷困牢笼的时候;当你试图向六岁的女儿解释,为什么她不能前往刚刚在电视上看到的公共游乐园,但是舌头却突然打结的时候;当她终于明白了儿童乐园不对有色儿童开放,并且因此眼含泪花的时候;当你看到低人一等的压抑云朵开始笼罩她那小小的精神家园,看到她无意识地养成了针对白人的仇视,她那幼小的人格开始扭曲的时候;当你五岁的儿子痛苦地发问:‘爸爸,为什么白人这么恶意地对待有色人种?’而你不得不捏造出一个答案的时候;当你开车横越全国,一夜又一夜只能在汽车后座上凑合过夜,因为没有汽车旅馆放你进门的时候;当写有‘白人’和‘有色’字眼的告示牌日复一日地羞辱着你的时候;当你的名字变成‘黑鬼’,你的中间名变成‘小子’(无论你年龄有多么大),你的姓氏变成了‘那个谁’,你的妻子母亲从来不会被别人尊称为‘夫人’的时候;当你白天饱受折磨,夜晚忧心忡忡,身为黑人的事实迫使你终日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害怕失足踏空,心中的恐惧与世间的憎恶不断内外交攻的时候;当你永远都觉得自己是个无名小卒并且因此而备受煎熬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为什么等待对于我们来说如此困难了。”

金假设了众多场景,并且每次另起一句话的时候往往总会变换语气。他不仅与千百年来的千百万人感同身受,也与出生在某个时刻的特定婴孩心有戚戚。他不仅试图通过黑人的眼睛来看待白人牧师,而且也试图通过白人牧师的眼睛看待黑人——“黑人的心中压抑着许多怨恨与挫折感……所以允许他时常游行一下吧,允许他偶尔踏上祈祷朝圣之旅吧。”。在白人牧师面前他展现了自身的各个侧面,时而是“饱受困扰”的苦难黑人——“当你独自一人连续几天里在狭小的牢房里忍受无聊的时候,除了写长信,胡思乱想以及进行漫长的祷告,还能做些什么呢?”;时而是高台教化的演说家——“任何不义都是对于一切正义的威胁”;时而放低身段真诚请愿——“各位先生,我希望您们能理解一下……”;时而又摆起了宗教大腕的架子——“如果我打算一一回应铺在办公桌上的每一封批评信件,我的秘书们就不用忙别的了”。有时他还会采用教师的口吻:“怎样才能判断法律公正与否呢?……根据圣托马斯.阿奎那的说法,不公正的法律绝非植根于永恒与自然的法则……所有支持种族隔离的法规都是不公正的,因为种族隔离扭曲灵魂,损害人格……请允许我再给出另外一个解释……”此时他又采取了一幅宽宏大度的同学口吻,以求同存异为要务:“您们提出协商解决问题的思路是完全正确的……我牢牢记得在这个问题上您们各位都曾经采取过意义重大的正确立场。”

金的行文角度逐渐变得越发普世起来,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种族。他一身担负着众多身份,既是卑微的囚犯,又是强大的先知,他是父亲、是饱受纠缠的旅客,也是走投无路的领导者。他所投射出的人格宽广得几乎无懈可击。当他谈到自己案件的核心时,他利用毫不掺假的笔调贴近了触动他怒气的目标——也就是那些极力谴责他却绝口不提他名字的人。接下来的行文几乎等同于纸面上的窃窃私语,他用告解的形式呈现了最严厉的指控:

“我必须实实在在地向我的基督教与犹太教弟兄们坦承两件事。首先我必须承认,在过去几年里我一直对白人温和派深感失望。我几乎可以得出一个可悲的结论:黑人面对的最大一块绊脚石不是白人公民理事会或三K党,而是将秩序摆在正义之前的白人温和派。消极的和平意味着紧张的缺席,积极的和平意味着正义的出席,白人温和派更喜欢前者而不是后者。他们不断地表示:‘我赞同你们所寻求的目标,但我不赞同你们的各种直接行动。’他们信奉家长统治,认为自己可以给别人追求自由的进程设定时间表……”

在加斯顿汽车旅馆里,怀亚特.沃克正在费力解读金的“鸡爪文”,越是解读他就越发兴奋起来。“这回他总算受够了那些白人布道人了!”沃克大叫道。他一直觉得金这个人过于克制,有时甚至到了忍气吞声的地步。这些年来他一直因此而忿忿不平。可是这一回金却忽然将满腔怒火全都释放了出来,简直令沃克喜不自禁。他知道监狱在早期基督教教会历史当中一直是发动属灵审判的理想舞台——最虔诚的美国人都在内心深处坚信,为了为属灵的原因而遭受迫害是保有信仰的天然代价。早期教会的场景在今天得到了重现。金就像早期基督徒那样奋不顾身地站到了罗马帝国的对立面上,痛斥帝国只懂得仇恨,同时又满心恐惧地攥着尘世间的权柄不肯撒手。为了整理这封信,沃克不惜放下了手头一切事务性工作,口述金的文字直到深夜,让秘书誊写成工整的版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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