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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薛刚反唐,一段聂隐娘般的传奇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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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薛刚反唐,一段聂隐娘般的传奇

话说大唐大历年间,也就是八世纪六七十年代,节度使薛嵩家里有个叫红线的丫环,生于薛家长于薛家,她精通琵琶,又熟悉文字,已经十九岁了。薛嵩知人善任,就让红线管理自己的文书信件,还给了这位女秘书一个“内记室”的头衔。

薛嵩的辖区叫做昭义军,包括河南河北交界的几个州,治所在相州,今天河南安阳一带。相州就是古代的邺城,三国到南北朝著名的古都及战场,控制着冀豫通往山东的要道,位置十分重要。安史之乱后,天下大乱,藩镇们各据一方互相混战,河南、河北一带极不太平。朝廷设置了昭义军让薛嵩镇守,以保障山东的安全。

红线情商极高,有一次军中开Party,鼓乐喧天十分热闹,但她越听越不对劲,就悄悄对薛嵩说: “BOSS啊,您听这鼓调子相当悲凉,打鼓的人肯定有心事。 ”薛嵩也懂音乐,一想确是这么回事,于是找来鼓手一问,人家哭道: “昨晚老婆死了,我没敢请假。 ”薛嵩不愧好老板,马上让他回家奔丧去了。

当时战乱刚过,正是百废待兴,为加强节度使们的协作,朝廷让薛嵩将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同时为他的儿子娶了滑州节度使令狐章的女儿。三镇大帅互为亲家, 使者经常彼此串门。

据说田承嗣有严重的肺病,天一热就发作,他经常嘀咕: “要是能占领山东多好,海边天气凉快,还能多活几年。 ”鉴于想取山东就必须搞定薛嵩,执念难平的他决定对自己亲家下手,遂从军中选拔了三千名勇士,编成一支号称“外宅男”的部队,待遇相当优厚。老田命令,要有三百人日夜随时候命,就打算选个良辰吉时,一举吞并薛嵩的地盘。

那田承嗣乃是安史叛将出身,他占据河北七个州地盘,拥有十万大军,实力远在薛嵩之上。这厮从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竟敢明目张胆地为老主公安史父子四人建祠堂祭拜,号为“四圣”。皇帝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后来还将永乐公主下嫁他的儿子田华以为笼络,这其实便是《聂隐娘》的历史背景,而隐娘童年的伙伴田季安正是田承嗣的孙子,魏博第三代藩主。

得知亲家要搞自己,薛嵩日夜发愁,想了一个多月却没什么好法子,还弄得自己精神恍惚,时不时自言自语。一天晚上夜已漆黑,军营大门合上后,薛嵩照旧睡不着,拄着根棍儿在庭院到处溜达,只有红线陪着。

老板唉声叹气神经兮兮,秘书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红线便趁机说: “您这一个多月来吃不好睡不着,好像心事很重啊,是不是因为田承嗣?“薛嵩很不耐烦: “这事儿关系到老爷我的死活,一个女人家别瞎掺和! ”红线不高兴了: “瞧您说的,我虽然只是个小秘,可没准还能为您干点儿别的啊! ”

薛嵩无奈,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说一说又何妨,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吐槽了一番,末了哭道:“我爷爷我大伯我老爸都是盖世英雄,现在担子落到了我肩上,皇上对俺家多好啊,可一旦地盘丢了,老薛家几百年的名声就都毁我手了!”

咦!他爷爷大伯老爸是谁,这么牛?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薛嵩的祖父便是大名鼎鼎的薛仁贵,伯父则是同样大名鼎鼎的薛丁山,尽管后者的真名叫薛讷,表字“丁山”只是民间传说,至于薛嵩本人,其实正是评书《薛刚反唐》里薛刚的原型,整个一薛家将嘛。

薛家将的时间线基本在唐太宗至武则天,比如薛仁贵征东在太宗时,薛丁山征西在高宗时,而薛刚反唐则在武则天时。但真实的历史中,薛讷(薛丁山)直到武周晚期才开始军事生涯,主要活跃于玄宗前期,薛嵩(薛刚)则根本与武则天毫无交集——等他出名的时候,武则天的孙子唐玄宗都早下台了。

薛仁贵共五子,长子薛讷,最小的儿子则是薛嵩的老爸薛楚玉。尽管没父亲和大哥有名,但薛楚玉也非泛泛之辈,担任过左羽林将军、范阳节度使、平卢节度使等要职,同时也是帝国伯爵,他的军事成就主要是在中国东北与契丹和奚人作战时取得的。

史书记载,年青时的薛嵩是个标准的混混。他仗着老爸和伯伯们罩着,整天游手好闲舞枪弄棒,骑马射箭快乐耍子,对家务事则一派甩手掌柜,而且不读书不看报,基本是个文盲:“嵩少以门廕,落拓不事家产,有膂力,善骑射,不知书。”——“廕”是“庇护”的意思,“落拓”并不是指落魄,而是豪迈。

不过,尽管名为《薛刚反唐》,但评书里薛刚反的其实并非大唐,而是推翻大唐的武则天,不仅如此,正是在薛刚等人的努力下,正牌的天子唐中宗才能最终复辟成功。但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位混混竟然真地反过唐,尤其可气的是,他反的也真是唐帝国的合法政府,因为薛嵩正是那支导致大唐帝国由顶峰急速滑落的安史叛军的干将。

关于薛嵩如何加入安史叛军的经过,也许是出于“为尊者讳"的原因(因为薛嵩后来又幡然悔悟),史书中并无明确记载,只是含糊地说他“自天下兵起,束身戎伍,委质逆徒”。但很可能,这位心中充满叛逆情绪的官二代,没准就是单纯为了寻求刺激,才参加了反叛朝廷的安史军队,也许他认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兼大秤分金的叛军们,和自己更对脾气吧。

薛嵩在叛军中待了好几年,而且反唐过程中非常卖力,做到了相当高的位置,为安史叛军最后一任首脑、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镇守着战略要地相州。有一种说法认为,安史叛军委任薛嵩的职务是邺郡节度使,除相州外,他还统辖着卫、洺、邢等另外三个州,换句话说,他与田承嗣早就是同事了。

到了763年,随着东都洛阳被唐军收复,明眼人都看出来叛军已成秋后的蚂蚱。此时的薛嵩早不是当年意气用事的豪门愤青,思想日趋成熟的他显然不想为安史之流殉葬,当得知大唐名将仆固怀恩正向自己这里进军的消息后,立即做出了决断。

史载薛嵩下令部队解除武装,他自己“惶惑迎拜于怀恩马前”,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孙子相。心理得到极大满足的仆固怀恩果然不为己甚,马上释放薛嵩,不仅让他官复原职,还上书皇帝封其为检校刑部尚书、相卫洺邢等州节度使。

被朝廷招安后,豪气干云的薛嵩开始了谨小慎微的生活,所作所为与前同事们——同样被招安的田承嗣、张忠志、李怀仙等节度使——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多数叛将都不是善茬儿,他们即使归顺,仍仗着手里有兵无法无天,时不时就向朝廷挑衅,史载这些家伙“得肆奸无怖忌”,也就是特别猖狂毫无顾忌的意思。

与之相反,薛嵩却“谨奉职,颇有治名”,始终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再加上他显赫的家世与那些丘八出身的叛将节度使判若云泥,让皇帝更感觉他是自己人,史载“多事之后,姑欲安人,遂以重寄委嵩”,而薛嵩的表现确实不错,将辖区打理得井井有条。

到代宗大历初年即766年左右,薛嵩的爵位终于达到父祖无法企及的高度——被封为高平郡王,不仅有实封二百户(唐朝封户有虚实之别,封户通常徒有虚名,只有加实封者,才能得到封户的赋税,后来又演变为向政府领取相当于赋税的津贴),辖区也扩充为六个州,这块地盘此后统称昭义军。后来他又被提升为检校尚书右仆射,挂了帝国荣誉宰相头衔,爵位也改封为平阳郡王。

薛嵩在昭义军节度使位置上共干了约十年时间,尽管正史只是说这期间他对朝廷表现得极其恭顺,但他与田承嗣等周边节度使们的关系肯定不会太好,可以想像,被皇帝视为自己人的薛氏和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之间经常冲突,怨气日积月累。

现在,田承嗣终于要对自己动手了,已步入人生暮年的薛嵩早已没了当年反唐的锐气,他计无所出,不得不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自家丫环倾诉负面情绪。

谁知听了老板的告白后,红线却扑哧一笑: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您放宽心,有我呢。这样吧,让我去趟魏播会会老田,一更出发,三更就能回来,事儿都包在我身上。 ”

薛嵩立马被震了: “原来您是复仇者联盟的人啊,恕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过这事要是搞不定,反会招来杀身之祸,可要小心啊!“红线骄傲地说: “只要我出马,就没搞不定的! ”说完回到闺房,片刻已是短衣襟小打扮,只见她头梳乌蛮髻,发插金凤钗,身穿紫绣袍,脚蹬亚瑟士高弹GEL,胸前一把龙文匕首,额头还曲里拐弯地画了几道朱砂,似字非字,似符非符。见薛嵩目瞪口呆,红线躬身一拜,再看人早已消失在异次元,连个影子也没了。

薛嵩只好进屋关门,背对烛光借酒消愁,心中忐忑难定。说来也怪,他平素不擅饮酒,几杯就倒,没想到这夜却连吹十多杯毫无醉意。突然间,他似乎听到什么动静,急忙站起来,果然是红线归来。薛嵩大喜,连忙问:“搞定了吗?”红线笑道: “我说过,包在我身上。 ”薛嵩又问: “死了几个?”红线道: “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取一件东西而已。”说罢献上一物,薛嵩认得,正是自己亲家常放在床头的金盒。

原来,红线前半夜就赶到了魏博,一路飞檐走壁,视岗哨门禁若无物,一直来到田承嗣的卧室,只听见那些番号外宅男的精锐勇士在房外鼾声如雷,而院子里值班的士兵则边巡逻边着侃大山,篝火映天红,场面倒也热闹。

红线悄悄打开门,走到田承嗣床前,老田正一边打呼噜一边流口水,睡得不亦乐乎。不过这厮即使睡觉也摆谱,黄纱包着头发,枕头竟是名贵的犀角所制,枕下露出一截七星宝剑,看来修罗场毕业的河北大佬连休息也不敢解除武装。

宝剑旁有一金盒,盒盖大开,红线上前一看,里面写着田承嗣的生辰八字,以及北斗神的名字——古人迷信,认为人生命运由北斗七星决定——上面还装饰着珍珠及名贵香料。

红线对薛嵩道,当时屋子里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哦,恰恰相反,满满一屋子侍卫呢,而且个个手持刀枪剑戟。可是他们都睡得里倒歪斜,有的靠着屏风打呼噜,有的卷起毛巾拂尘当枕头,我过去拔他们的发簪,扯他们的衣服,竟然毫无反应,一个个死猪般怎么也弄不醒。

见此情形,文艺女青年红线不由得大发感慨:“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老田啊老田,别看你这么壕,这么多人保护着,可毛用没有,我取你狗命照样如探囊取物!

看看时候不早,红线便拿走金盒,悄悄退出来。一路风驰电掣,转眼已离开魏博两百里开外,隐约已到昭义军的地界。见漳河滚滚流淌,晨风呼啸原野,一轮明月高挂树梢,女文青不由得再次感慨:“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我之所以三更半夜不顾安危,狂奔五六城来回七百里,都是为解决你的问题啊,只要你高兴我就不辛苦了。

听到这里,薛嵩肯定一头雾水,虽然你是我的小秘,可咱俩的关系没到那地步啊,你咋就对我这么好呢?

疑问归疑问,正事不能耽误,薛嵩赶紧修书一封派人送往魏博,一起奉上的还有金盒。果不其然,魏博那边正鸡飞狗跳到处找呢,见到相州使者带来的东西,田承嗣当场就跪了,魂不附体的老田再也没有往日的骄横跋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赌咒发誓要改过自新,说自己对亲家决无恶意,承诺立即解散外宅男部队,把他们统统赶回家种地,还向薛嵩赠送了大量礼物赔罪。此后,双方关系迅速改善。

但红线的谜团仍萦绕在薛嵩心头,但鉴于人家是复仇者联盟来的,老薛也不敢追问,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向他辞行,亲口揭示了谜底……

看到这里您肯定明白了,这根本就是武侠小说嘛!您猜对了,其实就是《红线传》,但薛嵩与田承嗣等人的冲突在历史上肯定确有真事,可让当事人想不到的是,这些冲突通过各种渠道为市井民间所知晓并被人们发酵演义,最后,与祖父和伯父相比并不出名的薛嵩,竟成了经典唐传奇之一的男主角。

小说中红线的答案充斥着浓郁的轮回报应和说教气息:原来,她的前世是个医生,有一次因为误诊导致孕妇一尸三命,来世被罚为人奴婢。可万幸的是,她降生在了好人薛家,不但没受什么苦,反而从小锦衣玉食,得到主人丰厚优待。

红线继续道,我去魏博盗金盒,不仅是为报答您,更可以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我虽然是个小女子,可这功劳也不算微末,已足够赎下前世罪孽。现在尘缘已了,终于到了回归自我的时候,该从此在红尘里默默消失,正所谓“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

薛嵩苦留无果,只得集合亲戚朋友,为她设宴饯行。席上,悲伤不已的节度使亲自谱曲,有着大历才子之称的中唐诗人冷朝阳即兴填词,歌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没等唱完,薛嵩已是泪流满面,红线也边哭边拜。最后,她实在难以自制,只好装作醉酒离开宴席,从此不知所终......

可惜的是,这个充满宿命报应的故事纯为后人杜撰,很可能,它其实就是薛家为自我标榜而请人写的软文。真实的历史里并没有为薛嵩做主的侠女,而反派田承嗣则比小说中更穷凶极恶,正是他让这个显赫的将门家破人亡。

772年,深受皇帝信任的昭义军节度使、平阳郡王萧嵩病逝,死后获得了一个臣子所能得到的顶级职位——被朝廷追赠为三公中的“太保”,可谓备极哀荣。薛嵩的弟弟薛崿成为代理节度使即“知留后事”,可没过多久,在田承嗣煽动引诱下,薛崿的部将发动叛乱,带领军队投奔魏博,这位光杆司令只得一个人回朝廷为官。虽然为了抑制田承嗣,朝廷后来仍然让薛氏子弟担任昭义军各州长官,但薛家势力已大不如前。

薛嵩的侄子薛雄被朝廷任命他为卫州刺史,后来田承嗣发动叛乱,派人劝说他一起干,结果被断然拒绝。恼羞成怒的田承嗣没有办法,只能派刺客偷偷暗杀了他。随后,心狠手辣的田承嗣斩草除根,将薛雄全家老小屠戮殆尽,彻底吞并了薛嵩留下的地盘,"屠其家,尽据相,卫四州之地"。

纵观薛家将的历史,除了薛嵩早年德行有亏外,确实可以称得上大唐的钢铁干城。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的混乱日子里,薛氏家族以实际行动维护了朝廷的权威,同时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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