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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左传》人物事略39:卫元——奚而不丧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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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人物事略39附:卫灵叛晋5/6

《定九年经》:

秋,齐侯、卫侯次于五氏。((p 1570)(11090005))(131)

《定九年传》:

晋车千乘(shèng)在中牟,卫侯将如五氏,卜过之,龟焦。卫侯曰:“可也!卫车当其半,寡人当其半,敌矣。”乃过中牟。中牟人欲伐之。卫-褚师圃亡在中牟,曰:“卫虽小,其君在焉,未可胜也。齐师克城而骄,其帅又贱,遇,必败之。不如从齐。”乃伐齐师,败之。齐侯致禚、媚、杏于卫。((p 1574)(11090402))(131)

我的粗译:

又下一年,我们定公九年(公元前五〇一年,周敬王十九年,晋定公十一年,卫灵公三十四年,齐景公四十七年,郑献公十三年),秋天,齐军为卫国打下了夷仪。随后,卫侯(卫侯-元,卫灵公)准备前往五氏与齐景公(齐侯-杵臼)会面,要经过中牟。当时在中牟驻扎着拥有千乘战车的晋军,卫人占卜通过中牟是否吉利,结果占卜时在烧灼过程中把龟板烤焦了。这时,卫侯发话:“可也!卫车当其半,寡人当其半,敌矣。(行了!让我们“卫”的战车去对付一半晋军战车,寡人自己对付另一半,这就打平了。)”,于是他们开向中牟。

中牟人想出城攻击他们,卫国有一位大夫褚师圃正好流亡在中牟,就告诉中牟人说:“卫虽小,其君在焉,未可胜也。齐师克城而骄,其帅又贱,遇,必败之。不如从齐。(卫国虽小,但他们主上在这边,咱们打不赢。那边齐军刚打下一个城邑,正自满呢,他们这部分的将领出身又不高,咱们突然打上去,肯定能打败他们。不如找那支齐军去打吧。)”,于是中牟人去进攻那支齐军,打败了他们。之后,齐侯(齐侯-杵臼,齐景公)把济水以西禚、媚、杏那三个城邑送给了卫国。

一些补充:

此时五氏(寒氏)属于晋国,在城中的,是赵家的邯郸午,卫军从西北方向攻入城内,守住了突破口,到晚上晋方守军就溃散了,见下面《定十年传》。

关于“龟焦”,占卜时本就会烧灼甲骨上专门钻凿出的小坑使其一面产生焦痕,但这里的“龟焦”当指烧灼产生的焦痕过于严重。具体操作请见下面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动物实验室负责人侯彦峰先生的介绍(摘录自《会说话的骨头》):

标本库内,还有一批晚商时期的安阳孝民屯遗址卜骨,虽然今人都知道商人用龟甲和牛骨占卜,但卜骨并不是随随便便拿一块骨头一烧就可以,这种活动具体是怎么进行的并不是特别明朗。多年来,侯彦峰带领团队,试图通过复原实验,来还原卜骨的制作工艺和占卜过程。

不能拿古代的骨头做实验,所以,研究者四处寻找龟甲和牛的肩胛骨。经过了3000年,牛的肩胛骨似乎再没有商代那么大,安阳殷墟里出的那种厚厚的龟甲更是哪儿也找不到。“我们尽量用比较接近当时厚度的牛肩胛骨和长寿龟的龟甲去做对比实验。”侯彦峰说。

商人通过灼烧甲骨,观察裂纹来预测生活中的大小事,并将神的预言刻在骨头上。但实际过程并不这么简单,商人的卜骨显示,卜骨在灼烧之前,要先凿一个灼坑,有枣核形、圆形,还有方形,之后再在这个部位灼烧,在其对面观察裂纹,也叫兆纹。于是,半年里,侯彦峰和同事仿佛穿越到了商朝,每天都在凿刻龟甲、牛骨,然后再去灼烧,观察裂纹。“曾有位美院的学生也在一直做凿坑实验。他问我,为什么自己刻的灼坑跟商人的不一样,我说,你不能用美工刀,你得自己动手制作一把跟这些凿坑相适应的凿子,才能出来那样的效果。”侯彦峰说。

经过反复重构实验,研究人员基本还原了晚商时期的占卜过程,包括选择材料、锯切、打磨、凿坑、施灼、解读兆纹、刻辞。其中,凿坑和施灼是核心技术。他们又惊讶地发现,商朝晚期,通过制作甲骨技术的提高,甲骨的兆纹已经具有很大的可控性。

如何在坚硬的甲骨上刻字,也是一个问题。经过无数次刻画试验,侯彦峰和同事们发现,在新鲜的骨头上刻画是很困难的,非常滑,轻微地炙烤会让骨头表面变脆,刻起来容易一些;另一个办法则是把骨头在水里浸泡上几天,表面也会软很多,而晾干之后,骨头会重新变硬。

联想到甲骨是商代文字的重要载体,侯彦峰有了一个大胆的假想:汉字被叫做方块字,存在很多折、钩等硬棱角,而在甲骨文中是有很多圆形的笔触的,是不是因为在骨头上刻折线更为方便,改变了汉字的字形?

下面是龟甲正面和带灼凿痕迹的反面的图片中,出自《甲骨文基础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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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预《注》“乃伐齐师,败之”云:“获齐车五百乘,事见哀十五年。”

《哀十五年传》:

陈成子馆客,曰:“寡君使恆告曰:‘寡人愿事君如事卫君。’”景伯揖子赣而进之,对曰:“寡君之愿也。昔晋人伐卫,齐为卫故,伐晋-冠氏,丧车五百。因与卫地,自济以西,禚、媚、杏以南,书社五百。吴人加敝邑以乱,齐因其病,取讙与阐,寡君是以寒心。若得视卫君之事君也,则固所愿也。”成子病之,乃归成,公孙宿以其兵甲入于嬴。((p 1693)(12150402))(124、137)。

“齐”推测位置为:东经118.35,北纬36.87(临淄北刘家寨周围有遗址,长方形城,大城西南部分为小城,共2000万平方米;大城:4500╳4000;小城:1400╳2200,300万平方米。大城:春秋战国?小城:战国)。

“卫”——“帝丘”推测位置为:东经115.10,北纬35.65(濮阳县-高城村南,安寨、七王庙、冯寨、东郭集、老王庄。僖三十一年——前629,卫迁于帝丘)。

“五氏”——“寒氏”(杨注:据《汇纂》,五氏在今河北-邯郸市西。#寒氏即去年《经》之五氏。),推测其位置为:东经114.15,北纬36.67(邯郸西午汲村北200米午汲古城)。

“中牟”(杨注:中牟有二说,《汇纂》、江永《考实》、顾祖禹《方舆纪要》、高士奇《地名考略》、洪亮吉《诂》俱从《史记?赵世家?正义》之说,谓在今河南-汤阴县西。而顾栋高《大事表》九则谓约当在河北-邢台市与邯郸市之间。#中牟当即定九年《传》“晋车千乘在中牟”之“中牟”,地详彼注。江永《考实》云“中牟尝属晋?赵氏矣,而此时属卫,岂因佛肸叛而中牟遂属卫欤?”),推测位置为:东经114.21,北纬35.88(鹤壁-鹿楼-故县村)。

“禚”(杨注:禚音酌,《公羊传》作“郜”。齐国地名。据庄四年及定九年?传?,当为齐、鲁、卫三国分界之地,疑在今山东省-长清县境内。#“禚”,《公羊》、《谷梁》作“郜”。#杜《注》:“三邑皆齐西界,以答谢卫意。”[禚-礻+衤],疑在今山东-长清县境,余详庄二年《经?注》。),我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6.6,北纬36.5(长清区附近黄河西)。

“媚”(杨注:媚在今山东-禹城县。),我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6.6,北纬36.9(禹城县一带)。

“杏”(杨注:杏当在今山东-茌平县南博平废治境内。),我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6.1,北纬36.6(茌平县-博平镇一带)。

“冠氏”(杨注:冠氏地有今河北-馆陶县及山东-冠县。据《清一统志》,冠氏故城址在今冠县北。),推测位置为:东经115.32,北纬36.53(冠县-东古城)。

下面是禚、媚、杏三邑所在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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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齐侯、卫侯次于五氏相关地点天地图地形图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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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十年经》:

晋-赵鞅帅师围卫。((p 1576)(11100004))(131)

《定十年传》:

晋-赵鞅围卫,报夷仪也。((p 1579)(11100401))(131)

初,卫侯伐邯郸午于寒氏,城其西北而守之,宵熸(jiān)。及晋围卫,午以徒七十人门于卫西门,杀人于门中,曰:“请报寒氏之役。”涉佗(tuó)曰:“夫子则勇矣,然我往,必不敢启门。”亦以徒七十人旦门焉,步左右,皆至而立,如植。日中不启门,乃退。((p 1579)(11100402))(131)

我的粗译:

又过了一年,到我们定公十年(公元前五〇〇年,周敬王二十年,晋定公十二年,卫灵公三十五年,齐景公四十八年,郑声公元年),晋国的卿赵鞅(赵简子)率兵包围了“卫”,报复齐军为卫人打下夷仪。

上年卫侯(卫侯-元,卫灵公)攻打寒氏(五氏)城中晋国-赵家的邯郸午(午),卫军从西北方向攻入城内,守住了突破口,到晚上晋方的守军就溃散了。

这次晋军围攻“卫”,“午”(邯郸午)亲自带领七十名手下攻打“卫”的西门,在门中杀死守军,并扬言:“请报寒氏之役。(让我报答上次“寒氏”那一仗吧。)”。可他们另一位大夫涉佗却不以为然,说:“夫子则勇矣,然我往,必不敢启门。(那位大人虽然很厉害,但要是我去了,他们肯定不敢开门应战。)”,于是也带了七十名手下一早去攻打“卫”的西门,那些手下走到门的两边,站下,就像木头桩子戳在那儿,一动不动,对方到中午还没开门应战,这才退回来。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注“初,卫侯伐邯郸午于寒氏”曰:

午为晋-邯郸大夫。邯郸本卫邑,后属晋,午为宰。战国时赵肃侯都此,在今河北-邯郸市西南三十里。寒氏即去年《经》之五氏。

杨伯峻先生注“城其西北而守之”曰:

城为动词,攻城也。谓攻破寒氏城西北隅而以兵守之。

杜预《注》“宵熸”云:“午众宵散。”

桥:“熸”,火灭也,引申为斗志丧失而溃败,《左传》中还有两处提及,如下:

《襄二十六年传》:

鄢陵之役,楚晨压晋军而陈。晋将遁矣,苗贲皇曰:‘楚师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若塞井夷灶,成陈以当之,栾、范易行以诱之,中行、二郤必克二穆,吾乃四萃于其王族,必大败之。’晋人从之,楚师大败,王夷、师熸,子反死之。郑叛、吴兴,楚失诸侯,则苗贲皇之为也。”((p 1119)(09261002))(112)。

《昭二十三年传》:

吴人伐州来,楚-薳越帅师及诸侯之师奔命救州来。吴人禦诸钟离。子瑕卒,楚师熸。吴-公子光曰:“诸侯从于楚者众,而皆小国也,畏楚而不获已,是以来。吾闻之曰:‘作事威克其爱,虽小,必济。’胡、沈之君幼而狂,陈大夫啮壮而顽,顿与许、蔡疾楚政。楚令尹死,其师熸。帅贱、多宠,政令不壹。七国同役而不同心,帅贱而不能整,无大威命,楚可败也。若分师先以犯胡、沈与陈,必先奔。三国败,诸侯之师乃摇心矣。诸侯乖乱,楚必大奔。请先者去备薄威,后者敦陈整旅。”吴子从之。((p 1445)(10230501))(110)。

杨伯峻先生注“请报寒氏之役”曰:

卫取寒氏为过去事,故去年卫侯将去寒氏。今年午参与晋围卫之役,乃以步兵七十人攻卫西门,卫不惧午,开门与之斗,午曾杀伤卫兵,反自得意,言报寒氏之败。

“晋”——“新田”——“绛”——“绛县”推测位置为:东经111.31,北纬35.62(成六年后,新田遗址,4000万平方米,在同一区域内有6座城址。春秋中期至战国早期)。

“夷仪”——“邢”(杨注:夷仪,据马宗琏《补注》、沈钦韩《地名补注》,当在今山东省-聊城县西十二里。或谓在河北省-邢台市西,误。#夷仪见闵二年《传》。《公羊》作“陈仪”,夷、陈古音微、真对转,相近。说详赵坦《春秋异文笺》。#夷仪本邢国地,僖元年《经》“邢迁于夷仪”是也。卫灭邢,而为卫邑。今晋迫卫分此邑以居衎。夷仪,今山东-聊城县西南十二里,互参闵二年《传》并《注》。),我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5.9,北纬35.4(聊城西南,夷仪,邢,僖元年后)。

“邯郸”(杨注:邯郸本卫邑,后属晋,午为宰。战国时赵肃侯都此,在今河北-邯郸市西南三十里。),推测位置为:东经114.44,北纬36.58(邯郸-赵王城-西城)。

《定十年传》:

反役,晋人讨卫之叛故,曰:“由涉佗、成何。”于是执涉佗,以求成于卫。卫人不许。晋人遂杀涉佗,成何奔燕。君子曰:“此之谓弃礼,必不钧。《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chuán)死?’涉佗亦遄矣哉!”((p 1580)(11100403))(131)

《定十年经》:

冬,齐侯、卫侯、郑-游速会于安甫。((p 1577)(11100010))(131)

我的粗译:

这一仗回去后,晋人追究导致“卫”叛离的责任,有人说:“由涉佗、成何。(都是因为涉佗和成何。)”,就扣押了涉佗,以此向卫国求和,但卫人仍不答应。于是晋人杀了涉佗,成何则逃往燕国。贵族们都说:“此之谓弃礼,必不钧。《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涉佗亦遄矣哉!(这就是不照规矩办,一定也不会公正,《诗》里说:“人要没规矩,还不快去死?”,涉佗算是赶上快的了!)”。

一些补充:

这年冬天,卫灵公(卫侯-元)就与齐景公(齐侯-杵臼)和郑国的卿游速在安甫会面,加强三方的结盟。下一年,鲁国因为阳虎叛逃晋国,也改变了原来坚定跟随晋国的政策。于是逐渐形成四家诸侯的小同盟,自求多福。

杨伯峻先生注“成何奔燕”曰:

此燕不知是南燕否。若是,则南燕尚存。然自桓十三年以后,南燕已不见于《经》;自庄十九、二十年后,亦不见于《传》,恐此是北燕也。

杨伯峻先生注“此之谓弃礼,必不钧”曰:

欲辱卫侯,本赵鞅之意,涉佗、成何不过自告奋勇而往耳。成何言卫仅比晋之县邑,涉佗则推卫侯之手,皆无礼,而罪之轻重不同,涉佗为重。

杨伯峻先生注“《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曰:

《诗?鄘风?相鼠》。杜《注》:“遄,速也。”

《诗?鄘风?相鼠?卒章(共三章)》:“相鼠有體,人而无禮,人而无禮!胡不遄死?”(《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074))。

“燕”——“北燕”(杨注:此燕是北燕,召公-奭之后,穆侯七年入春秋,春秋后二百四十六年,燕王-喜三十三年为秦所灭。都蓟,今北京市西南。彝器有匽侯鼎、匽公匜、匽侯旨鼎、[匽攴]侯载戈。“燕”作“匽”或“[匽攴]”。称侯,亦称公。战国时期称王,而字作郾,传世有郾王戈、郾王戟、郾王大事剑。#北燕,即姬姓之燕,《史记》有《燕召公世家》。都蓟,即今北京市。北京-琉璃河-西周墓出土大量青铜器,据铭文,足证北燕初封,其都在今琉璃河-董家林古城。#燕是北燕,都于今北京市,已为解放后考古发掘所证实。由北京往北,经承德、凌源、宁城、喀左,再沿大凌河至朝阳、北票,通向辽阔之东北地区,此一带为周初由燕去肃慎之重要通道,又多有商、周遗物出土。旧以黑龙江-宁安县以北直至混同江南北岸之地为肃慎国(混同江为松花江会黑龙江以下之水域名),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五则又以为肃慎之地即今宁古塔,恐皆不确。),推测位置为:东经116.06,北纬39.61(北燕,董家林古城,董家林村东)。

“郑”推测位置为:东经113.71,北纬34.40(郑韩故城)。

“安甫”(杨注:杜《注》:“安甫,地阙。”),位置不详。

通宝推:m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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