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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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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Ⅴ】第56章节:张鸾下狱

李龙、周昂、石勇、乃诺急步走在皇庄石道上。自从刘瑾下狱,皇庄也肃条了不少,今日一早李龙接报说有外地商人在皇庄挤提金银。四人赶紧过来查看因由。皇庄衙门内已坐满服饰、口音俱不相同,但都说着官话的商人。他们看到李龙到来,纷纷起身行礼。李龙坐上主座,询问众商人挤提金银的因由。

众人期期艾艾甚久,终有一位商人决绝站起身道:“听闻刘公公下狱之后,内阁重臣皆有意废弃皇庄,我等怕……”

“你们言下之意,是怕内阁重臣,却不信陛下?”石勇耐不住,先声喝道。

商人挺胸,大胆道:“今日既到此,也不怕实话实说。这些年我们在皇庄确是赚到身家富贵了。我们也是甚感激陛下恩德。但朝政时局动荡与否最是令人警觉。于我等小商人而言只有太平盛世方能真正赚到钱。那些发国难财的说白了都是世家大族,并无我等一介小草民火中取栗的好处。若朝廷取消皇庄,我等就须得提早打算。”

“陛下并无关闭皇庄的打算。”李龙道。

“就怕陛下不得不听从群臣决议。陛下虽贵为天子,但要以一人之力与文武百官,与天下豪绅士族对抗,恐怕也做不到。说句难听话,这历朝历代,受权臣豪族挟持的皇帝多了去的。”

周昂直视众商人道:“你们去意已决?”

众人皆点头。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去意已决,我们不强留。但这里毕竟是陛下的皇庄,做事要有规矩先后。你们且在此处登记,我们也要核对你们的财产,方好发还金银。”周昂道。

“昂哥哥,这如何使得?”乃诺急道。

“这个使得,这个使得,我们也不是那粗野小民,自然是凭证提取。”众商人所周昂反悔,急道。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一旦离开皇庄,以后便不能再到皇庄做生意。”周昂正色道。

众商人有些人发愣,有些人则点头,还说来京师已久,也想回家乡安渡余年。

“限你们三天,登记完成,我们自会将所有财产核实清楚。”李龙道。

众商人连连点头,生怕过了这村便没了这店。

四人回豹房向正德禀明情况,李龙又说:“陛下,若京师皇庄发生挤提,梅龙镇、湖北安陆、云南府、南昌宁王处、无锡县的皇庄恐怕都会发生挤提。”

“陛下,刘瑾之事须早做决断,皇庄之事才好解决。”周昂道。

正德沉吟不语。

“陛下,臣亦……”石勇道。

“石大哥,陛下正烦忧,请勿相逼。”高玉即道。

石勇看了高玉一眼,仰头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陛下,皇庄之事,依臣之见就先让商人走,如何?”李龙道。

正德拂袖:“那些商人想走都让他们走,朕不强留。”

“陛下,皇庄乃是陛下心血,是否再尽心挽留侧个?”高玉担忧道。

正德冷笑道:“朕派刘瑾丈量天下屯田才是心血,朝廷诸臣不也一样要推翻。”

高玉不敢再言,低头不语。

“陛下,那臣就去皇庄办事。”李龙道。

正德起身入内,高玉紧随而入。李龙、周昂、石勇、乃诺去皇庄带诸管事盘查各家财产。此时正盛夏暑热之时,徐珣、宋景带了寒瓜过来给他们解暑。

“宋大哥,你的官位眼见着是要黄了吧?”乃诺问。

宋景笑道:“是啊,我被打入刘公公一伙,原还想着重新出仕,这一回看来要一辈子卖寒瓜了。”

徐珣一边切瓜一边笑道:“跟我一起卖瓜也挺好啊,今年我在皇庄租了个摊,还真赚了不少宝钞呢。”

宋景笑笑不语,接瓜吃瓜。

“你俩都是会算帐的,且过来帮帮忙。”乃诺道。

“你们在做甚?”徐珣问。

“有商人想挤提银两离开皇庄,我们在核实财产。”乃诺说。

“为何要走啊?在皇庄能赚好多宝钞啊。”徐珣瞪大眼道。

“他们与你们不同,你们是皇庄外围的平档,他们是皇庄里的大铺,怕陛下会废弃皇庄,都想走呢。”石勇叹道。

“都走?”宋景看了诸人一眼,轻问。

“暂时倒也不是全要走,但皇庄若是关闭,不走也得全走。”石勇道。

“那我们怎生好?”徐珣忧道。

“你若担忧贫困,便不如跟着我做个走卒贩夫,四处卖瓜。”宋景笑道。

“那倒也是。要不干脆你们锦衣卫订我的寒瓜解暑好了,这样我都不用出来摆摊卖了。”徐珣擦干净双手,取过帐本,笑道。

宋景笑道:“先帮忙看帐本吧。”

徐珣点头,两人便仔细查看帐本,但看着看着,宋景眉头就皱起来。李龙看到他的样子,心中起疑,就问:“宋景,这帐本有可疑处?”

宋景忙抬头,拱手道:“这帐本并无可疑处,只是?”

“你说。”

“在下可否看下总帐簿?”宋景问。

李龙点点头。周昂便将总帐簿递到宋景手里。宋景从头翻一尾,眉头愈发皱得紧。李龙看在眼中,也取了一册总帐查看。

宋景合上帐簿,向李龙拱手道:“李侍卫,此簿至少少记了二十万两银。”

“何出此言?”李龙一惊,问道。

“我与徐珣今年年初在皇庄租档,每月月头会交一次摊租,月尾会交一次水头。”宋景道。

“水头?”李龙缓声道:“帐簿中不曾有水头二字。”

“我怀疑水头根本不曾记在簿中。”

“何谓水头?”李龙追问。

“水头是我每月月尾交的。说是皇庄为我们供应饮水、清洗街道等等费用,实则就是各类杂费。皇庄各杂役倒是十分负责,每日清理垃圾清洗街道十分尽心的,为何这些费用不记录在案?”徐珣道。

“因着那些杂役并不曾领这许多费用。我曾问过帮我清扫摊档,取水的杂役,他一日要管二十家杂档的杂事,但每月仅得两千钞而已。我原以为是还有其他杂事摊派,是以给他们的才少了。但帐簿却无记录其他杂项。”宋景道。

“杂项帐簿有记录,只是另有专簿。”石勇翻出另一本帐簿递给宋景道。

宋景又从头翻看完,更加肯定道:“那至少也还有八万两银不见记录在册。”

“这总帐不过是一个月的皇庄帐目,若一个月不见八万两,一年便不见近百万两,三年下来岂不是不见了三百万两?”周昂皱眉道。

“皇庄头一年收益不多,但统共下来也不少于二百万两。”宋景道。

“你如何知道少记了?”李龙缓声问。

“我平日喜与他们闲嗑,也打听过各家各户缴交的水头数目,皇庄外围摊档统共有二千一百三十二家,我这样小摊每月水头一两,大摊最多四两,有些甚至精细到几两几钱几子,而皇庄内的大铺,最少的也要交五十两,我知水头交得最多的是天鹰赌坊,每月水头近千两。皇庄内有五百家大铺,一年下来水头收费可是不少。”宋景道。

“皇庄内的铺面管理严格,不好作假,若是帐簿作假,必然是在皇庄外围的小档上。须得重新彻查。”徐珣道。

“原以为刘瑾只是收受朝廷官员的礼金,却想不到竟然还敢贪污皇庄银两。他明知陛下极为看重皇庄,他竟然……”石勇怒道:“真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刘府花费进出往来皆是由其妹夫管帐,他妹夫孙聪必知之甚详。即刻提审孙聪。”李龙道。

刘瑾妹夫孙聪被锦衣卫带到李龙面前,面对无数由自己亲自书写的帐簿,却仍狡辩:“非是罪臣要贪,实是大哥威权势大,求他办事提拔者众,若是不收,恐得罪乡里。求李侍卫在陛下面前说句好话,我与大哥一心尽忠陛下,绝无谋逆之心。我大哥日理万机,又有陛下宠信赏赐,一生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哪里还用得了这些银两。”

石勇怒道:“罪证确凿,你竟还要狡辩。乡里邻人莫非皆是皇庄小摊小贩?”

李龙亦不禁摇头叹息:“孙聪,你是不把你大哥害死不罢休啊。”

李龙将一份沉甸甸的奏折摆在正德面前。正德看完后脸都黑了,起身便走,高玉不敢多问,紧跟而去。内行厂狱阴森森,高玉陪正德进牢,李龙则守在牢门外。白发苍苍的刘瑾铁链加身伏跪在正德面前。他见正德还来看望他,心中油然升起一丝希翼,谋逆之罪,他仍有机会打脱。

正德将手中奏折狠掷到刘瑾面上,切齿道:“你与张永争权、收受大臣贿赂,甚至伪造玉玺朕都可以赦免,但你竟敢贪污朕经营皇庄的金银,你难道不知朕为何经营皇庄?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内阁诸臣皆要朕回复旧制,朕这三年推行新政的心血付诸东流。你、将你凌迟处死、千刀万剐都不解朕之深恨。”

刘瑾愕然,想不到自己会败于此。

“刘公公,你为何连皇庄金银都要贪?”高玉问。

刘瑾伏跪于地,颤声道:“臣实不知是皇庄的钱,我家的钱皆是妹夫孙聪管理,臣只知时有钱进。”

“你身为内臣,吃穿用度皆有定额,岂能时有钱进?如此还不知是贪?”高玉万分不解道。

刘瑾泣道:“臣阉人也,无所求,唯以金银慰藉,虽知是贪,却不能禁止,只是佯装不知,臣有负圣恩,臣有负圣恩。”

正德憎恶已极,夺门而去,出得牢门,赫然止步。紧握拳头,额头青筋爆出。高玉心痛不已,小心扶住他。正德猛一跺脚,厉声道:“朕信错人,以致被杨一清、张永……朕愿赌服输!”

李龙凝视正德,缓声道:“无论杨、张还是刘瑾,掌控天下的只有陛下。”

正德冷嘿一声,拂袖,大步而去。时间缓缓流逝,皇庄开始发放决意要撤铺的商家金银。豹房中人人沉静自敛,不敢稍有差池,以免触碰正德阴郁心情,天空似也晓得天子心情不佳,已有半月不曾放晴。这一天,好不容易透出一丝晴意,正德在高玉劝说之下出门散步,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佛堂。佛堂内盘坐着刺麻星吉、天心和尚和三太子。三人见正德到来,皆叩拜行礼。

“大师,你为何会收朕为徒?”正德入内坐定,直视赖麻星吉良久,方才淡声问道,眼中孰无光泽。

“老衲跟陛下有缘。”刺麻星吉慈祥地笑道。

“甚缘?”

“师徒之缘。”

正德大笑两声,面色一冷道:“大师在说笑么?朕是天子,你却想做朕的师父。是想要朕叩拜于你?”

刺麻星吉笑道:“陛下可以不拜。”

正德冷笑:“朕若不拜,又有人要说朕德行有亏了。”

三太子看向正德,轻声道:“师父,我听说乌斯藏法王甚是尊贵,师父若能塑金身为法王,星吉大师纵然是您的师父,也是要跪拜于您的。”

“哦?是吗?”正德眼内冷光流转:“如此,谁又可封朕为法王?”

“陛下乃天之子,自然只有陛下可自封。”天心和尚开口道。

哈哈哈,正德仰头大笑,笑声中竟多有凄厉之意,转身拂袖而去。第二日豹房传出旨意,皇帝自封“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命礼部铸印。六部九卿甚觉荒唐,屡屡进谏,皆被挡于豹房之外,正德更令人于豹房门外支一大火釭,凡劝谏莫封法王的奏章即在门口由东宫侍卫收取直接扔火釭中焚烧,君臣如此拉锯数日方才消停。也即在此日,正德下旨诛杀刘瑾,将他凌迟处死,家眷亲属没官为奴。刘谨伏诛,朝廷上下开始清算刘党,礼部尚书焦芳等数十人被迫致仕,周义、徐九龄等人也被悉数招回闲置,连留在京师的周昂也被兵部勒令暂居京师,不得私自回梅龙镇皇庄,与刘瑾走得最近的张鸾则被逮捕下狱。

邢缨惊骇,欲往探监,却被徐鹏拦在家门口。

“你为何拦我?”邢缨不解,怒目而视道。

“是他叫我拦你。”徐鹏举起手中书信道。

邢缨看着那封张鸾亲笔书信上只写了三个同样的字:莫、莫、莫。

“这如何就是他叫你拦我?”邢缨更怒。

“此为朝争,你去便是惹祸上身。目今自正德二年以来刘瑾、张鸾、焦芳提拔举荐的大臣凡六十多名尽数去职,清洗得干干净净。两党相争,刘党落败,杨一清、张永只杀他,已算是仁至义尽。”

“你胡说八道,圣旨未下,怎知会死?”邢缨呲目道。

“若非有心杀他,便同焦芳一起致仕便了。”

“我不信,我要去见陛下。”邢缨断然道。

“邢缨,你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就是不听我劝?你可知当日围着皇宫四门高呼陛下英明,诛杀刘贼的都是谁?都是京师勋贵权臣家的子弟,都是因侵夺他人田产被张鸾惩治过的家族。刘瑾已死,张鸾断不可能留的。”徐鹏急道。

“你休胡说八道,我要去见陛下。”邢缨血红着眼推开徐鹏,就往豹房跑。

徐鹏哀叹一声,只得紧跟其后。去到御书房,就见到李东阳、杨一清从里面出来。邢缨心头一紧,两人视而不见,与他擦身而过。李龙走出御书房大门,看到邢缨,轻叹息,但也跨前一步,拦住去路。

徐鹏追来,向李龙拱手道:“李侍卫,张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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