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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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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白宫里的马克思2

5月29日,约翰逊副总统召开了一场平等就业总统委员会公开会议。之前肯尼迪总统委任他担任委员会主席。他在欢迎各位参会人员的时候承认,当前局势有些“不同寻常”,因为自从他们上一次碰头以来,“我们的许多城市”都爆发了抗议示威。就在前一天,静坐示威运动的前锋居然抵达了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当地白人暴徒当着摄像机镜头的面痛殴了伍尔沃斯商场午餐柜台前的种族融合团体。当地以及其他地方的观察家们担心黑白双方的行动都有可能骤然升级。约翰逊告诉各位参会人员,自己刚刚私下面见过总统以及好几位州长,讨论话题正是促进黑人就业。黑人目前面临着骇人的就业壁垒,打破此类壁垒则是政府的迫切任务。新泽西州长承认,同意实现种族融合目标的建筑商不得不从千里之外引进并非工会成员的泥水匠,因为新泽西的工会绝不会允许黑人泥水匠的加入或者为其提供培训。

司法部长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约翰逊的人事主管正在审查该委员会的就业计划,包括一项名为“进步伙伴”、旨在促进各大公司自愿雇佣黑人的计划,以及一项针对政府承包商的投诉的听证程序。总统的弟弟一走进会议室就当仁不让地把持了会议的节奏。人事主管还没说几句,罗伯特就沉静而又不容分说地打断了他。 “所有遭到投诉的公司的黑人雇员百分比究竟是多少?”他问道。 “你是否对于这些百分比进行过分解与分类?现有黑人雇员的工作岗位都处于什么层次?”人事主管紧张地解释道,最新的种族就业数据都按照行业和地区进行了分类。罗伯特则反复强调应当这些数据应当分解得更细一些——要细化到每一座工厂与每一家公司,要拿出黑人就业的实际数字与升降趋势。仅仅只有百分比是不够的。

罗伯特想要更精确的数据,从而避免伯明翰灾难的再次发生。他尖锐地指出,尽管副总统“领导了为政府内部的黑人提供更多就业机会的斗争”,并且已经拿出了足以显示“大幅改善”的全国统计数据,但是在伯明翰危机期间总结出来的令人沮丧的实际数字证明当地商界领袖的看法依然十分正确:联邦政府本身基本上同样也在实施种族隔离。“你们自己都不雇佣黑人,凭什么让我们雇佣黑人?”不久之前,伯明翰的白人商人们正是凭借这句话将司法部施加的压力转嫁到了联邦政府头上,现在罗伯特又将这句话摆在了就业委员会面前。联邦政府在伯明翰共有两千多个工作岗位,但是在邮局与退伍军人医院这样体力劳动与简单劳动岗位比较多的机构之外,只有不到二十个工作岗位由黑人担任——伯明翰的黑人人口占到了总人口的37%,但是伯明翰联邦雇员当中的黑人比例却低于1%。以财政部伯明翰办事处以及陆军伯明翰兵工厂为首的若干家联邦机构从管理层到最基层一名黑人雇员都没有。罗伯特承认自己手下的司法部“几乎没有没有对此采取任何措施”。

自从5月初的伯明翰危机以来,就业委员会一直在以战时动员的劲头整理统计数据,但是司法部长的盘问却一再超出了最新统计数据的覆盖范围: “你们能不能立刻告诉我,美国钢铁公司在伯明翰共有多少员工,其中又有多少黑人?”人事主管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罗伯特随即又要求他报出印第安纳州加里市以及美国各地所有主要雇主的同类型数据。此外他还要求列出美国境内所有禁止黑人加入的工会。人事主管解释说公司不需要主动提供此类信息,除非它们是联邦政府的承包商或者志愿加入了进步伙伴项目。而且要想制作问卷必须首先得到预算局的批准,再由政府印刷办公室负责制作。“这套流程需要多长时间?”罗伯特问道。 “……我问你,到底需要多长时间?”

说到兴头上的罗伯特干脆撇开了人事主管的回答,用特别夸张的柔和语气表达着有节制的愤怒。司法部长认定就业委员会没有通过政府对于下设部门的最高考验,不具备熟练运用头脑和勇气办成实事的可靠能力,就眼下来说就是没能快刀斩乱麻地穿过种族隔离的泥潭。约翰逊一度打算岔开话题。他告诉司法部长,他们刚刚紧急召集了两千名伯明翰黑人参加强制性公务员考试,其中只有八十人过关,这些人当中又有四十人表示不愿在阿拉巴马州工作,宁愿等待外地的联邦岗位出缺。约翰逊这套说辞的用意自然是想让种族隔离教育体系替自己背黑锅。 “司法部长先生,欲速很可能不达,”约翰逊说道。他建议司法部发起更多的学校去隔离诉讼。

在这次会议的大部分时间里,副总统一直默默忍受着司法部长的奚落,直到罗伯特关于统计数据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为止,然后约翰逊也发表了一段闷闷不乐的独白,抱怨自己缺乏权威。肯尼迪总统目前仅仅授权他召开委员会会议——“开开会,写写文章,副总统就是干这个的,不仅在行政分支内部只能干这个,而且在宪法与其他领域也只能干这个。”这句满怀怨气的补充在会场里引发了一阵窃笑。接下来约翰逊列举了委员会的一系列弱点:这个组织既没有拨款也没有长期工作人员——现有员工都是借调来的,办公场所与办公用品也都要依靠其他部门的支援——更糟的是,委员会的一把手还是没有实权的副总统。会议快结束的时候他向大家介绍了他请来的客人,来自新墨西哥州的安东尼奥.泰勒(Antonio Taylor),让他谈一谈西南地区针对墨西哥裔与土著美国人的就业歧视。此时约翰逊心中的郁闷情绪已经挂在了脸上。要知道安东尼奥.泰勒不是随便什么客人,而是他的小舅子。这次他请泰勒来开会,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在家庭成员面前显摆一下,让家里人看看种族关系紧急事态如何缓解了他在毫无实权的过去两年里积累下来的心灰意懒。但是这项安排却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泰勒的出席反而在众多显赫公职人员与几乎所有政府机构的高级代表面前进一步折辱了他的脸面。

第二天是5月30日,一大清早约翰逊就乘坐直升飞机来到了葛底斯堡战场遗址发表阵亡将士纪念日致辞。约翰逊原本非常不情愿接受这项任务,他责骂自己的员工居然要把他往火坑里推。现在社会各界必然会将他的表现与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演讲进行对比,然后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如果他对种族示威问题避而不谈,肯定有人要骂他帮着南方白人拉偏架。如果他在纪念老兵的爱国主义纪念日当天硬要扯上种族问题,又会有其他人骂他是个手段拙劣的机会主义者。约翰逊像往常一样自相矛盾地发了一通脾气并且徒劳地要求取消这次演讲。但最终他还是在自家后院的游泳池里下定了赌一把的决心:他既不会回避种族问题,也不会回避林肯。

在葛底斯堡,约翰逊的演讲仅仅在开头几段遵循了阵亡将士纪念日演讲的传统套路,然后就向前跃出了一大步: “一百年前,奴隶们得到了解放。一百年后,黑人仍然受到皮肤颜色的束缚。黑人今天向我们要求正义。假如我们反过来要求他们保持耐心,那就等于回绝了他们的要求——也等于回绝了所有长眠于这片土地之下的人们的要求。”约翰逊接下来的两句话附和了马丁.路德.金关于时间流逝并不必然带来进步的主题:“指望时钟的指针能够自然而然地替我们解决当前困境只能是空想。解决方案掌握在我们手中。”然后副总统在葛底斯堡与伯明翰之间画了一条线,老老实实地承认这条线索正是贯穿美国历史的危机。“一百年前我们的国家在葛底斯堡的战场上发现了自己的灵魂,”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现在不能在仇恨的战场上耻辱地失去这个国家的灵魂。”

接下来约翰逊仅仅继续说了几百个单词,这场演讲就算结束了。这篇演讲词当然赶不上林肯演讲那样打动人心且富有诗意,但是主题确实一以贯之不曾偏移:美国民主必须超越种族分裂才能得以存续。在离开讲台之前,他知道自己的推诚布公已经触动了台下的强硬听众们——几乎全都是白人,身着各色礼服的高中军乐队散布在各个军队代表团之间,其中既有满鬓苍白的一战老兵,也有美国军乐团。约翰逊的情绪高涨了起来。即便日后到了弥留之际,他依然毫无愧怍地宣称自己的葛底斯堡演说是一项值得骄傲的成就——他本人最高演讲水平的体现。但是他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阵亡将士纪念日这一周的周末,椭圆办公室少见地召开了一次周六工作会议。在会场上,约翰逊说不清道不明地再次陷入了抑郁情绪,即使是《华盛顿邮报》等报纸的社论称赞也无法让他振作起来。

这次会议的主题依然是民权,不过约翰逊是第一次参加此类会议。在去年秋天密西西比大学遭遇詹姆斯.梅瑞狄斯危机期间,肯尼迪政府从来没有征询过他的意见,尽管政府迫切想要与约翰逊几十年来交往密切的南方政客达成妥协,并且在约翰逊在危机前一周也在临时收到通知的情况下参加了好几场大型民权会议。在会场上他经常与助理人员凑在一起阅读简报,因为没有人费心为他也打印一份文件。这一回是副总统第一次与肯尼迪兄弟以及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两位助手特德.索伦森和伯克.马歇尔一起召开峰会。总统询问他民权立法应该包含哪些内容时,约翰逊几乎有些睡意朦胧地提出了反对:“法案草稿我还没见过呢。”

“我也没见过啊,”肯尼迪总统呛了他一句。他们正在探讨种族融合法案应当包含哪些内容——午餐柜台,酒店,餐馆,学校,大学,私立学校——以及加入这些内容的可行性。总统的挑逗没能得到约翰逊的回应,于是罗伯特.肯尼迪接上了哥哥的话茬,强调说他们本周正在处理大约三十次重大示威活动,这样的日子完全一眼看不到头:“毋庸置疑,我们必须结束当前的局面,至少也要让示威活动远离报纸头版。现在的局势不仅对美国不利,而且对全世界也不利。”鉴于共和党人正在着手引入自己的民权法案,司法部长认为肯尼迪政府如果拿不出一份法案草稿必然只能被动挨打。但是肯尼迪政府的各个机构在职权范围与执法权限方面一直争执不下,所有部门都在竭力推卸责任。关于学校种族融合这样的“敏感问题”,肯尼迪总统本人表示“应当尽量让法院做出裁决,而不是由政府的行政分支进行决定。”

总统再次询问约翰逊的意见,约翰逊回答说他在这些细节问题上“没有资格为您提供建议”。他的喃喃低语逐渐变成了沉默,但随后开始又像一台笨重的引擎那样时断时续地说了起来。直到大家谈到了国会立法的决心问题,约翰逊的引擎才算彻底发动起来。他告诉总统:“您首先必须认识到,您的自己人——也就是民主党——将会把您骂得一塌糊涂。只要一有民权法案出台,唱反调的十分之九都是民主党……他们一定会拿着州权力说事。报纸每天都会报道民主党的内讧。公众则会退到一旁举棋不定。如果我们真打算推进民权立法,就必须挺过这一关……必须咬牙挺住,否则就只是做做姿态而已。”

说完这番话,约翰逊再次陷入了沉默。他这样突然活跃起来的举止表现让肯尼迪总统与三位亲信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这是精力不足、满腹怨气还是单纯的犯糊涂。然而一夜过后约翰逊就恢复了他在葛底斯堡的兴奋情绪。这一天他马不停蹄地接连跑了好几个地点,本着鲜明的个人风格以私人身份展开了游说。他将自己在椭圆办公室里张不开嘴说的话一对一地告诉了每一个人:肯尼迪兄弟对于民权的理解完全弄拧了。他甚至将自己的意见强行灌输给了死对头罗伯特.肯尼迪,然后在肯尼迪总统的一位助理面前言简意赅地“将心肝都掏了出来”,最后在这一天结束之间又得到了与索伦森面谈的机会。约翰逊坚持认为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让白宫亲自出面发布明确信息。 “我们现在手里只有一支气枪,我想把大炮拉出来。总统就是大炮。你们只要让他在所有电视网络上本着良心说话就行了。”

约翰逊希望肯尼迪也发表一篇葛底斯堡风格的演讲。他为总统设想了两个演讲场景,一个在圣安东尼奥,另一个在北卡罗来纳州,演讲稿内容包括林肯名言与黄金律。他告诉索伦森,“在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举行的演讲肯定要比在纽约哈莱姆区举行的演讲更有分量。”根据他的设想,总统发表演讲的场合应当激励凸显爱国主义情怀,讲台后面要插满星条旗,总统身边还要布置一支种族融合的仪仗队。越说越兴奋的约翰逊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排练状态:“然后他应当伸手指向仪仗队员说道,‘我必须命令这些孩子们走上战场,高举我身后的旗帜驻守在散兵坑里。我不会询问他们的名字是戈麦斯还是史密斯,也不会询问他们的肤色与宗教信仰。如果我有权命令他们上战场拼命,那么我也有责任让他们在这个国家的任何角落都能吃饭睡觉……’”

约翰逊声称这一招的目的是改变种族政治的心理基础。他告诉索伦森:“我知道这样做风险很大,可能让我们在南方付出沉重代价。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我们还打算推进民权,南方各州就肯定保不住。”作为一名出身南方的政客,约翰逊知道理性包容的国家级种族政策虽然看上去很有可行性,但是在实操当中反而更容易引发种族隔离势力的抵制,而且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无论肯尼迪政府在私下里代表黑人向行政改革领域倾注了多少心血,只要在公开场合表现得犹豫不决,就无异于向种族隔离主义者发出了示弱信号,让他们以为政府比他们更害怕摊牌。温良恭俭让的常规政治路线确实十分诱人,但是在反对种族隔离的时候这条路却很可能会导致败亡。在约翰逊看来,讽刺之处在于目前的种族政策不仅会让南方白人觉得肯尼迪政府决心不足,就连黑人也会觉得心里没底:“白人会认为我们只是在捞取纽约州的黑人选票,黑人会觉得我们只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会这么做。除非打破这两种成见,否则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法解决。”

更糟糕的是,共和党人“正坐在后排看笑话”。眼下共和党一方面抛出了各种与肯尼迪旗鼓相当甚至更有过之的种族政策主张,从而取悦北方选民,另一方面则在等待种族示威的“内战”侵蚀他的民主党基本盘。用约翰逊的话来说:“他们切断了他与南方的联系,还打算炸毁桥梁,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他认为肯尼迪目前在黑人与南方之间举棋不定的立场“正中共和党的下怀”,并且预言像这样半心半意做法必然导致灾难。 “这个国家当中所有残酷与邪恶的势力,所有愚昧无知的人们,所有感到自己受到伤害因而一心想要迫害他人以求发泄的人们都将会团结一致地反对总统。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只要肯尼迪总统抢先一步占领了道德高地,那么他就“几乎可以为任何一位反对者贴上偏执狭隘的标签”。“如果我都能做到有话直说,”约翰逊说,“……那么总统肯定也能做到。”

约翰逊知道自己这一番主动出击将其他政客们打了个猝不及防,而且肯尼迪的人马肯定没想到自己肚子里居然还藏着如此高论。当初肯尼迪竞选总统的时候之所以要将约翰逊这个来自产油州的政治掮客拉上船,用意无非是为了巩固南方白人民主党的基本盘,可是现在这位掮客却转过头来敦促白宫支持詹姆斯.鲍德温。(约翰逊告诉索伦森,“目前唯一的重大课题就是要让美国的每一位鲍德温与每一位金都知道,‘我们做出了道德承诺。政府就是你们的后盾。’”)约翰逊要求肯尼迪的人马承诺不会将他抛出去打头阵,在报纸上大肆宣传副总统的激进葛底斯堡战略,或者声称副总统保证在南方取得政治胜利。作为回报,他也向罗伯特做出了承诺:假如总统真打算在佐治亚州、密西西比州以及德克萨斯州“跟他们摊牌”,那么自己绝不会趁机给肯尼迪政府下绊子。“他们大概会把我从台上轰下来,” 他告诉索伦森,“不过我肯定会与总统站在一起。如果他希望我替他出头,那就由我来出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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