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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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狗占马槽:大西洋城的妥协2

周六下午,密州自民党挑战者们终于一字排开地坐到了密西西比民主党代表团对面的席位上。劳开始了他的陈述:“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讲述密西西比州发生的悲剧和恐怖事件。”他在资质认证委员会面前泰然自若,因为他也是委员会的一员。身为哥伦比亚特区的党代表,劳本人拥有该委员会一百一十张选票当中的一张。为了反驳密西西比州民主党人是“合法代表”的观点,他强调了美国各政党的自由独立,并将资质认证委员会称作负责进行政治选择的陪审团。(他为密州自民党印制的简报乐呵呵地援引了密西西比民主党主席的声明:“我们可以用白银棺材装上十二只死渡渡鸟来到党代会上充当党代表,谁也奈何不了我们。”)劳传唤了一连串证人来支持他的主张:密州自民党的党代表们不仅既能干又忠诚,而且还愿意为了民主党的事业而“英勇献身”。艾伦.亨利讲述了针对争取投票权黑人们的大规模迫害,并指责民主党的密西西比党代表们历来支持滴水不漏的白人至上主义,致使密西西比州人人自危,在全美国各州排名当中位居底层(“他们背负着血债与责任……”)。埃德温.金牧师随后对密西西比白人的行事进行了第一手描述(“……一百多名教士和大学教师被迫离开该州……我受过监禁,也受过殴打。”)接下来坐在主席台上的宾夕法尼亚州前任州长戴维.劳伦斯(David Lawrence)十分客气地要求劳多谈一点党内程序问题,少谈一点密西西比州的“日常生活”。劳当即表示反对,声称“我想让认证委员会听到的”正是密西西比州民主党人为黑人的日常生活带来的恐惧。

接下来劳传唤了范妮.路.哈默。哈默拖着因为脊髓灰质炎而受损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走上了证人席,将手包放在了证人席上。会务人员在她的棉质连衣裙领口上别了一个麦克风,然后她就讲述了自己的故事:“1962年8月31日,我们一行十八人旅行了二十六英里来到印第安诺拉的县法院,试图完成选民注册,从而成为一等公民。我们在印第安诺拉遇到了密西西比州的公路巡警……我们的长途车实际那天遭到了指控,因为他开车的肤色不对……”她用四句话讲述了她的登记企图如何在入夜之前引发了一连串地震。

“我丈夫来了,说种植园主正在大吵大闹,因为我想登记。在他住嘴之前种植园主来了,跟我说:‘范妮.路,你家老头告诉你我说的话了吗?’”

“我说:‘是的,先生。’”

“他说:‘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去撤销登记,那你就给我滚。’”

哈默一边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一边丝毫不虚地直盯着主席台上的一排排资格审查委员会代表。她的措辞质朴粗陋,散发着无视权威规范的气势,起初还有些伊索寓言的风格,说着说着就逐渐偏向了圣经文本抑扬顿挫的节奏。尽管她说的只是些家长里短,其中却充满了抽象的力量。

“于是我对他说话,我告诉他说:‘我没有给你登记。我是想给自己登记。’那天晚上我不得不离开。”

“9月10日,1962年,十六颗子弹射入了罗伯特.塔克先生和夫人的家里,都是冲我来的。就在同一天晚上,密西西比州的鲁维尔有两名女孩被枪杀。另外,乔.麦唐纳先生的房子也中枪了。”

“6月9日,1963年,我参加了一场选民登记研讨会。返回密西西比的路上,我们有十个人乘坐的是大陆公路长途车。当我们到达威诺那的时候……”

她从头到尾回顾了威诺那事件,从最初的骚动(“我下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到监狱里不断逼近的恐惧:“我开始听到尖叫的声音……我被带出牢房,带到另一间牢房,那里关押着两名黑人囚犯。州高速公路巡警命令第一个黑人拿起皮拍子来打我。”在分配给她的八分钟发言时间快结束时,哈默从电视屏幕上消失了。“待会我们还将再次回到大西洋城,”记者埃德温.纽曼(Edwin Newman)在控制台旁对观众们说道,“但现在我们要切换到白宫,由全国广播公司的罗伯特.戈拉尔斯基为您报道。”

与此同时,约翰逊总统正在接待二十九位民主党州长,为他们举行了前往大西洋城参会之前的送别。此外还有四位州长没有应邀前来——分别是路易斯安纳州的约翰.麦凯森(John McKeithen),阿肯色州的奥瓦尔.福伯斯(Orval Faubus)、密西西比州的保罗.约翰森和阿拉巴马州的乔治.华莱士。这四位南方州长联合抵制了总统的送别。刚刚辞去路易斯安那州代表团团长一职的麦凯森还进一步呼吁,如果大会把来自姐妹州的常规代表团赶下台,他就要号召举行一场大规模退会。在这个问题上,得到全国电视转播的密西西比听证会为华盛顿的送别会——得克萨斯州州长约翰.康纳利(John Connally)对记者们宣称这是“令人十分舒适愉悦的会议”——敲响了一记警钟。此时多家媒体都堵在会议室门口等着约翰逊宣布副总统参选人的人选,约翰逊则利用媒体扔了一颗烟幕弹,借以分散公众对于大西洋城听证会的关注。他与几位州长一起来到记者们面前。为了拖延时间,他扯了几条无关痛痒的小新闻,还顺口慰问了一下康纳利州长——去年达拉斯刺杀事件发生时陪同肯尼迪坐在车里的康纳利也中了弹,至今尚未痊愈——“九个月前的这一天下午,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我国历史上的可怕时刻将这一职位的重任托付给了我。”接下来总统回避了记者们的提问,退到东厅继续与几位州长秘密会谈,记者们只能自说自话地编写了如下的新闻标题:“约翰逊仍然对竞选搭档人选保持沉默。”

在电视摄像镜头关上之后,大西洋城的听证会还在继续,又有四名密州自民党的证人出场作证。丽塔.施维尔纳的陈述致使一部分观众起立默哀,之后劳又传唤了平等大会的詹姆斯.法默与协进会的罗伊.威尔金斯。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出场的证人是马丁.路德.金,他代表全体证人进行了总结陈词:“我告诉各位,世界上的任何政党都应该为了能有这样一个代表团而感到自豪。因为正是这些来自日常生活的圣徒们最深刻且最持久地表达了真正的民主精神。”说到这里,金瞥了一眼对面的密西西比州民主党常规代表团,然后哀叹道自从上次民主党大会之后,密西西比州的民主党人们迫使联邦政府派遣了多达二万人的军队前来镇压,然后才咬牙切齿地接受了“单独一名黑人进入州立大学”的现实,而且就在几天前他们还“信誓旦旦地要违逆这个伟大的国家级政治团体的总统竞选人与议政平台。”在金看来,密西西比的问题“绝非小事”,必须放在国际大环境里来考察——“全世界目前足有上千万人被剥夺了参政议政的权利,他们身处密西西比州与阿拉巴马州,他们身处铁幕背后,他们正在南非的种族隔离泥潭里苦苦挣扎,他们正在已经三年没有举行选举的古巴寻求自由。承认自由民主党也就等于向所有这些人传达了一条信息:在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关心正义的国家……”

接下来轮到密西西比州的民主党人发言。他们摆出了大量关于标准选举实践的证据,并呼吁不要将密西西比州的民主党钉上“政治十字架”。州参议员E.K.柯林斯(E.K.Collins)宣称,如果本届代表大会当真允许密州自民党这帮“残兵败将”取代“合法代表团”,“这个党派在密西西比州肯定会走上绝路。”不久,劳伦斯主席就处理完了全部参会代表的资格审议工作,只剩下了阿拉巴马州和密西西比州。他之所以推迟了这两个州的审议,是因为台前幕后的政治斗争还没能产生足够一锤定音的解决方案来阻止民主党陷入一地鸡毛的混战。

下午六点一刻,金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听证会——他头两天扭伤了脚踝——准备前往印第安纳大道入住自己预定的克拉里奇酒店1923房间。负责监视他的联邦调查局探员们立刻发送了一道SOS警报信号,通知正在客房里安装窃听器的同事们赶紧撤离。技术人员成功地在客房的两台电话里安装了窃听器,但是没来得及在墙壁里安装迷你听筒。在这间客房的正下方,联邦调查局大西洋城分局特别督办里奥.克拉克(Leo Clark)设立了一处对金作战秘密指挥分部,至于总部则位于旧邮局。得到了J.埃德加.胡佛不情愿的批准之后(“林登这回太过分了”),副局长德克.迪洛克临时组建了一支由二十七名探员组成的“特殊小队”,其中有无线电操作员,两个速记员,以及各式各样的线人。迪洛克不仅与特勤处以及当地执法部门就安保问题进行联络,而且还秘密地敦促他的团队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既确保大西洋城不会发生任何“让总统难堪的事情”。他本人在选美汽车旅馆亲自向沃尔特.金肯斯与比尔.莫耶斯汇报情况。

一名携带移动无线电台的探员被永久指派到了金肯斯身边担任联络员。几名卧底探员拿着全国广播公司提供的证件伪装成记者混入会场,其他人则负责窃听大西洋大道旁一座门头房的电话通讯,因为密州自民党租下了这座店面作为临时办公地点。通过窃听电话,探员们得知贝亚德.拉斯廷告诉金,他扭伤脚踝是“你所经历过的最幸运的事情”,因为这让金有借口赶在约翰逊总统行使权力之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这座城市。根据拉斯廷的预测,一旦总统出手,许多现在宣称支持密州自民党的代表都将会“靠边站”,到时候金继续留在城里也只会自取其辱,倒不如尽早撤退保存颜面。

密州自民党的支持者们在散会之后则无不情绪高涨。《黑玉》杂志记者拉里.斯蒂尔(Larry Still)描述了围绕范妮.路.哈默的喧闹人群,哈默本人“从遍布皱纹的圆脸上抹去了泪水,叹了口气,说道:‘我感觉就好像在山顶上喊话一样。所以我才喜欢《去告诉群山》这首歌,我觉得我在和全世界说话。’”得知约翰逊总统打断了她的转播时间之后非常愤怒,厉声谴责这是针对他们的阴谋。正当此时,宝石汽车旅馆里有人喊道电视上正在播放她的证词的结尾部分。

“第一个黑人打得筋疲力尽后,州高速公路巡警又命令第二个黑人也拿起皮拍子打我。第二个黑人开始打我,我开始跺脚。州高速公路巡警命令第一个打过我的黑人按住我的脚,不许我跺脚。我开始尖叫,一个白人站起来打我的头,叫我安静。有一个白人男子——我的裙子裤腰很高,他走过来把我的裙子拉了下来——然后又把我的裙子拉了回去,比一开始还高……”

“梅德加.埃弗斯被谋杀的时候我还在监狱里。”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想要注册,成为一流公民,如果自由民主党现在还没有得到正式席位,那我必须质问美国……”

尽管当天下午约翰逊抢占了哈默讲话的播出时段,但是晚间新闻的电视观众却比下午更多。大西洋城的西部联盟办公室报告称,他们当天晚上收到了四百一十六份支持密州自民党的电报,支持常规民主党的电报则仅仅收到了一封。劳声称自己的证人“极其出色……赢得了木板道的支持。”他注意到约翰逊总统最清楚如何计算选票,因此很享受即将到来的讨价还价。“我们不会做出任何二流妥协,”他在周六晚间对记者说。

劳并不反对妥协,也从未掩饰过他最想达成的妥协方案。他的书面简报中提到了二十六起竞争党代表资质的事件,其中有整整一半——最早可以追溯到1836年——都是通过平分席位来解决的。他最珍视的案例发生在1944年的得州。当时忠于罗斯福新政的派系——年轻的众议员林登.约翰逊也是派系成员之一——对占主导地位的得州常规代表团发起了挑战,因为后者拒绝支持富兰克林.罗斯福在战争期间四度连任。当时约翰逊还曾经不假辞色地谴责常规代表团是“伪装成民主党的共和党人”,耗费气力只为“破坏民主”。全国代表大会最终让常规代表团与新政派系平分了得州的代表席位。

然而话又说回来,这些先例全都没有涉及种族意象。这使得民权战线两边的民主党人们都对范妮.路.哈默的面孔格外敏感。她为密州自民党的事业赋予了某种道德紧迫感,使其远远超越了地方派系斗争的晦涩记录,但她也为任何一个州的多数党提供了一个令人畏惧的新象征。“事态已经失控了!”星期六晚上,参议员詹姆斯.伊斯特兰对约翰逊总统喊叫道。总统提出,只要全白人代表团愿意摆一摆党派忠诚的姿态,他就愿意将代表席位交给他们(用总统的话来说,即使他们知道自己肯定会支持戈德华特,也不妨发表一份温和的声明,表达一下支持民主党提名人的意愿),但是在密西西比州的家中通过电视观看了听证会全过程的伊斯特兰却告诉约翰逊趁早别打这个算盘。“咱们有什么说什么,”伊斯特兰告诫约翰逊,密西西比州的民主党几乎已经全部倒向了戈德华特,而且大多数代表从一开始就不想去大西洋城,换句话说总统设想的讨价还价从一开始就不成立。总统反对道,“可怜的密西西比”正在迫使他无法帮助自己的朋友:“好比说有人想来你家扔炸弹,那他们就不该还想在你家过夜。”此外总统还半开玩笑地声称要考虑一下是否取消棉花补贴项目,从而给密西西比州一点颜色看看。即便如此,伊斯特兰能为总统争取到的最好保证也只是密西西比州长保罗.约翰森的含糊承诺:密西西比民主党不会对任何接受大会条件的本州代表进行官方“报复”。

周日下午,沃尔特.金肯斯通知总统,资格认证委员会主席劳伦斯准备就一项双方肯定都无法接受的动议进行投票:动议内容强大到足以让南方民主党集体退出本次大会,同时又软弱到肯定会让劳向大会提交一份少数派报告。“我还以为他打算拖一拖呢,”总统抗议道。之后劳伦斯再次推迟了关于这个问题的表决,并且任命明尼苏达州司法部长沃尔特.蒙代尔(Walter Mondale)担任一个由五名代表组成的密西西比州小组委员会的负责人,负责在周一晚间大会正式开幕之前解决这个问题。蒙代尔的小组在私密环境里与数十个党团进行了沟通,跟谁都吵得不可开交,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才精疲力尽地收工休息。

周日午夜,一百名密西西比运动的支持者在大会大厅外设置了一道圆形纠察线,承诺在密州自民党得到代表席位之前坚持守夜。詹姆斯.福曼、斯托克利.卡迈克尔以及其他几个人抱着对讲机挤在中心,精心协调着现场人员的活动,让他们时而齐声高歌,时而保持沉默。到了第二天,现场已经聚集了将近三百人,许多各界名人也前来发表了鼓励演说。纠察线上的成员们还在努力适应从夏季项目田间地头来到大西洋城霓虹灯下的环境变化,周一这天涌入会场的五千二百六十名代表以及候补代表更是将他们裹挟得不知所措。代表们大都佩戴着绘有政治标语的纽扣,披挂着红白蓝三色的彩带,通常还戴着林登.约翰逊同款的纪念牛仔帽。人们忙着签到与参加党团会议,忙着出席龙虾晚宴,忙着去海滩观看露天篝火。交际女王兼前任大使裴丽尔.梅斯塔租下了文特诺庄园,举办了好几场派对,每一场派对都足以招待八百位来宾。木板路码头上人潮涌动,各种奇观俯仰可见,例如杂技演员迪克西.布兰迪端坐在高杆顶端,又比如某位特技女演员骑着马从高塔上一跃而下,连人带马扎进了一个大水桶里。凡此种种令参会代表与观察家们应接不暇。在他们看来,会场门口的密西西比守夜队伍也不过是诸多奇景之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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