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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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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54章节:从此凡尘了前缘

“是我妄图颠倒伦常,痴心妄想,方有此一辱。”何夫人叹道。

“夫人何以说自己颠倒伦常?”乃诺奇道。

“夫人想纳张祚为男妾。”李龙笑道。

乃诺哈哈一笑道:“这也算不得颠倒伦常,想我父母当日也是男主内,女主外,母亲处理族中事务,父亲亦只能亦步亦趋跟于身后三步之外。每年族中举行大典,父亲亦要当众跪拜我娘亲的。”

何夫人看了乃诺一眼,摇头不语。

“夫人,天色已晚,是要回村,还是在京师住一晚?”李龙问。

何夫人思索半晌,向李龙行礼道:“我想到狱中与江郎饮一杯酒,李侍卫可否宽容侧个。”

“只要非毒酒即可。”李龙道。

“李侍卫请放心,他触犯国法,自应受国法惩处,我不会替他动私刑。”

李龙点头,何夫人谢过三人,转身离去。待夫人去后,李龙唤衙差将三女暂且关押,以待后事。一切处理妥当,三人前往皇庄顺德府粥庄聚餐医肚。顺德府粥庄人满为患,好在掌柜见是他们三人,亲自将他们带到靠墙雅座就座。说是雅座也不过是一面墙两面半用半矮木档隔开,入门处挂一门帘而已,左右两边高谈阔论之声还是听得清楚。三人倒是低调,只慢慢饮酒,低头食粥。

“这下张公公要被刘公公玩死了。”左边传来言语窃笑声。

“怎地,怎地?”

“张公公从宁夏送来奏折请功,说是屯田丈量完成,也擒获逆贼何锦,请求回京。陛下见了大喜,赏赐厚物。刘公公却说接内行厂番子线报,何锦虽擒,但余党申居敬等人仍在逃,要张公公留在宁夏彻查清楚再回京师。”

“何锦谋反?”

“这个何锦曾经是安化王的手下,好在安化王谋反之时他已调任宁夏卫,此次说他谋反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对于陛下来说,肯定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张公公也是无妄之灾。”

“谁叫他总是与刘公公争权,一山不能容二虎,他如何是刘公公对手。”

“嘘,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不说张公公。你们说到何锦谋反,我听说通州方面也有奏折到京。”

“通州能有甚大动静。你也不想想通州是谁在剿匪。”

“说是剿匪却不派兵过去,如何剿?光靠周指挥,郡马爷那几个人,纵有通天之能,恐怕都收效甚微。”

“通州之贼乃是民贼,如何能与何锦相比,若有几个毛贼便要调兵围剿,我看周指挥、郡马爷还不如摘了官帽回家算了。”

“张公公的事都不好说,缘何又说起郡马爷来。郡马爷也是你们说得的。”

“是啊,是啊,不说了,不说了,饮酒,饮酒。”

“哎,我大哥最近调职了,你们说我去给刘公公送点礼,请他帮忙给我大哥调个肥差如何?”

“你别想了,刘公公早就不收礼了。”

“他当真不再收礼?我不信。”

“你信不信又如何?目今连他妹夫的大门都摸不着了。他的亲信,在朝廷和内臣当中该安插的都安插了,哪里还有空理我们这些小虾小鱼。”

“不是啊,你们不觉得刘公公家连看门的仆役都衣着光鲜吗?我是真不信他不收礼,他不收礼,他家仆人怎会也如此光鲜?”

“总之我收到风便是如此。你要真怀疑他还受贿,你有胆就自个去查。”

“那是不敢。刘公公行事凌厉,我还是知道的。”

“哎,你们真是,能不能好好饮杯酒,吃粥啊?”

“可是我真是想为我大哥谋个好差事,你们没听说吗?”

“你又听说甚?”

“你们可识得了陈茂烈此人?”

“当然识得了,监察御史陈茂烈,怎会不识?”

“听说他前几日上书朝廷,以母老乞归养,但因家贫清苦不能自存,请求朝廷能授一职位资禄以养。”

“不会吧,他堂堂一个监察御史,不做官了就活不成了?他家中无田无地无租收?”

“听说便是如此呢。他自小丧父,母亲为供他读书科举,将房产田地尽数卖了,好不容易才中了进士授了官的。若是不能作官,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那刘公公如何处置?”

“你怎生说刘公公如何处置?这难道不是陛下旨意?”

“这京师内外谁不知刘公公才是手握天下大权的,陛下只不过是傀儡。”

“胡说,明明御批皆是陛下批的。”

“甚胡说,那些御批皆是刘公公批剩下的才送至豹房的。”

“你们都别胡说了。你说说朝廷如何处置陈御史?”

“听说最后改授福建晋江县儒学教谕资禄以养,俟亲终仍以原职起用。”

“这甚好啊,连母亲养老都由朝廷帮着养了。”

“便是呢,是以才想着给刘公公送送礼,让我大哥也能得个差使呢。”

“那你大哥也中个进士可不就好了。”

哈哈哈,左边传来笑声,觥筹交错间, 已听不清言语。李龙、周昂、乃诺听得互望一眼,低笑摇头食粥。在皇庄往往能听到许多流言蜚语,出得宫来,有些人的嘴就总是管不住。三人用过晚膳,回豹房御书房禀奏,说到放徐氏归府,乃诺偷偷望了正德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暗松了一口气。

“臣明日会将此案交由刑部拟议。”李龙最后说。

正德‘嗯’了一声道:“你也累了,下去将息吧。”

“是。”李龙应道。

“陛下,臣想回家一趟。”高玉看了一眼周昂,道。

“回家?”

“今日是我二哥寿誔,我想回去为他祝寿。”高玉道。

“也好。今夜就由周昂代你侍候朕。”正德笑道。

三人辞别正德,周昂相送出门,高玉有意放慢脚步,由得李龙与乃诺去远,方停步回首望着周昂缓声道:“最近陛下甚宠钱宁。”

周昂双眉微挑,看了高玉一眼。高玉也不再多言,转身走远。周昂沉默良久回转御书房环眸扫去,只觉白封奏折明显比往年他回京时所见要少。在正德登基搬进豹房之后就曾下旨,凡当日送达司礼监的奏折,若有事情紧急、重要的须贴白封即时送达御书房,由正德亲笔御批。正德此时手中正握着一份奏折,眉宇间有些许疑惑不明。

“陛下,何事烦忧?”周昂轻问。

正德沉默良久,缓声道:“周义虽然向来行事稳妥,但并非不知深浅之人。此封奏折当中,徐九龄说在通州已寻得盗贼五个巢穴,起出黄金万两,米粮二千石,抓捕协从盗贼四十八名,只是两名主犯依然在逃。但朕寻思如此规模不应当是一般盗贼所为,不知为何周义不请求京师派人增援?”

周昂不知通州事,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正德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知通州事,朕与你说这些,你也是不明。罢了。周义为人,朕还是信得过的,他既判断无需增援,朕便再等等看吧。”

“陛下,可要臣前往通州一查?”周昂道。

正德笑道:“要去也是李龙去,你还是梅龙镇皇庄的指挥,回京只是述职。”

周昂亦笑了,道:“臣倒以为已调入京师,想为陛下效劳呢。”

正德哈哈一笑,道:“你母亲可到京师?”

周昂忙道:“陛下,臣之母亲年老体衰,也不舍孙女奔波劳顿,不曾到京,还请陛下恕罪。”

正德看向周昂,良久,微微一笑道:“老夫人十分爱惜孙女?”

“是的,陛下。直是视若掌珠。”周昂道。

“老夫人如此爱惜孙女,朕也就放心了。”

周昂想起高玉的话,沉吟半晌,道:“陛下,臣有一事想问,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听说陛下最近……甚是宠信钱宁。”周昂缓声道。

正德提朱笔批阅奏折,边批边问:“你听谁说?”

周昂沉默一会,道:“高玉似乎有些担忧。”

“高玉他不来问朕,却要你来问?”正德笑道:“倒也是,他那性子也是不会问不敢问的。你以为呢?”

“臣以为陛下宠信钱宁,当是为了国事。”

正德开玩笑道:“为何便不能为了私事?”

周昂一怔,肃然道:“陛下所言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若是真,臣便去杀了钱宁。”周昂干脆道。

“那你以为朕会是真是假?”

“臣不敢揣测陛下心意,臣亦不敢束缚陛下心意,臣但望陛下只是在国事上宠信钱宁。”周昂单膝下跪,直视正德道。

“行了,起来吧,朕放着天人之姿的你与高玉不要,却去贪那粗鄙之色,你和高玉疯了,朕也不曾疯。”正德笑道。

周昂暗松一口气,站了起来。

正德放下手中奏折道:“高玉知进退,朕自会赏他。你难得回京一趟,随侍在朕身边就好。”

“臣遵旨。”周昂道。

“朕也乏了,去泡个澡如何?”正德笑道。

“好。”周昂笑道:“只是不知陛下要在宫里泡,还是在城里泡?”

“城里有好去处?”

“自然是有的。听说京城里有家混堂唤做兰溪堂的甚好。”

“那当然是去城里好玩。”

“还请陛下换闲服。”

正德换了一身闲服,周昂又取了一身新衣带着,便与正德偷偷离开豹房,到城里自在去,直至第二日午时才回豹房。

李龙已等到御书房门口。

“何事?”正德问。

“陛下,隆平候上表请罪。”李龙递上奏折道。

“还有何事?”正德只是瞧了奏折一眼,淡淡道。

“隆平候夫人徐氏已于昨夜自尽身亡。”李龙说。

正德淡淡道:“她倒也还算知廉耻。”

“徐氏留下遗书,坦承是自己杀了侍婢桃媚。”

“如何杀的?”周昂问。

“据徐氏遗书交待,她是趁桃媚跪下低头替她洗脚之时,用腰带从前绞缠至后将桃媚勒死。刑部仵作据此再次查验桃媚颈间勒痕,确证是徐氏所杀。”

“原来如此。”周昂轻道。

“徐氏遗书还恳请陛下饶张祚一命。”

正德冷笑道:“她还有何脸面替张祚求情?即便朕饶他,都察院也不会饶他。”

“陛下,徐氏到底与魏国公府有亲,是否要臣去与魏国公说一声?”李龙问。

“嗯,你去说吧。”正德道。

李龙依旨而去,过得一个时辰,魏国公便派了次子徐鹏到豹房请罪。五日后,都察院拟张祚依律处决,隆平候张祐帷簿不修,有玷名爵,罢管中军都督府事。正德御批准奏。同时,宁夏又送来战报谓已擒获何锦及一众反贼,正德大喜,宣张永十五日回朝。值事太监前脚才去宣旨,御书房外忽传来凄切哭声,正德仔细一听,赫然站起夺步而出。周昂忙跟于后出门。

御书房外,天心跪在阶下痛哭而拜:“陛下,臣再无母亲了,臣再无母亲了。”

李龙、乃诺、刺麻星吉皆赶过来,周昂扶起天心,五人跟着正德赶往天心住处,房内,天心母亲坐在床上望着正德走进来,向他招手,正德坐在床边握着妇人的手,温柔望着她。

妇人眼中闪起一道亮光,伸手轻抚正德的脸,轻声道:“我要走了,我儿天心孤单无依,但望陛下垂怜,许他一世平安。”

正德点头。

妇人欣慰,凝视正德,轻声道:“我累了,要睡了。”

正德小心扶妇人躺下,妇人握着正德的手睡去,再不曾醒来。正德一直坐在妇人床边直至天明,才下旨由刺麻星吉为妇人念往生咒,李龙、高玉于豹房为妇人办理丧仪。因着妇人新丧,正德无意让周昂离京,兵部也不好催周昂离京,周昂便这般浑水摸鱼的留在了京师。妇人头七之夜,正德夜寝,梦中与妇人相见,妇人握着正德的手,其情切切:“陛下,风云突变,立定脚根。”

正德大骇而醒,午夜冷风袭来,竟是有些透心冷。周昂将被盖实,抱紧正德入怀,轻声道:“陛下勿惊,臣在身边。”

正德挪了挪身体,与周昂紧贴,仍忍不住回想妇人言语,不免疑窦丛生,便与周昂贴得更紧,温热入心,化了冰冷。

头七过后,天心将母亲遗体火化,骨灰便放在自己修行的佛堂,并在佛堂为母亲立了长生牌位。皇太后派宫中女官过来为妇人上了香。

从此凡尘了前缘。

通宝推:二胖,西安笨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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