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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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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哈蒂斯堡自由日2

1月22日星期二,冰冷的雨水泼洒在哈蒂斯堡街头,一群受过防暴训练的辅警排成三人一排的方阵出现在了路人眼前——其中有些人披着黄色的雨衣,所有人全都戴着头盔,攥着警棍,枪支明晃晃地挂在腰间。领队一声号令,方阵停在了福雷斯特县法院门前,与民权抗议者们刚刚拉起来的纠察线正面对峙。纠察线大约由八十多人组成,尽管警方用扩音喇叭高声喝令他们立刻散开,但是他们却坚决拒绝。来自外地的白人教士与当地的民权运动铁杆成员们肩并肩手挽手,做好了迎接警方冲击的准备。街对面的一百多名白人旁观者们期待着事态的发展,有人目不转睛,有人畏缩后退,也有人忍不住欢呼。但是经过了几分钟的对峙,预料当中的警方暴力并没有发生。一名旁观者询问警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警察方阵里传出来一个不安的声音:“这么说吧,我们的任务是要保护那些打算投票的黑鬼。”

听见这句回答的白人旁观者很少。很多人确实注意到了一脸苦相的警察方阵转过身来背对纠察线面向自己,但是他们一开始还有些犯糊涂,以为这是警方的什么计策。这一幕同样让纠察线上的劳伦斯.古耶特看得两眼圆瞪,简直就好像各位警察全都两脚离地飘了起来一样。杰克.普拉特恍然意识到,原本板上钉钉的大规模逮捕即将变成密西西比州历史上第一次得到州政府保护的民权示威,可是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欣喜,而是恐慌。纠察人员现在固然得到了警方保护,可是他本人以及其他兴高采烈的民权同情者却暴露在街道的另一头,身边前后左右都是种族隔离主义者。一旦这些人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州政府的背叛,肯定首先会拿他们开刀泄愤。好些原本在路边看热闹的黑人因为害怕被捕而畏缩后退,不敢接近纠察线。可是现在他们突然认定自己还是躲进纠察线当中才更安全。一开始只有少数胆大的人一路跑着冲进纠察线,渐渐地就出现了一道横跨马路的人流,致使纠察线的阵容越发壮大。还有几个胆子更大的人受到纠察线上火热气氛的激励,干脆转身走进法院大门,接受了平生第一次选民资格测试。选民注册员瑟昂.莱德刻意放慢了工作速度,一个一个地逐次处理着他们的申请。黛西.哈里斯要求詹姆斯.福曼护送她通过警察和纠察队,但是她腿脚不太好,福曼只得半搀着她来到法院门前。福曼质问警察方阵的领头人巴德.格雷警长(Bud Gray),为什么他一次只允许四名黑人注册人进入法院,却听任白人在街头任意游荡,以至于像黛西.哈里斯这样的人只得在雨中排队。

早些时候,格雷警长、哈蒂斯堡的检察官们以及其他对于人行道具有管辖权的地方官员共同做出了一个困难的决定:这一天决不能逮捕纠察线成员。这一决策背后的主要考量在于维护颜面。哈蒂斯堡是密西西比州的“枢纽城市”,南密西西比大学、全国第二大的陆军营地谢尔比营地以及新任州长的老家都在这里。倘若在这里逮捕几位名声显赫的白人教士,无异于为这座城市留下一个黑眼圈。更何况瑟昂.莱德的案子正在最高法院待审,因此眼下更不适合轻举妄动。市政当局的意外立场致使非学委驻亚特兰大的通讯办公室吃了一瘪。办公室负责人名叫朱利安.邦德(Julian Bond),此前他的团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宣扬哈蒂斯堡即将发生戏剧性的冲突,吸引来了大量记者以及电视台摄制组。对于这些一心想要见证大事件的记者们来说,即便是眼前人数空前的纠察线也并不具备特别突出的报道价值。《纽约时报》的现场通讯员直言不讳地写道:“在这种场景当中,鲜血横流内脏四溅才算新闻,但是这里既没有鲜血也没有内脏。”

在新闻战线上占得先手之后,市政当局还要咬牙撑过这一天的余下时间。他们心里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觉得示威者兴许会自行散去而不是在暴雨中伫立一整天。警官们不断地骚扰着越发膨胀的纠察队伍与潜在选民们,想要让他们知难而退。当天上午晚些时候,烦心的警方将目光集中在了鲍勃.摩西身上。密西西比州的许多警察都认识这位年轻的纽约客,知道他是过去三年来南方大部分黑人投票骚动的幕后元凶。于是警方命令摩西立刻撤离该地区。摩西消失了一会儿,与其他人商讨对策,然后很快就重新出现在街头,手里还多了一块小小的标语牌,上面写着“为了投票而注册”。在旁观者眼中,他成了一名孤零零的纠察员。当摩西准备护送一名有意向的登记者走进法院时,一位名叫约翰.昆西.亚当斯的警察(John Quincy Adams)用破坏秩序的罪名逮捕了他。摩西则公开宣布他要反过来针对亚当斯警官进行公民逮捕,因为这名警官违反了美国法典第18章第242条。按照预先安排,非学委主席约翰.刘易斯紧急召集了附近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协助摩西,理由是摩西正在执行禁止州政府干涉公民合法行使投票权的联邦刑事法规。探员们并没有动手抓人,只是站在一旁记笔记。于是亚当斯与另外两名警察就将摩西轰进了监狱。

通过这场宛如决斗的相互逮捕,摩西和刘易斯表演了一番强制执行基本投票权的好戏。民权运动极其迫切地需要华盛顿为他们提供强制执行力的支持,偶尔也确实能够得到这份支持。他们的观点对于新闻界来说太过抠字眼,大多数来自北方的神职人员也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只顾得咬紧牙关继续前进。就像这次运动本身一样,他们也经历了一番顿悟与狂野的情绪波动。整个世界似乎都改头换面了,同时又似乎毫无改变。为了超越敌意与疲劳,纠察人员在人行道后面的法院大楼台阶上组成了临时合唱团,在当天下午的通勤高峰时段演唱运动歌曲。范妮.路.哈默不顾双腿孱弱,强撑着唱起了《你在哪一边》。在近二十年后写的回忆录中,约翰.考文垂.史密斯依然会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我的国家属于你》当中的爱国主义歌词。他觉得这些歌词绝非老生常谈:“只要试着在那样的环境当中唱两句‘美国啊……’,你就会意识到这其实是一首革命歌曲。”

原本的自由日抗议运动就这样升级成为了针对哈蒂斯堡这座城市的围攻。民权运动参与者们原本做好了集体入狱的准备,却没成想自己的公共请愿权居然得到了官方保障,致使本次运动获得了意料之外的立足点。于是他们随即改换了策略,宣称要将纠察线无限期地保持下去。第二天运动参与者们再次举行了游行,然后又来到市政法院旁听鲍勃.摩西晚间审判的结果。主审法官梅德莉德.诺里斯(Mildred Norris)一手拿着一根长烟嘴,另一手拿着一张作为证据遭到没收的纠察标语牌为自己扇风。标语牌上印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幼童,下方是一行大字:“在密西西比州给他们一个未来吧。”她看到来自北方的神职人员与密西西比黑人混杂坐在一起,于是命令法警在法庭内施行种族隔离,摩西的辩护律师普拉特当即要求休庭。再次开庭之后,诺里斯法法官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宽宏大量。她允许了哈蒂斯堡司法界的第一次种族融合,“前提是你们不得扰乱法庭秩序。”法官没花多长时间就作出了有罪判决,判处摩西入狱六十天并将他押回了监狱。

其他法官迅速恢复了法庭当中的种族隔离,而围攻运动也保留了一丝超现实主义的气质。约翰.昆西.亚当斯警官逮捕了摩西之后还不罢休,继续牵着一条警犬在纠察线边上来回逡巡,并且向纠察员们夸口道:“我这条狗可凶了,别说是你们,就连别的警察它都敢咬。”这句话的本意自然是恐吓,可是听上去却如同小孩子赌气一般幼稚,以至于在纠察线上引起了一阵哄笑。某同情者给身陷囹圄的摩西送去了一个果篮表示慰问,但是哈蒂斯堡的公诉律师却趁机发难,认为这一做法是针对南方监狱食品质量的抹黑。在休战期间,格雷警长并不介意与民权阵营当中的白人对手们同桌进餐,并且不止一次拿出禁酒令时期当地警方从私酒贩子手里查扣的陈年威士忌来邀请杰克.普拉特与他的北方同伴们“略微尝一口”——约翰逊州长就职典礼上供应的就是这批酒水。1月26日星期六,一名精神错乱的黑人女先知在纠察队员的周围跳来跳去,口中喊道:“布道人误入歧途了!布道人误入歧途了!”对阵双方都声称这名女子与自己无关。此时约翰.考文垂.史密斯已经在人行道上巡游了五天,双脚都肿了起来。为了缓解疼痛,他不得不在鞋子上切开一道口子。惯常的白人起哄者们都管他叫做“黑鬼老大爷”。这个蔑称固然很难听,但同时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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