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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吹书六记?D?D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 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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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吹书六记?D?D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莎士比亚说,“衣裳常常显示人品”。

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的梁实秋先生在一篇以《衣裳》为题目的文章里特别提到了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有关衣裳的这句名言。

除了莎士比亚,梁实秋先生又提到了一位不记得是谁了的人,和他曾说过更彻底的话,“我们平常以为英雄豪杰之士,其仪表堂堂确是与众不同,其实,那多半是衣裳装扮起来的,我们在画像中见到的华盛顿和拿破仑,固然是奕奕赫赫,但如果我们在澡堂里遇见二公,赤条条一丝不挂,我们会要有异样的感觉,会感觉得脱光了大家全是一样。”

“会感觉得脱光了大家全是一样”?这结论似乎可以商椎。但是确确实实地,如果在澡堂里仰望一位穿着新装的殿下,恐怕是不容易一下子肃然起敬。又更何况那新装也许正适逢其会的被搓皱了呢。即使不皱,本来应该黄黄的龙袍居然被泡的红红的,总难免会令人觉得不那么庄严。

说起澡堂,几天前,可爱的雪个写了则关于澡堂的跟贴,其题目赫然是「女澡堂可不能随便进」,其中不无“困惑”的说她到了大学,第一次进女澡堂时居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的情形。

她震撼的理由是:“这个澡堂,还真让我困惑过。我家乡的澡堂是一个一个隔间分开的,你不出来前没人会进去跟你一起洗。所以,我还真从来没见过不是全副武装的人。”

“到了大学,第一次进澡堂真给我吓一跳,哇塞!顿时就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进退两难之际,呆望着这座不设防的城市,雪个说:“痛苦啊。”令人油然而生恨不能为她分担的同情。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本是有人用来恭维雪个的宝姑娘所称“极妙”的词藻,然而这戏文中的花和尚,据最近闲读的《水浒传》,临去前,非但没有“一丝不挂赤条条”的豪举,而且也没有像《唐吉诃德》的作者所说的“我赤裸的进入这个世界,我必须赤裸的离开”的觉悟,他,郑重其事地换了身御赐的制服。

御赐的制服不知道是什么规格何种款式,想来宫中所用之物,无非是缎绢绫罗,即使不是一套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总之也决计不会是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阿弥陀佛,至少得一件土黄色的趁体直裰儿。

说起衣服的规格与款式,几千年前,被可爱的雪个疑心“相貌到底还是寻常”的孔圣人曾赞叹粗布乱头却还能洋样自得俨然以国色自居的子路说,“衣敝蕴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舆。”他的这句感慨,显然意在肯定穿破制服的学生的人格与尊严,使我不由地以为,“由此看来,孔子的见识到底还是不寻常的。”

圣人见识的不寻常,需要对比,才能一目了然。

同样是制服问题,到了几千年后的民国十三年,还有一个所谓的教育会联合会发表所谓的议决案,主张女学生“应依章一律着用制服”,而所谓“制服”,乃是“袖必齐腕,裙必及胫”。他们的高论是?D?D

“ 衣以蔽体,亦以彰身,不衷为灾,昔贤所戒。矧在女生,众流仰望,虽曰末节,所关实巨。……甚或故为宽短。豁敞脱露,扬袖见时,举步窥膝,殊非谨容仪、尊瞻视之道!”

显然,在教育会联合会衮衮诸公眼里,“衣敝蕴袍” 的子路同学,是应引以为耻的。因为这个“敝蕴袍”的“敝”字,分明是昭示着定会有局部的裸裎。

好在圣人之道不孤,当时一位叫奚明的,发表了一篇有趣的评论,“ 教育会会员诸公当然也是“众流”之一流,“仰望”也一定很久……“仰望”的结果,便是加上“故为宽短”云云这十六字的考语。其中尤足以使诸公必荡神摇的,是所“见”的“时”和所“窥”的“膝”。本来时与膝也是无论男女人人都有的东西,无足为奇。但因为诸公是从地下“仰”着头而上“望”的缘故,所以更从时膝而窥见那时膝以上的非时膝,便不免觉得“殊非谨容仪、尊瞻视之道”起来了!”

一晃,几千年过去了,有不寻常见识的圣人业已经死了很久了,年代的久远,甚至连相貌也要细心又聪明的mm留心去考。

至于上个世纪的那个教育会会员的诸公,想来也所剩寥寥了吧。只有他们的“拙见”,还偶尔地证明了他们曾经顽固的存在。

不论贤与不贤,皆难免同归于死,君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问题在于,人死则死矣, 可是他们的“衣服”呢!

人死了还穿不穿衣服?

关于死人与 “衣服”的研究,被胡适推为“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的王充在他的『论衡』里说的最通透,“(鬼)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具朽,衣与人体同朽,何以得贯穿之乎?”?D?D和我一样不喜欢读古文的朋友,不妨参见下面的一段现代文的“译文”,值得指出的是,这段“译文”,是胡适在1945年的英文讲演辞,1963年杨君实又将它译成了中文!这点译来译去的曲折,竟象1001n兄讲座说的密码?D?D

“如果真的鬼系由死人灵魂所形成,那末,人们所见到的鬼应该是裸体的,确实应该没有穿衣裳。实在的,衣服与带子腐烂后不会有灵魂存在,如何能见到穿着衣裳的鬼?”

对王充的这段无鬼的推论,胡适严肃地说,“就我所知,这项论证从来还没有被成功地驳倒过。”

驳倒不驳倒,本来不是问题关键。

『搜神记』里有一段有名的故事,讲一鬼与一无鬼论者辩论,结果该鬼始终驳彼无鬼论者不倒,最后鬼气得发抖说,“你说没鬼,那我是啥尼?”

同样的故事,又如『阅微草堂笔记』,记一“老儒”死后,魂入冥府,“冥吏”谓曰,“先生平日持无鬼论,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

鬼才知道!

而令我更感兴趣的是,如果真的有鬼,那末鬼倒底穿不穿衣服呢?

要是真如王充所论,众鬼们明明个个应该都是“露着肩膀”的!

原来鬼的可怕,竟在于他们个个没有“全副武装”,竟在于他们个个都有坦腹赤背的大雅若俗,真是一群,缺德鬼!

可见鬼的是,又有一说,鬼还是穿衣服的。不但穿衣服,而且鬼的衣服与人很不相同,甚至是区别人鬼的标志之一。

例如『警世通言』卷二八白娘子自辩不是鬼怪时说,“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 按白娘子者,白蛇精也。卷三九白衣女子曰,“我既非鬼,亦非魅,我乃是人。你看我衣裳有缝,月下有影。”按该白衣女子者,不是小龙女,也不是陆无双,乃是寿星所骑白鹤也。

对于这一蛇一鹤的辩辞,大学者兼小说家明察秋毫地判曰,“蛇与鹤均属「怪」,「 魅」,是以借自明非鬼而顺口连及非怪非魅,夹带混过”。

从白蛇与白鹤的辩辞中,不难归结出鬼与人最明显的两个区别,一则是有没有影子,另一则不是穿不穿衣服,而是穿的衣服有没有缝。

都说天衣无缝,鬼的衣服居然也没缝,难道鬼真的是瘦的与天齐?

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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