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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薛家将:评书与历史,兼悼单田芳先生

近日惊闻单田芳先生逝世,不胜唏嘘。

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刘兰芳、连丽如、单田芳、袁阔成等评书艺术家每天半小时的连播,给人们枯燥的生活不知增添了多少乐趣。

与其他大家专注说几部书不同,单老一生涉猎极广,竟然说过上百部评书。大家也许对《白眉大侠》、《隋唐演义》、《童林传》记忆更多,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却是比较偏门的一部《薛家将》。至今记得那个阴雨的下午,在单老沙哑的声音里,薛平“一刀削三首”,白文豹的马头、锤头,以及人头同时落下的恐怖情形,当时害怕至极,再也不敢往下听了。

顾名思义,薛家将说的是一家几代的故事,从始祖薛仁贵,儿子薛丁山,一直讲到孙子薛刚。现在,就让我们结合评书,看看历史上真实的薛家将,顺便勾起童年的丝丝回忆。

《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并非完全虚构,其背景是唐朝与占据辽东及朝鲜北部的高句丽的战争。当年大唐东伐高句丽,年近三十的薛礼(字仁贵)应征入伍,很快因作战勇猛升为下级军官。公元645年,唐太宗亲率大军围攻安市(在今辽宁海城),但城上矢石如雨,小股敌人不时夜袭,唐军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坏消息又到:高句丽起顷国之兵来救。

两军陷入生死厮杀,太宗登山观战。万马丛中,一白袍唐将手持大戟,纵马呼啸冲入敌阵,戟挥处尸横遍野,马踏过所向披靡。对手不断退却,唐军乘胜掩杀,敌军终于彻底溃败。此役,唐军阵斩二万余级、俘虏三万余众,朝鲜半岛最强大的武装集团就此覆灭。太宗欣喜万分,下马感谢上苍,并将观战处命名“驻跸山”。

史书记录了这段传颂后世的君臣际会:

帝望见,遣使驰问:“先锋白衣者谁?”

曰:“薛仁贵。”

暮年的李世民仿佛又看到自己年轻的影子,这位也曾披坚持锐的伟大君主,遂留下“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的佳话。虽然大唐还是撤军了,但薛仁贵从此扬名天下。

九年后某夜,长安突发山洪,已是近卫军高级将领的薛仁贵冒着生命危险,爬到浊流滚滚的宫门框上,大声喊醒睡梦中的高宗,后者刚刚撤离,寝宫便一片泽国。死里逃生的皇帝感激不尽,叹息“无卿已为鱼矣”。

之后,薛仁贵参加了多场战争。说来有意思,他曾先后在张士贵、苏定方及李道宗麾下,几位老领导都军功卓异,他们和薛仁贵不但没什么过节,还多有提携。但在评书戏曲里,这些百战名将却都成了嫉贤妒能、霸占功劳的大白脸奸臣,直让人感叹历史的吊诡。

战场上的薛礼依旧锐不可当,尤其讨伐西突厥时,他连发三箭连杀三人,敌军气势完全被镇住,不战而降,“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的歌谣四方传唱。随后的一幕,却翻出这位名将黑暗的一半——对投降的十几万突厥人,“仁贵恐为后患,并坑杀之”,而似乎是为他找借口,史书又表示“九姓自此衰弱,不复更为边患”。可按照“杀降不祥”的古老传统,杀俘的将军多遭报应,老天会对他网开一面吗?

与评书类似,薛仁贵的最大功业是“征东”——公元666年,高句丽大乱,磨刀霍霍的大唐终于等来机会。参战的薛礼狂飙突进,数次挽救绝境中的友军,斩首数万攻取多城。传奇的顶峰,则是仅以两千人突袭重兵驻守的扶余城(今吉林四平,一说辽宁农安),当时敌众我寡,手下纷纷劝阻,他却说:“在善用,不在众!”突然出现在缺乏准备的高丽大军前,“逆击大破之,杀获万余人”,扶余等四十多城或陷或降。

薛仁贵一路高歌猛进,与诸唐将会师敌都平壤城下。公元668年,平壤陷落,立国六个世纪的高句丽灭亡,唐朝将其分为多个都督府及州县,统辖于安东都护府。薛礼晋封公爵,成为首任安东都护,帝国东方新领土的总督。

一年后,这位大唐最好的将军又赶赴遥远的青藏高原,为争夺青海,帝国与吐蕃正兵戎相见。唐军主帅薛礼须发斑白,年已五十六岁,其对手却风华正茂,乃吐蕃已故名相禄东赞——名画《步辇图》有其形象——的二儿子钦陵。

老兵油子没把毛头小伙放在心上,而大唐对吐蕃这个边远亲戚也不太看重,从薛仁贵的头衔可见一斑——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即进攻逻娑的总司令,“逻娑”就是吐蕃都城即今天的拉萨,皇帝的目标昭然若揭。

但是,年轻的钦陵却展示了出神入化的军事艺术,他避其锋芒诱敌深入,成功将薛仁贵的主力引入茫茫草海。副将郭待封不愿配合薛礼,率后卫部队自行其是,却突遭吐蕃主力袭击,唐军大败,辎重粮草全失。数万大军困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没吃没喝缺医少药,正玩命追击的薛仁贵再不敢盲目前进,只好组织防御。

终于,青海湖南辽阔的大非川,饱受高反折磨的唐军被四面合围,吐蕃铁骑怒涛般冲击着对手越来越残破的防线,黑压压的箭雨遮蔽天日,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绝望的大唐儿郎们一个接一个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大唐朝远征军“死伤略尽”,钦陵大获全胜。此后却相当诡异,史载“仁贵与吐蕃将论钦陵约和,乃得还”,因此很可能,薛礼为获释答应了什么屈辱条件,但也有说他突围逃回,真相也许永远成谜。

大非川之战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大的外战失败,多年后,慷慨激昂的大诗人陈子昂仍耿耿于怀:“薛仁贵、郭待封以十万众败大非川,一甲不返!”此败留下的深刻伤痕,终唐一朝都无法磨灭。

可薛仁贵却仅仅被免官,舆论顿时哗然,太学生也是后来的名相魏元忠,曾愤怒地质问皇帝:“今又不诛,纵恶更甚。臣以疏贱,干非其事,岂欲间天皇之君臣,生厚薄于仁贵?直以刑赏一亏,百年不复,区区所怀,实在于此!”但袒护爱将的高宗毫不理会。

评书中薛仁贵虽有万夫不当之勇,最后却阴差阳错地被儿子薛丁山误杀。历史上的薛礼并未死于非命,大非川败后不久他便被起用,“三箭定天山”余威犹存,突厥人见了仍“相视失色,下马罗拜”。之后他可能一直镇守西北,直至公元683年病逝,享寿七十。

评书里薛丁山的结局更惨,儿子薛刚闯了滔天大祸,闹花灯吓死病重的高宗,导致薛家被满门抄斩。但历史正相反,这家伙活得可是相当滋润。

公元716年,吐蕃入侵陇西,京师震动,唐玄宗准备御驾亲征。大臣们极力劝阻,做为替代方案,薛仁贵之子薛讷奉命挂帅。薛讷字慎言,但民间说他字丁山,时已六十八岁。尽管其父勇贯三军,老将军武艺却稀松平常,军中偷偷叫他“薛老太太”(史书曰‘薛婆’)。

真实的薛丁山并没有一个叫樊梨花的厉害老婆,夫人也从没奇遇过黎山老母,但他也确曾青年热血。担任蓝田县令时,权势喧天的来俊臣写了批条,想倒卖国家储备仓库的官粮,却被断然拒绝。大伙儿充满怜悯地把薛讷看做死人,没想到,刚好武则天要拿酷吏当替罪羊,来俊臣突然垮台,薛讷竟奇迹般幸存。

直到公元698年,年已五十的他才由文改武,出任左武威卫将军、安东道经略,从此长留军界,历任幽州都督兼安东都护、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检校左卫大将军,与突厥、契丹都打过,胜负参半也算“累有战功”。他还是史上第一个节度使——公元710年,睿宗任其为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节度使之名自讷始”。

官越做越大,人的思想也在变。公元714年,薛讷率兵六万征讨契丹,却中伏全军覆没,随后的一幕让人震惊——他向玄宗上书,将责任都推给八名部将,导致这几个倒霉蛋全被斩首。

无从知晓,当年的热血青年是怎么蜕变的。要知道这场战争正是薛讷极力鼓吹的,面对大臣们的异议,皇帝亲自拍板同意,勉强压制下不同声音。事后,薛讷仅仅被免官了事,那么,老板为何偏爱他呢。

开元初年,玄宗在骊山下举行二十万人的盛大阅兵,结果却极为扫兴——受阅部队军容不整,队形散乱,皇帝大发雷霆,阅兵总指挥差点丧命。但也有人很给老板面子,薛讷的队伍便威严齐整,鹤立鸡群中,“当代周亚夫”从此简在帝心。这次吐蕃大举入侵,军容威风但打仗稀松的薛讷,被欣赏他的皇帝乘机起用。

公元716年,唐蕃在洮河大战。过程极其惊险惨烈,唐军被敌军分割成两部分,被迫各自为战,就在危急关头,猛将王海宾“盘矛赴敌”,一马当先杀入刀枪丛林。在他的激励下,唐军奋勇向前,一举突破敌阵,被分割的两支人马也趁机暴走,“犄角夹攻之,大破贼众”。

吐蕃残部背水一战再次结阵。王海宾仍纵马横枪率先冲入,随即被团团包围,展开殊死搏斗。但这时人性的阴暗面又浮出——“诸将嫉其功,按兵不救”,曾经的热血青年薛丁山总司令也装聋作哑,最后,孤军奋战的王海宾血战陨身,敌人亦损失惨重。

眼看两败俱伤,薛讷等人知道摘果子的机会到了,突然全力进攻,再次攻破吐蕃防线,一举斩杀数万敌军,缴获牲畜军械无数。得到捷报后,玄宗皇帝顺势借坡下驴,再也不提亲征的事儿。

五年后,吐蕃又大举进犯陇右,薛讷再次挂帅,除个别人外,洮河之战见死不救的“诸将”也悉数到齐,取胜后,他们都被加官进爵,“赏破吐蕃之功”。与评书不同,真实的薛丁山没射死父亲,自己也没死于儿子招致的满门抄斩——就在这年,七十二岁的他安详去世。

历史上,薛讷很可能没有儿子,但却有一个出名的侄子,只是并非薛刚而叫薛嵩。他是薛仁贵幼子薛楚玉的儿子,在父辈大佬们庇护下,他每天游手好闲骑马射箭,不读书不看报,基本是个文盲。后来,这位少爷竟然造反了,不过评书里薛刚反的是篡唐的武则天,而薛嵩却真反了大唐合法政府,因为他正是导致帝国急速衰落的安史叛军干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和那帮家伙混在一起的,史书只含糊写道“自天下兵起,束身戎伍,委质逆徒。”很可能,这位无事生非的官二代,就是为求刺激才加入了叛军。他在安史集团身居高位,镇守着战略要地相州(今河南安阳一带,古称邺),还统辖卫、洺、邢三州。

公元763年,唐军光复东都洛阳,已日趋成熟的薛嵩不想为安史之流殉葬,当得知唐将仆固怀恩正向这边进军,很快做了决断。他令部队解除武装,自己则“惶惑迎拜于怀恩马前”,最后不仅官复原职,还被保荐为检校刑部尚书、相卫洺邢等州节度使。

当时叛军降将众多,个个仗着手里有兵无法无天,时不时就挑衅朝廷。薛嵩却极为恭顺谨小慎微,而其显赫的家世则让皇帝更有好感。朝廷频频拉拢,薛嵩也投桃报李,“感恩奉职”,将辖区打理得井井有条。

据说,节度使田承嗣(即<聂隐娘>里魏博藩镇的始祖)一直想吞并邻居薛嵩。薛家有个叫红线的丫鬟,竟是位武林高手,她飞檐走壁视岗哨门禁若无物,潜入田承嗣卧室盗走了床头金盒。田承嗣知道后魂不附体,赌咒发誓改过自新,再也不敢打薛家主意。这便是著名唐传奇《红线传》告诉我们的故事。

可惜,该故事纯为后人杜撰,甚至可能就是薛家为自我标榜而发的软文。历史里并没有正义的侠女,而反派田承嗣却更为穷凶极恶,正是他让这个显赫的将门家破人亡。

公元766年左右,薛嵩达到父祖无法企及的高度——受封高平郡王,辖区也扩充到六个州,后来又升检校尚书右仆射,即帝国荣誉宰相。公元772年,这位深受皇帝信任的节度使病逝,死后获得至尊荣誉——朝廷追赠他三公中的“太保”,备极哀荣。

萧嵩的弟弟薛崿继位,没多久,田承嗣煽动其部下兵变,这位光杆司令只得回朝廷为官,虽然朝廷仍让薛氏子弟担任各州长官,但势力已大不如前。薛嵩侄子薛雄镇守卫州,后来田承嗣叛乱,劝说他一起干,被断然拒绝。恼羞成怒的田承嗣便派刺客暗杀了薛雄,随后斩草除根,将其全家屠戮殆尽,彻底吞并了这块地盘。

纵观薛家将,除薛嵩早年德行有亏外,确实可称大唐的钢铁干城。尤其在安史之乱后的混乱日子里,薛家以实际行动维护了朝廷的权威,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绕梁有余音,分解无下回。

斯人已去,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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