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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博文访华与戊戌变法

张四维

伊藤博文访华与戊戌变法

伊藤博文(1840――1909年)，长洲藩人，生于日本天保十一年，幼名利助，后改俊辅，又改博文，号春亩，日本明治维新的核心人物，于1890、1892、1898年初、1898年底四度出任日本首相。在职期间主持发动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侵占了琉球、台湾、朝鲜和中国东三省的大片土地，1909年10月26日在哈尔滨火车站被朝鲜人安重根刺杀。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双手沾满了中国、朝鲜、俄罗斯各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却在大批中国官吏和知识分子的极力推荐下，差点登上中华帝国政府首脑的高位。究其原因，实与当时维新派急于变法图强有关。中国虽在甲午战争中惨败于日本，但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维新派知识分子却丝毫不仇恨日本，反而一直向光绪皇帝鼓吹向日本的明治维新学习。光绪后来颁布的大量新法中，多数都是照抄日本法律，或仅是略加修改。另一方面，当时北方的沙皇俄国也在侵略中国，霸占的中国领土比日本还多，光绪与康、梁等人在无力单独抵抗日、俄两国的情况下，遂决定联合同为黄种人的日本，以对抗白种的俄罗斯。然而戊戌变法推行两个多月之后，各方面阻力颇大，维新派因此迫切渴望向伊藤博文为代表的日本“明治精英”取经。

明治天皇：

公元1898年春，刚刚组建不久的伊藤博文内阁突然辞职，他本人八月十九日从长崎出发，踏上了访华之路。据说在出发前，明治天皇曾与他密谈过很长时间。日本舆论尽力热抄他的这次出访，宣称日本将与中国戮力同心，寻求东亚地区的共同繁荣与安全，也就是后来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雏形理论。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都以为日本虽然打嬴了甲午战争，综合国力究竟还是不如中国，更不如欧美列强，若不联合中国，终究要被白种人打败，所以认为日方很有诚意。

荣禄：

伊藤博文在1898年9月11日抵达天津，次日受到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的隆重接待，在座的还有袁世凯、聂士成等武将。伊藤博文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一到天津，清国朝野欢迎我的盛情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明日当由天津赴北京，皇帝陛下似乎早已在等我，谅必能立即接见。我在天津忙于日夜宴会，甚多中国人前来，都以援助清国为请，实在推辞不得。我还听说：清国皇帝似甚贤明，年仅27岁……”惟有荣禄显得不大开心，宴会尚未尽兴就借故离去了。荣禄在清政府内举足轻重，伊藤博文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

9月14日，伊藤博文到北京，次日便与以庆亲王奕?恋淖芾硌妹糯笤泵腔崽噶艘桓霭胄∈薄Ｒ撂俸蔚仍不?，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奕?恋仁鼐膳擅媲按蠼玻骸靶姓?要用老成人，而以年少人辅佐”之类，又私下讲：“如果贵国皇上问起来，我自然知无不言。但我言之而无人助，皇上行之也是枉然。我看总署诸公，未必以变法为然。近来皇上突然提拔这么多新人，未免也急了一些。”总之他谁都不想得罪。

李中堂会见外宾：

当日下午，伊藤博文去贤良寺拜访李鸿章，次日李鸿章到日本使馆回访。双方是马关谈判的老对手了，当时在谈及台湾问题时，伊藤博文要求一个月交割，李鸿章请求“一月之限过促，还请宽限两月……贵国何必这般急？台湾已是口中之物……”，伊藤博文回答道：“尚未下咽，饥甚……但有允与不允两句话而已”，就这么结下了梁子(传闻伊藤博文还曾向李鸿章宣称：自己打算效法苏秦张仪，改当中国首相)。李鸿章的外交立场偏向于亲俄，拿过沙皇的不少卢布贿赂，所以伊藤博文更加讨厌他，一见面就嘲讽说：“阁下在北方为朝廷建造了一个何等强大的藩邦啊！”

李提摩太夫妻：

伊藤博文抵达北京的消息令维新派群情振奋，在光绪、康有为等人的授意下，大小官员纷纷上书，奏请留伊藤在北京，待以客卿之礼。9月9日，刑部主事洪汝冲上奏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说：“近日伊藤罢相，将欲来游，藉??国是。皇上如能縻以好爵，使近在耳目，博访周咨，则新政立行，而中日之邦交益固。否则无论中国人才，万难收效旦夕。即有一二新进有志之士，亦未必不见嫉老成，事多掣肘，及至身败名裂，而国事已无可挽回。伊藤以敌国旧相，成绩昭然，信任既专，威望自重，无所惮于变革，无所用其排挤，即与欧西交涉，亦当刮目相看，庶阴谋藉以稍戢，中国转贫为富，转弱为强，转危为安之机，实系乎此。此借才之不可缓者。”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也积极为伊藤博文入阁鼓吹：“既然伊藤博文那么成功地把日本变成了一个强国，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由中国政府请他作外国顾问……”贵州举人傅夔甚至公然提出封伊藤博文为相，用他在日本变法的经验办法来改革中国的制度。这些奏章都说明，维新派对伊藤博文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9月17日晚，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通知伊藤博文：光绪皇帝将在9月20日接见他，晚些时间他还将觐见慈禧太后。

康有为：

9月18日下午，已经被慈禧太后勒令离开北京的康有为到日本使馆拜访伊藤博文，态度极其尊敬，执门生礼。而伊藤博文通过自己一个星期来亲眼对中国政局的观察，已经明白维新派虽然嗓门大，但手中并无实权，又无群众基础，而且盲目乐观主义思想严重，叫嚷要在三年之内完成改革复兴大业，实在没有什么成功的希望。所以他说话态度很不客气，让“康圣人”十分失望。

康有为：“我皇上锐意图变法，固因贵国与敝邦同洲、同种、同文、同俗，特见亲睦，欲据以为师法。草泽士民，亦同此志，愿侯爵幸进而教之！”

伊藤博文：“贵国欲变法，当先除自尊自大之陋习！盖世界中不论何种，皆享生天地之间，岂可贱彼而尊我，自称中华，而斥彼为夷狄之理哉！”

康有为：“敝国四五年前，多持此种议论。自甲午以后，数千年大梦，为贵国所警醒，已无复有此矣。”

伊藤博文：“上而学士，不可妄发议论，排斥外国，当知外国亦有好处。至于小民，尤不可轻易闹教，暴杀外人，是贵国紧要之务也。”

康有为：“侯爵轻蔑敝国甚矣！此种议论，在三年之前发之可也，向老耄各大臣言之可也。敝邦近年之士大夫，年齿在三十以下，无不深知斯义。各省学堂学会、新闻杂志，纷纷并起，民间智识大开，明斯义者，十之六七。”(康圣人还真在做梦呐，一年半之后中国就爆发了义和团运动，跟伊藤博文告诫他的一模一样)

伊藤博文：“然则贵国数月以来，着意变法，而未见推行之效者，何也？”

康有为于是声泪俱下地讲了一通守旧派阻挠他们变法维新的来龙去脉，恳请伊藤博文在觐见慈禧时努力劝说她回心转意，且应多用汉臣，莫被满洲老臣蒙蔽，“侯爵能为皇太后一一言之，即一席话，亦足救我中国四百兆人。岂惟敝国之福，抑东方之局，地球之运，实系于侯爵矣！”

伊藤博文当面一一答应，但康有为见其态度冷淡，估计他不会、也不能使慈禧真正回心转意，后来回忆此事说：“故见伊藤博文而不请救援，但请其说太后而已。”

就在这天晚上，杨祟伊密奏慈禧太后，直接导致她从颐和园回西苑，准备发动政变。奏折主要理由涉及4个人：第一个是革员文廷式，其罪名是建议甲午用兵，以致割地偿款，并与康有为、孙文相勾结；第二个是康有为，其罪名是组织强学会、大同学会，在京讲学，变更成法，并与文廷式、孙文相勾结；第三个是孙文，其罪名是与文廷式、康有为相勾结；第四个就是伊藤博文：“风闻东洋故相依藤博文即日到京，将专政柄。臣虽得自传闻，然近来传闻之言，其应如响。依藤果用，则祖宗所传天下，不啻拱手让人。”

9月19日，御史杨深秀奏称：“日本伊藤博文游历在都，其人曾为东瀛名相，必深愿联结吾华，共求自保者也。未为借才之举，先为借著之筹，臣尤伏愿我皇上早定大计，固结英、美、日本三国，勿嫌合邦之名为不美，诚天下苍生之福矣。”

9月20日，御史宋伯鲁奏称：“今拟请皇上速简通达外务名震地球之重臣，如大学士李鸿章者，往见该教士李提摩太及日相伊藤博文，与之商酌办法。以工部主事康有为为参赞，必能转祸为福。”当日中午伊藤博文在勤政殿觐见光绪皇帝，光绪待之以亲王之礼，赐坐御座之侧。有人说，光绪与伊藤极亲热地握手而谈，慈禧还躲在屏风后偷窥，云云。其实何至于此，但慈禧本来预订9月19日去西苑、21日回颐和园，其目的显然是为了监视光绪与伊藤博文的会晤。在光绪接见伊藤博文之前，已经先见了慈禧，故而心情很不好。

伊藤博文：“陛下近日变法自强，力图振作，将来中国富强之业可立而待！外臣不胜钦佩，此实东方盛事。外臣归国述于敝国皇帝知之，当必异常欢悦。愿陛下永保盛业，长享景福！”

光绪：“贵国自维新后，庶绩咸熙皆出自侯爵手定，各国无不景仰，无不赞美，朕亦时佩于心……贵国与敝国同洲，相距较近。我中国近日正当维新之时，侯爵曾手创大业，必知其中利弊。请为朕晰言之。并祈与总署、王、大臣会晤时，将何者当兴，何者当革，笔之于书，以备观览。”

伊藤博文：“谨尊崇命，他日猥承总署、王、大臣下问，外臣当竭其所知以告。”

光绪：“但愿嗣后两国友谊从此益敦。”

伊藤博文见光绪情绪不稳定，已经把内幕猜出了十之八九，故而当面只是敷衍。从勤政殿里出来，他私下里对某些中国大臣说：“我系外臣，非详知贵国情形，则不能代筹此事……第皇上锐意变法矣，未知皇太后圣意若何？愚意两圣意见相同，方能有济也。”等于把自己的责任完全推卸掉了。

次日就发生了戊戌政变。伊藤博文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21日，突然发生政变，太后劫夺政权。此乃皇帝推行过激改革的缘故，万事效法日本，甚至打算改穿西服，太后听说了便大不以为然。又有一说，谓皇帝欲排斥太后。中国之事，究竟何者为真，实难判断。”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慈禧太后一开始“训政”，就立刻下令逮捕康氏兄弟、杨深秀、宋伯鲁等曾经推荐过伊藤博文的官员。伊藤博文现在其实已经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但是为了不得罪日本，谁都不敢把他个人怎么样。利用这个机会，伊藤博文积极参预营救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当天亲自跑到日本使馆来见伊藤博文，两人谈了许久才分手。当晚梁启超又逃到日本使馆来请求避难，日本公使林权助请示伊藤博文，伊藤说：“这是做好事，救他一命吧！到了日本，我帮助他。对于中国来说，梁这青年可是珍贵的灵魂啊！”梁启超于是剪了辫子，化装成日本使节逃到天津，在大沽口几乎被捉住，但总算登上日本军舰“大岛号”，10月20日抵达日本东京，当即写诗感谢说：“我来欲作秦庭七日哭，大邦犹幸非宋聋……”。康有为早就离开北京，政变时正在从烟台到上海的轮船上，9月29日到香港，10月25日到日本神户避难。此外，黄遵宪等都在伊藤博文的帮助下，先后到日本避难。孙中山在日本期间，也多次得到伊藤博文的帮助。

对于伊藤博文营救维新派领袖的行为，清政府非常愤怒。9月24日，李鸿章摆下鸿门宴，当面质问伊藤博文康、梁等人的下落。伊藤博文回答：“唯唯，否否，不然。康之所犯，如系无关政务，或可遵照贵爵相所谕。若干涉国政，则依万国公法，不能如是办理，当亦贵爵相所深知。”李鸿章没有办法，只得失望地表示：“若是，则敝国之不幸也。”

伊藤博文访华原本是为了支持亲日的维新派，此时见清朝变法已经失败，就把希望寄托在南方汉族军阀张之洞、刘坤一等人身上，企图把中国分裂成南北两部，即包括华北和东北的满洲国和包括华中和华南的汉族国家。这其实就是此后几十年内日本对华的主要国策，从支援辛亥革命到策划华北自治，一脉相承。

张之洞：

刘坤一：

9月29日，伊藤博文离开北京，10月5日至上海，10月13日赴武昌会见张之洞，10月19日赴南京会见刘坤一，密谈的具体情况现已不得而知。伊藤博文在11月中旬回到日本，几天后第四度出任日本首相。

以伊藤博文为首的日本帝国政府支援戊戌维新派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帮助中国富国强兵，而主要是为了扶持中国的亲日派。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亲日传统由来已久，前有康梁，后有孙汪。抛开这个问题不谈，假设戊戌变法成功了，一个由伊藤博文担任首相，康有为主管内政，李提摩太主管外交，袁世凯主管军事的清帝国内阁又会给中国带来什么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