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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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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跨海登岸,梦想与梦魇11

斯坦利.利维森搭乘火车前往华盛顿参加了肯尼迪总统的葬礼。他回来后表示“全城的人们说话的音调都不正常了”。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步子迈得很慢。在这令人恐惧的痛苦之中,他仅仅看到了一点大众情感转折的希望:新闻评论并没有变得歇斯底里,而是在谈论过去人们之间存在多少仇恨。他对秘书说:“全国人如果普遍都有这种感觉,那可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接下来他给金的图书代理打电话,无奈地表示伯明翰的那本书不得不再次延期。从梅德加.艾佛斯到伯明翰教堂里的四个女孩再到肯尼迪总统,“这本书好像一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有时候利维森也会忍不住长篇大论地主张肯尼迪是继杰斐逊总统之后的第一位知识分子总统。他还对杰克.鲁比横插一杠枪杀刺客李.哈维.奥斯瓦尔德的动机做出各种摇摆不定的猜测。有一次他说鲁比杀死奥斯瓦尔德是因为鲁比是美共成员,觉得奥斯瓦尔德是一名蓄意诋毁左翼名誉的右派。另外一次他说奥斯瓦尔德一定是一名“极左分子”。后来他又说奥斯瓦尔德是一个容易受到左右两边极端分子蛊惑的人。为了重申他的政治现实主义,他表示自己对林登.约翰逊在民权方面的表现“毫不悲观”,因为在他看来约翰逊内心深处是一个自由派新政拥护者。金很喜欢约翰逊,这一点很不错,而且在某些方面约翰逊要比肯尼迪更有能力。

金也参加了肯尼迪的葬礼,只不过他和利维森互相都不知道对方也在现场。金是一个人来的,甚至他平时出行总会带着的伯纳德.李也没有一起来。他独自站在道路旁的送别人群当中,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就像罗伊.威尔金斯一样,金也没能受邀走进圣马太大教堂出席葬礼弥撒,并且感到十分受伤。他对肯尼迪兄弟尤其是肯尼迪总统依然抱有一言难尽的感情。从第三方视角来看,金与肯尼迪其实有很多共同之处:两人都有一位性情豪横的父亲,都渴望浪漫的爱情,都喜欢背着人偷偷抽烟,都爱打瞌睡,私生活也都不算检点。此外他们还各自发表了战后美国历史上最让人难忘的演讲。

金很羡慕肯尼迪总统的自尊气场以及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尽管每次金与肯尼迪总统交流时总统都在政治上处于守势,但他的心态似乎从不会受到影响。相反,金却是个患得患失的人。他担心自己的书会不会受到欢迎,担心自己的粗糙肤质会不会惹人笑话,担心人们对他的看法,害怕人们发现他的书出自枪手代笔。种族背景固然是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个人因素也不容忽视。比方说林登.约翰逊就像金一样整天没完没了地操心,因此约翰逊接任总统之后金一直不很佩服他。两人第一次在白宫会面时,约翰逊总统紧张地拒绝了与金合影。像这样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偶尔会让金对约翰逊报以同情,但却无法让他感到敬佩与仰慕。

肯尼迪身上最优秀的品质只属于他自己,没有办法转嫁到金的身上,但是反过来却并非如此。在肯尼迪总统生前,以金为首的民权阵营一直试图迫使他接受民权运动的目标,而总统则始终半推半就若即若离。可是等到肯尼迪遇刺身亡之后,民权运动的功劳却纷纷落到了他的头上。在美国历史上还从没有哪一位在任总统的死亡能够将高涨的人气与天不假年的遗憾结合在一起——尼布尔干脆将他称作“选举产生的君王”。在仇恨、偏见与暴力的无边狂潮中,这位以烈士之姿离开人世的总统成为了与上述丑陋事物针锋相对的象征与希望,抚慰着无数人的心灵。这些其实都是金的特质,但是如此意味强烈的特质搁在任何一位活人身上都显得过于做作,只有交给死者来承载才堪称恰如其分。约翰逊总统告诉全国人民,悼念肯尼迪总统的最佳方式就是快速通过他生前提出的民权法案。通过约翰逊的表态以及其他追悼活动的影响,肯尼迪被包装成为了林肯式的人物,一名为了打破种族藩篱而流血牺牲的殉道者。不过诚实的传记作家们将会发现肯尼迪的个人品格完全配不上此等殊荣。肯尼迪担任总统期间的最主要精力并没有放在种族议题上面。就算是对于他的生活最私密最敬仰的描写也仅仅将种族问题视作外在次要因素。一本名为《一千个日子》的肯尼迪传记影响深远,这本书在全国民权运动最高峰时期发行,全书共计三十七章,作者小阿瑟.施莱辛格直到第三十五章才介绍了民权运动的内容。

至于罗伯特.肯尼迪,金与他之间的恩怨基本上已经结束了。这些年来两人的关系经历了一系列高低起伏,有时如同战友一样协作,也有时相互看不上眼。公众往往认为罗伯特对于民权运动抱有循序渐进的支持态度,不过事实并没有这么单纯。自由乘车运动时期罗伯特与金之间的关系要比伯明翰运动时期更接近盟友。罗伯特一开始认为改造社会的关键在于尽量不要让政客们感到不舒服,担任司法部长以及与金打交道的经历恐怕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乃至逆转了他的理论。但是就眼下而言,兄长遇害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短期之内他根本没精神与任何人争斗。他为了改革联邦调查局的基本架构与工作目标做出了值得称道却不为人知的努力,而且最后还落了个竹篮打水的结果,他本人也为此承受了许多痛苦。肯尼迪总统在达拉斯遇刺的当天,胡佛就彻底撕掉了最后一丝专业职责或者职业礼节的伪装。没有了肯尼迪总统的牵制,这两个人很快就成了相互憎恶的对头。如果将金所受到的个人伤害作为评判依据,那么罗伯特.肯尼迪将他坑得最狠的的决策就是在总统遇害之后继续担任了十个月的看守司法部长。在这十个月里,联邦调查局失去了一切约束,行为做派只能用肆无忌惮来形容。

肯尼迪总统遇害之后,联邦调查局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金与美共的污秽同盟”,并将金描述成“一个道德败坏的机会主义份子”。苏利文将特工尼克尔斯和其他人召唤至华盛顿参加了一场长达九个小时的军事会议,会议总结了一套六点计划,旨在“揭露金是一个道德败坏的机会主义分子,一名通过挑拨种族矛盾获取个人利益的骗徒。”所有上层官员都签署了一份决议声明,加入了调查局常用的四条宣言,宣誓“不让调查局蒙羞”。这套大费周章背后暗藏的敌意在当时美国的情报与安全领域并不算罕见,更何况胡佛从来就是个性情古怪满心执念的人。种族偏见就像权力一样,不仅会使人堕落,首先还能让人盲目。胡佛正是这样一名睁眼瞎,完全看不到金与利维森身上有哪怕一丁点可取之处。最让人不能原谅的是,像美国这样以麦迪逊原则为立国之本的民主国家竟然会允许秘密警察在超过四十年的时间里逐渐做大且越发肆无忌惮。他们的行径甚至要比萨勒姆女巫审判更加难以纠正,任何人只要被这帮秘密警察视为异端,无论有无真凭实据都会遭受无妄之灾。就算金与利维森只是一对偷抢拐骗的毛贼,联邦调查局针对他们的秘密迫害依然严重违反了民主原则。鉴于这两人都是世间少有的自由斗士,这出黑幕遮盖之下的丑剧就更加恶劣不堪了。

对金来说,美国自由派的崛起有得也有失。许多他的仰慕者纷纷感谢民权运动让全国人民认识了宗教布道的力量,但同时也不假思索地将他仅仅当成了一名不自量力的浸信会布道人。他从自由派那里不仅收获了大量认可与支持,也见识了同样分量的纡尊降贵。从黑人民权运动衍生出来的各种自由主义运动吸引了大量行为放纵的新人,这些人不仅严重低估了斗争形势的复杂性与各种不利条件的限制,而且完全缺乏对于对手的最基本尊重,而正是如此这般的务实心态支撑着金、摩西以及无数其他人扛过了民权运动的最艰难岁月。只有依靠复杂、繁重而又激烈的政治运动才能将受人鄙视的少数族裔群体从被人遗忘的角落拯救出来。相比之下,同一时期的反战运动以及其他各种形形色色的亚文化运动看起来简直像是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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