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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飞天鸭mm新作《红楼梦》词话第一章——《庄周晓梦迷蝴蝶》 -- 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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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庄周晓梦迷蝴蝶page5-9

对甲戌本《凡例》以及这首诗究竟是否为原作者所写这个话题,后世的学者一直存有不同意见。不过,从“同幻渺”,“古今一梦”来看,它确实是抓住了《红楼梦》以“幻“以”梦“为主旨的本质;而”浮生着甚苦奔忙? 盛席华筵终散场” 又有一种大梦初醒之后的豁然顿悟:在梦境之外或者人生之外,怅然远观纷扰俗世,看到一场场繁华闹剧的终结后,难免会油然而生一种沧桑和虚无之感,先是体会到世人辛劳奋斗的无谓和荒谬,紧接着在这无数生命的虚耗之上又多了一层大彻悟之下的大悲悯。而这一点,又和《红楼梦》开篇时如《好了歌》一般处处可见的,对众生汲汲追求世俗财富和功名利禄的现象既感到虚无好笑,又在超越之后感到了更大的悲悯之情的情感历程保持一致。而在虚无之中,或还有一丝可以追求牵挂之物,那就是“情”:人与人之间,代际与代际之间,甚至不同时代之间跨越时空而贯彻始终的情感。凡例诗末尾“古今之梦”又点出了《红楼梦》主题乃是对跨越古往今来之时间长河的历史事件的抽象总结这一本质;就如同“太虚幻境”中的对联所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也提到了《红楼梦》中描述的感情乃沟通旷古与当下,穿越千年而不绝如缕的“古今之情”。就像贾雨村来到了智通寺门口时看到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一样,也说的是人类亘古以来从未改变过的人性之缺点:贪婪和恐惧。可见《红楼梦》之梦幻所外延的广度,是贯穿整个历史文化之轴的;而其高度,又是远超尘凡世俗之上而以超逸之心境思考人性种种侧面与得失的。

实际上,《红楼梦》的开篇第一回叙事,就应该是作者对自己创作思路的诗化和拟人化叙述:开局的两位主人公,一位名叫甄士隐,本是个过着诗酒放诞神仙一般生活的老隐士。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著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

他的象征意义即为“真事隐”也就是《红楼梦》如梦境一般的表面故事下,隐藏着的“真事”和真情,甄士隐的旧文人风骨,善良与爱才之心都代表了《红楼梦》背后隐藏着的华夏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而甄士隐的岳父名“封肃”也就是风俗,甄家又住在“十里”街“仁清”巷;也就是说,《红楼梦》背后的真相是不离事理人情之外的实实在在的符合常理的真实故事。“甄士隐”是《红楼梦》在人间层面第一个出现的故事人物,也就是说,《红楼梦》的创作是以“真事”为背景原型的。然而“真事”终究是被“隐去”了,只留下了假语作为敷衍故事串联情节的工具。于是“甄士隐”很快就遇上了“贾雨村”,也就是“假语存”。

这士隐正在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走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贾雨村也就是假语存,所以姓贾名化,也就是假话,可见他的象征意义是《红楼梦》表面文本的假语。所以不同于甄士隐住在仁清巷里,处于风俗人情之中,贾雨村是住在葫芦庙里面,这葫芦庙让人想起了,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机关这样的俗语,也就是说在《红楼梦》里由荒唐言、假语组成的表面之下,存在着掩藏了真相的一个个葫芦机关。

而贾雨村生于末世,父母祖宗已尽,只剩得他一身一口,也就是说,不同于《红楼梦》中指代的真事尚且受到世道风俗的实际限制,这假语村言只有他自己一人,毫无根基牵挂,也就是说可以无所顾忌,天马行空了;于是宁府才可以有九道门,贾元春作为妃嫔竟然可以省亲,更不要说半夜省亲。而贾雨村也是诗书仕宦之族,每日卖文作字为生,这个是自然的,不然《红楼梦》中这许多假语从何而来?更妙的还在最后一句,这甄士隐常与贾雨村交接:这又不禁让人想起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红楼梦》文本中真实历史文化意象与为了圆满剧情敷衍故事的假语村言的交织,作者的真心真情与迎合世俗的假意之交错,构成了《红楼梦》让人感到既神秘又困惑,既明白又糊涂,似悟而非悟,让人顿生探究之欲的神秘魅力。

而接下来又发生了一段妙事,就是贾雨村看到了甄家的一个丫鬟,这个丫鬟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注意这个丫鬟叫娇杏,她又代表什么呢?这娇杏其实就是交心,所以娇杏外表长得并不是非常美丽,却因为她清秀的面容和高雅的气质而具有动人的吸引力,这也是真心真情所具有的,精神上、感性上所具有的撼动人心的感染力量;而贾雨村一方面敞巾旧服,衣衫褴褛,就像编出来敷衍的假话,难免会有潦草搪塞之处,没有真正发生的事情那样细致合理经得起推敲,所以可以说是“村”言;另一方面,贾雨村又长得十分健康粗壮,因为他作为一个大写的假话,那么自然可以无拘无束,大张大合,视荣辱挫折为无物,就像后面他遇到官场起伏也坦然面对一样;此外,《红楼梦》中看起来平淡温和的假语之中本来就暗藏机关,就像贾雨村同僚对他的评价一样“貌似谦恭,实则狡猾” ,也就是“看起来很老实,其实心里坏得很”,这样的人一定也是不缺乏幽默感的。所以当这贾雨村与娇杏四目相对时,两个人就都被震动了:这假语村言不禁被发自于真心的真情的魅力折服了;而这片真心却也在假语的粗犷外表之下,发现并赞叹于他健壮的身躯,强大的耐挫折堪打磨的生命力和憨厚有礼中又透着狡黠的气质,于是二者的结合就构成了《红楼梦》的主体文本。所以,虽然《红楼梦》表面文字中大部分的话是假的,但作者的心是真的,可堪动人,也引起了作者追寻探索之心;虽然这假语村言难免有潦草粗犷之处不堪推敲,但亦有生动有趣之处可堪玩味或供一笑,这就是《红楼梦》文本和思想的趣味之所在。虽然作者没那么老实直接,不肯一下子就开门见山直抒胸臆把欢跃跳动着的红彤彤血淋淋的心捧出来直接给你看,而是下了很多葫芦机关,很多假是非,但是想到作者的心是善良真挚的,只是因为真心必然不容于当时的浊世,而需要这假语村言而作为保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而真正感受到了作者真心之动人的魅力的人,自然会愿意打通这些迷魂阵,去了解作者的真实意味和情感了。这也符合《红楼梦》作者自己对这本书的总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而《红楼梦》中这真事真心与假语的互相交织的复杂关系,在甄士隐和贾雨村设宴共度中秋这一幕里,得到了更加诗情画意,如梦似幻般的诠释:

宴饮的引子,是贾雨村见过娇杏”交心“之后,她的倩影便进入了他的心中而再不能忘怀。于是,趁着这中秋佳节,这外表荒疏粗犷的糙汉子贾雨村,竟然也赋诗一首,以抒发他伤时感怀的内心世界了。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这首诗的大意直译出来是 没有明晰(这些情鬼精魂们)三生的愿望,只是频频为此发愁;不能派遣苦闷情绪上来时不由得皱起眉头,离去时也忍不住多次回头;常常看着自己在风下摇摆的倒影,不知道谁能与我共饮呢?月光如果也了解我的心事,就先到美人(交心)的楼上照耀,让我看到她的玉影吧!

细品之下,这首诗又可以看作是《红楼梦》作者在假语之下的内心独白,“三生”联系到了《红楼梦》的一个根本设定,在一僧一道的谈天中也带了出来,那就是书中作为主人公的青年男女们,不但一半比宝玉大,一半比宝玉小,而且不但宝玉是赤霞宫神瑛侍者,黛玉更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绛珠仙草,宝黛之情缘的来历则是为了报答前世的灌溉之德,《红楼梦》中的其余少年男女们,其在红尘世界中历世的目的,也是因宝黛之情缘而起的;也就是说,整个《红楼梦》故事中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其起源都是有一个飘飘渺渺的前世三生之背景的: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著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该下世,我来特地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么,如果《红楼梦》中描绘的现实世界,本来其实是一场大梦的话,相对于红楼梦的现实里那个若隐若现的前世,会不会才是红楼梦人物和主题真正的现实来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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