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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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孩子们的奇迹9

金画下的截止期限毫无结果地溜了过去。1963年5月9日星期四,距离儿童游行的D日那天已经过去了波澜起伏的一个星期,目前来看这场豪赌的胜算颇大。在莫斯科,《真理报》刊登了了题为《种族主义者在美国犯下滔天罪行》的报道。不那么刻毒的新闻也已经成为了欧洲各大媒体的重要题材。《纽约时报》报道说,伯明翰动乱正在与海地叛乱争夺非共产主义亚洲国家的报刊头条。大多数新闻媒体都认为黑人平权运动的好处显而易见,不知道为什么肯尼迪政府一直不肯发表公开声明以加快事态的解决。

伯明翰的谈判陷入了僵局,核心问题在于如何处理仍然在监狱里的游行示威者。白人指出作为对金提出暂停一天游行的回报,他们悄悄安排了五百名最年轻的囚犯取保候审。他们还表示在正式达成和解之后以及鲍特韦尔正式掌权之后,他们肯定会大幅削减其余狱中人员的保释金,甚至就连撤销指控也不是不能考虑。但他们坚称自己只不过是商人而已,就算他们可以将法庭与检察官都当成任意摆布的傀儡,他们也不会公开夸口自己拥有这样的力量。想必金肯定可以理解他们的苦衷吧。他们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就是许诺齐心协力共同把示威游行者释放出来。

这样的表态对于金来说还不够好。假如孩子们不能尽快出狱,金就不得不在弥撒大会上告诉翘首期待的父母们,为了彻底击溃伯明翰的种族隔离,他们的心肝宝贝必须继续待在监狱里受苦。这样的场景他连想都不敢想。他坚持认为那些孩子们起初就不应该被逮捕。无论是为了捍卫原则还是为了捍卫个人名誉,金都不愿意吃这个哑巴亏。如果资深公民们不能让囚犯全部获释,那么他们能不能筹集二十五万美元保释金呢?如果他们不能做或者不愿意做,那么也许联邦政府可以筹集这笔钱。毕竟,罗伯特.肯尼迪曾经为猪湾入侵的俘虏们筹集过六十多万美元的赎金,在这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罗伯特.肯尼迪之前借马歇尔之口声称,政府的角色是调解员而不是保释人。对此金回应道,肯尼迪总统刚刚在记者招待会上宣扬了联邦政府的调停功劳,罗伯特.肯尼迪也刚刚迫使加斯顿违背他本人的意愿把他保释出来,如果说在这两件事之前联邦政府还不能算是伯明翰冲突的参与方,那么现在肯定算了。既然如此,那么联邦政府理应比现在做得更多。

金与肯尼迪政府之间的谈话相当棘手,充满了弦外之音。肯尼迪迫切劝告黑人立刻接受现有和解方案,要是等到华莱士州长将骑警派进伯明翰执行戒严令,再想谈什么和解就是痴心妄想了。金则不动声色地回敬道,如果肯尼迪拒绝帮忙筹款,洛克菲勒州长兴许会挺身而出。党派叛乱的威胁触动了肯尼迪的痛处。这不仅涉及总统政治,甚至还会危及民主党在参众两院的地位。共和党不久前抛出了宣布种族隔离不合法的草案,针对这一草案的听证会昨天才刚刚开始。几天后,罗伯特.肯尼迪在白宫向全体内阁成员讲话,他表示自己已经多次告诫过金,对方的顽固行为“并没有多少实质意义”。

金随即回敬了罗伯特的搅扰。他在周四将停战又延期了一天,在这一天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金自从来到伯明翰以来第一次公然与肯尼迪政府唱起了反调。“总统说这场斗争的大部分方面都都不涉及联邦法条,但是我认为伯明翰市政府已经多次公然违反了基本宪法原则。我还认为我们必须承认,目前的被捕者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被捕原因是试图进行选民登记,但联邦政府对此毫无作为。有些人是在联邦大厦的午餐柜旁边被捕的,然而联邦政府依然毫无作为。”他继续声称好几条现有联邦立法法条都明确规定了联邦政府有权干预伯明翰这样的事态。

金的言论是在暗示谈判的烫山芋已经从资深公民那边转到了肯尼迪政府的手里。或许是出于故意,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诸如斯坦利.利维森这样的少数亲信才知道他与肯尼迪政府正在闹摩擦。根据联邦调查局的窃听记录,利维森坦率地表示自己更认同罗伯特.肯尼迪的观点,他也认为囚犯的处境是个“次要问题”。在利维森看来,金对于个人形象的关心有些过分了,实在是“可惜得很”。金极其不想被别人视作享有特权的领导,以至于看不清大局——眼下的头等大事是赶紧彻底敲定和解方案,那之后他有的是时间为被捕人员操心。按照利维森的说法:“就算人们必须进入监狱,我们在其他方面赢得的成果也足以让他们成为殉道者,并且让成功变得更加清晰。我非常确定,为了我们即将取得的这一类成功,人们一定会非常乐意去服刑,因为这场成功将会极其盛大。毫无疑问,成功一旦来临必将盛大无比。”另一方面,利维森又表示他很高兴金抨击了肯尼迪政权的冷漠态度。利维森认为肯尼迪兄弟正采取一项“新政策”,在公众场合摆出一副满怀同情的中立立场,同时又在幕后搞小动作。“这种做法是对的,但同时也是错的。”伯明翰运动“必须做好不倚靠华盛顿的准备”,但同时又“决不能允许华盛顿置身事外。”在另外一通电话里,利维森告诉克莱伦斯.琼斯,他认为“政府没能更强有力地干涉伯明翰的事态是一步错棋”。

金与罗伯特都在向自己各自的助手小声嘀咕自己的不满,而助手们的言语也越来越刺耳。然而伯明翰的紧急情况又不允许他们两个彻底撕破脸,因为两个人都受到了同一场政治灾难的威胁。罗伯特意识到金宁可再次发动游行也不肯将之前的游行人员留在监狱里,于是下决心筹集到保释金。金也意识到来自罗伯特的的帮助是他眼下的唯一出路,因此也不再争取降低保释金或者立刻释放示威者了。两人都下定了用足量金钱打破僵局的决心,并且心照不宣地在暗地里密切合作起来。金给贝拉方特打电话说他需要九万美元现金,还说这一次他将会毫无保留地与司法部长共事。罗伯特的第一个电话则打给了汽车工人联合会主席沃尔特.路泽(Walter Reuther),身在底特律的路泽随即给华盛顿打电话,找到了自己的律师约瑟夫.劳(Joseph Rauh):“约瑟,明天我们需要筹集十六万美元送到伯明翰。”劳一听这话失声笑了出来,但是随即就将笑声憋回了肚子里,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雇主并没有开玩笑。

当天晚上罗伯特.肯尼迪又在白宫吃了晚餐,用餐期间总统从来访的《新闻周刊》总编本.布莱德利(Ben Bradlee)口中探出一条情报:下一期封面新闻的主题将会是巴里.戈德华特参议员(Barry Goldwater)能否获得共和党1964年总统竞选候选人提名。“我觉得我们的运气恐怕没有这么好,”总统半开玩笑地说道,他确实更希望自己的选战对手是戈德华特。“而且我还觉得巴里的运气恐怕也不会这么好。”司法部长虽然也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但却是人在心不在,几乎完全没有参与其他用餐人员之间的闲谈。他的经历全都集中在了电话机那一边。劳联-产联主席乔治.米尼承诺将从自己的两个分部账户里面提取八万美元,也就是十六万美元的一半。钢铁工人联合会的大卫.麦克唐纳认捐了四万美元。沃尔特.路泽承诺汽车工人基金将会承担剩下的份额。然后罗伯特开始考虑怎样才能尽快将这笔钱送到伯明翰。这笔钱的性质很有些不清不白。罗伯特本人就曾经公然向工会的行贿行为宣战,如今他自己却也卷了进来。面对着迫近的国家安全危机,他也只得事急从权,想方设法为这笔款项的交接披上了合法的外衣。此外他还和劳工部长阿瑟.高柏(Arthur Goldberg)讨论了运送款项的具体安排。

司法部长度秒如年地等待着现金送达的消息。焦躁不安的他又给哈里.贝拉方特打电话,想要确定金那边的筹款工作没出问题。正当他迫切要求贝拉方特再次给他一句准话的时候,贝拉方特家的门铃响了起来。贝拉方特说可能是送钱的过来了,肯尼迪焦虑地坚持让贝拉方特亲自过去查看,他本人则等在电话线的这一端。贝拉方特放下电话打开门,看到一位身穿制服的黑人送货员递过来一个小黑袋子,里面装有五万美元现金。这笔钱来自纽约交通工人联盟主席迈克尔.奎尔(Michael Quill)。奎尔的善意在一定程度上回报了几年前他欠金的一个人情,当时金曾经在奎尔的工会成员面前发表过演讲。对贝拉方特来说,罗伯特.肯尼迪的声音和送货员的面庞组成的回路成为了他政治生涯当中的重要记忆

克莱伦斯.琼斯赶回纽约的家中后听从金的指示去找哈里.贝拉方特报到。然后又听从贝拉方特的指示在洛克菲勒广场与洛克菲勒州长的助理休.莫罗见面。当时纽约银行基本都因为周末将近而关门了,但是琼斯不仅与莫罗一起走进了洛克菲勒家族开设的大通曼哈顿银行,还在一位谨慎的副行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宛如地下洞窟的金库里面。洛克菲勒州长本人此时正在委内瑞拉。他和当时的未婚妻哈皮.墨菲各自离婚后紧接着就举办了婚事。这套流程走得如此仓促,以至于主持结婚仪式的牧师受到了长老会上层的强烈谴责。在针对共和党总统竞选人进行的盖洛普民意测验中,洛克菲勒在婚后一周内支持率便下降了十三个点,他的竞争对手巴里.戈德华特也随即水涨船高起来。这次会面之所以要神秘兮兮地安排在四面不透风的银行金库里,原因正在于此。洛克菲勒不希望公众舆论认为他试图“收买”黑人选票,金也不想让全国上下都知道他接受了洛克菲勒的捐款,以免损害他与肯尼迪兄弟的关系。银行的保密规范让这场上不得台面的钱款交割平添了几分正式意味。银行副行长交给琼斯一张借据,琼斯则麻木地承诺只要州长一句话他就立刻归还全部金额,然后副行长就交给他一口装满现金的公文包。琼斯就像间谍小说里面的角色一样溜出金库,潜入贝拉方特的公寓放下了公文包,这才回到伯明翰。到家之后他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没有署名的收据,通知说他的借款已经被全额还清了。

在加斯顿汽车旅馆,一队记者听到消息声称运动领导称要在中午发布重大公告,不过金一直拖延到了周五下午。他等的是来自各方各面的确证消息。首先他要确定约瑟夫.劳已经通过电汇从华盛顿转来了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的捐款;然后他要看看和解谈判的白人阵营是否愿意履行垫付保释金的承诺,从而让游行示威者能够接连不断地离开监狱;最后他还在等待贝拉方特通知他琼斯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并且携带着足以释放最后一批囚犯的资金。在等待期间,金一直在与伯克.马歇尔以及白人谈判员们交换信息,在最后时刻不断修订和解协议的条款,规定各方当事人在伟大时刻来临之后究竟应该如何表现——应该签署什么文件,应该在公开场合发表什么言论,这些文件与言论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与此同时他还在为黑人接下来的最恰当表现打腹稿。到最后等了大半天的记者们忍无可忍地威胁说要砸场子,金、阿博纳西与夏特沃斯这才神情严肃地联袂走到镜头前面。为了协调领导层的内部关系,金暂且退到一旁,让夏特沃斯第一个发言:“伯明翰市政府终于与它自己的良心达成了一致。”

尽管夏特沃斯宣布了和解方案的具体条款,但是却并不能让记者们感到满足,除非他们听到金亲口将这些条款重复一遍,因为大部分新闻受众都不知道夏特沃斯的来历。于是金也走上前来开始发言。尽管他的措辞十分谨慎——“我们面前还有非常艰辛的工作,其中有些工作依旧无从着手。”——但是这依然是他第一次精神昂扬地宣称民权运动将会席卷全国。就在他说话的当口,体力不支的夏特沃斯突然晕倒在了地上,高压水枪在他体表造成的瘀伤也暴露在了记者们面前。人群当中当即响起了一片惊叫声。不过尽管闹出了这场医疗危机,人们依然只是暂时关注了一下夏特沃斯而已。待到救护人员把他送进附近的神圣之家医院之后,记者招待会便继续召开下去。

在这个周五晚上,圣约翰教堂举行了一场大规模弥撒大会,足有两千多人参加。这也是当天晚上的第一场弥撒大会。牧师们走进教堂大门的时候,全体会众齐声高唱了一曲欢庆版本的《哦,自由》。欢庆凯旋的气氛促使狂喜不已的阿博纳西发表了一段关于领导的滔滔陈词。“阿门!”他高喊道,“给我一双手!今晚是胜利之夜,你们应当为我站起来!”他说如果自己当下就要死去,那么他想要金握住他的一只手,夏特沃斯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他的妻子轻轻捧住他的头。“所有这些布道人都非常伟大,”阿博纳西宣称,“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只有一个马丁.路德.金!上帝派他来带领我们走向自由!你们会跟从他吗?他是我们的领导人吗?”会众们节奏整齐地高声应答,阿博纳西接着喊道:“那你们一起喊‘金’!”这番垫场词说完之后,金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登上了布道坛,所有人都在高呼他的姓名。

金示意会众们停止高声奉承,开始诵读他在记者招待会上的正式发言稿。然后为了营造亲切感的基调,他又向会众们透露了一点关于和解协议的未公开细节。之所以不公开这些细节是为了避免惊动三K党。“休息室将在周一之前实现种族融合。”金宣布说。接下来他捋了一遍落实和解协议各项条款的预定时间表:由黑白双方组成的种族关系委员会将会在十五天内成立,公共厕所与水龙头的种族融合要在三十天内完成,六十天内午餐柜台要实现种族融合,期间黑人职员的工资等级也要上调,他向会众们承诺,所有参与运动的囚犯“要么已经出狱要么即将出狱”。他还“关起门来”告诉大家,白人商人们计划的和解条款落实步骤要比这份时间表更快。

接下来金警告人们,世人肯定会极力淡化、否认乃至遗忘他们的成就。事实上鲍特韦尔市长已经宣布他不会被协议所约束。亚瑟.黑尼斯市长声称和解协议是“没骨气的白人在暴力威胁之下面对蛊惑人心的黑人头子金做出的有条件投降”。《伯明翰新闻报》也发表了一篇暗箭伤人的总结报道:《黑人结束反种族隔离运动,所受起诉不能撤销》。更加令人齿冷的是,报社编辑们还在这篇文字旁边搭配了一则绘声绘色的花边新闻,内容是普林斯顿大学、布朗大学、布兰迪斯大学和耶鲁大学每年春天例行发生的校园胡闹,强烈暗示伯明翰的种族动乱并不比北方大学男生冲进女生宿舍抢内裤的娱乐活动更加重要。“别让这帮人把你们骗了,”金告诫会众们,“不要低估这场运动的力量!眼下的成果不是别人赏给咱们的!要是没有你们将身体乃至性命摆在警犬、坦克与高压水枪面前,那么这场运动到头来只能是一场空!”

“我还要再说一点,”金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颤抖。“美利坚合众国非常在意它自己的形象。咱们这里只要闹出点动静来,肯尼迪先生必然感到心神不宁。因为肯尼迪先生正在为了亚洲和非洲的广大人民而战斗——为了中立区域的十亿人民而战——然而如果美国只因肤色不同就不去尊重本国男男女女的基本权益,那么这些人也不会尊重美国。肯尼迪先生深知这一点。”金认为总统的顾虑正是这场运动的着力点,抓住这一点才有机会改造伯明翰这座种族隔离的堡垒。现在他们己经触碰到了连接在权力与良知之间的敏感神经。他告诉人们,主动向他提供支持的电话如今已经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不只来自犹太教拉比,还有最强大的黑人牧师,成群结队从丹佛、洛杉矶以及匹兹堡搭乘飞机而来的志愿者,美国浸信会的领导人,以及杰基.罗宾逊与弗洛伊德.帕特森。哈里.贝拉方特当天早上打电话通知他,三千名名纽约志愿者已经做好了在必要时前往白宫门前抗议示威的准备。“这一切多么美好!”金高喊道,“我们所有人都应当因此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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