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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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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结语,1965年-1997年。1

1965年2月26日星期五,华莱士.默罕默德出现在了伊斯兰国度芝加哥大会的现场,并且戏剧性地屈服在了伊斯兰国度的权威面前。他没有宣称马尔科姆的遇刺是理所应当的正义之举,而马尔科姆的亲兄弟们全都被迫发表了这样的声明。他也没有重复圣战誓言,宣誓要与那些质疑以利亚.穆罕默德永无谬误的异端份子不共戴天,就像主持本次大会的波士顿阿訇路易.X所做的那样——路易.X曾经在讲台上看到台下两千名听众当中有一位记者,他认定这位记者是个“间谍”并且煽动忠实信徒们攻击此人(“给那人打一道光,让大家都看清他!”)华莱士仅仅发表了一段简短的演讲,请求再次加入伊斯兰国度——“我原本应当让真主评判我的父亲,可是我却对他妄加评判。”参会人员纷纷称赞他是浪子回头的受膏之子,他对伊斯兰国度也摆出一副百依百顺的姿态。但是以利亚.穆罕默德还是决定要惩戒一下这个逆子,因为华莱士曾经认为伊斯兰国度亵渎真主并且腐败堕落,还拒绝教授由国度炮制的二手伊斯兰教义。于是他将华莱士发配到了默默无闻的伊斯兰国度最边缘,还切断了他的生活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华莱士烤过面包,搞过电焊,粉刷过墙壁,清洗过地毯,还与外甥哈桑.沙里夫一起在金宝汤罐头工厂里打过工。

马尔科姆.X的名字在他死后短暂消失了一段时间。道布尔戴出版社撤下了即将出版的马尔科姆自传,接下来又有十多家纽约出版社回绝了这份书稿,直到1965年10月,格罗夫出版社才将这本自传送到了广大读者面前。《纽约时报》评论家艾略特.弗雷蒙特-史密斯(Eliot Fremont-Smith)称赞这本书雄辩地证明了马尔科姆“或许比任何其他黑人领袖都更深刻地理解美国对于黑人心理的全面而又令人震惊的广泛破坏”。这本书是在8月瓦茨骚乱后不久出版的,对于南方以外的黑人为何会如此愤怒这个难题给出了自己的解答。此时在大学校园里,学生们正在效仿民权运动的先例发起反对越南战争的运动。马尔科姆在这本自传当中向他们展示了一种毫不畏惧牺牲的生活方式。这本书还粉饰遮掩了马尔科姆长期以来与伊斯兰国度之间的激烈斗争,从而将他生命当中的最后两年放大成为了一个壮志未酬的迷人神话。托洛茨基派、泛非洲派和城市游击队员纷纷将他称作自己人。这本自传将被翻译成十五种语言,并在1992年售出三百万册。同样在1992年,好莱坞推出了马尔科姆的传记电影,由斯派克.李导演、丹泽尔.华盛顿主演的《黑潮》,将他进一步包装成为了种族、青春与无畏历程的国际象征。

*【记者I.F.斯通(I. F. Stone)曾经写过一篇颇有影响力的文章,将马尔科姆称作他们这个时代的原创思想家之一。但是同一篇文章却又隐瞒了马尔科姆刻意揭露以利亚.穆罕默德性丑闻的事实,并且煞有介事地向读者们透露道,当马尔科姆“听说以利亚.穆罕默德的前任秘书们对他提出亲子鉴定诉讼的时候感到十分吃惊。”】

警方逮捕了两名纽约穆斯林,指控他们是塔尔梅奇.X.海耶尔的同伙。这两人的形象与做派都很符合令人生畏的“打手”类型——两人当中有一位诺曼.3X.巴特勒(Norman 3X Butler)正在等待开庭受审,罪名是在1月6日涉嫌枪杀了一名伊斯兰国度的“叛逃者”——不过他们对官方版本的刺杀阴谋的最显著贡献还是在于凑数。这两人落网之后,被捕人数就达到了三人,与马尔科姆遇刺现场报道的持枪者人数相当,从而平息了公众对于杀手逍遥法外以及发生暴动战争的恐惧。

在审判当中,海耶承认有罪并发誓另外两名被告与本案无关。但是公诉方指出,三名被告同样也都否认自己是穆斯林(从而切断了任何可能牵扯到以利亚.穆罕默德的调查链条),因此这项声明不足为信。1966年4月14日,法官查尔斯.马克斯(Charles Marks)判处这三人终身监禁。当外界逐渐陷入阴谋论或者对本案失去兴趣的时候,穆斯林派系却花了数十年时间围绕本案当中显而易见的构陷行为相互指责。马尔科姆的追随者们承认,公诉方之所以能将两名“背锅”刺客定罪也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这两人都是约瑟夫队长手下的小头目,对于他们来说这两人的名字就像惯于杀人的电影明星一样耳熟能详。这两人只要在奥杜邦厅一露脸就难免遭到群起攻之,更不用说贴近马尔科姆身边行刺了。本杰明.2X以及其他人则反驳说,如果伊斯兰国度不希望这两人蒙冤坐牢,完全可以把真正的凶手交出来。

彻底失去制约的伊斯兰国度宗派强制手段演变成了无所顾忌的黑帮活动。那些为芝加哥收取会费与售卖报纸收入配额的穆斯林士兵们也会在抢劫银行之后逃进清真寺躲风头。一场警匪追捕将警方带到了纽瓦克二十五号圣殿,警方随即将这座圣殿翻了个底朝天。1968年,联邦调查局的宣传人员发出匿名警告声称仅仅在纽约七号圣殿一地,全体信众们每年就会被“诈骗”大约八十万美元。伊斯兰国度的资产总额难以计数,其中包括一家银行,一架里尔喷气机,“王室成员”的五座豪宅,以及为以利亚.穆罕默德准备的一顶嵌满珠宝的土耳其毡帽,价值十万美元。在以利亚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伊斯兰国度的官员们不仅要对付异见分子,还要对付叛变的打手。比方说最高队长雷蒙德.沙里夫就遭到了入室抢劫,损失了两万三千万美元的现金。1971年,他还在芝加哥街头遭到了游击武装分子的侧翼偷袭。第二年,四名枪手杀死了哈基姆.贾马尔(Hakim Jamal),波士顿警方将行凶者称作“黑人穆斯林行刑队”。贾马尔是以利亚.穆罕默德的批评者之一,也是马尔科姆.X基金会的负责人。1973年1月,来自费城清真寺的伊斯兰国度刺客闯进了脱离国度的穆斯林领袖哈马斯.阿卜杜尔-卡阿里斯(Hamaas Abdul-Khaalis)位于华盛顿的一所住宅。阿卜杜尔-卡阿里斯刚好不在家,于是刺客枪击了他的妻子与女儿的头部,处决了他的两个儿子和一名追随者,并将三名婴儿溺死在了浴缸与水槽里。

警方总共逮捕了八名涉嫌参与这起惨案的刺客,其中有一位詹姆斯.X.普莱斯(James X Price)向警方秘密呈交了一批关于伊斯兰国度行为不轨的证据并且同意指证另外七名同伙。就在开庭前夕,路易.X阿訇——此时他刚刚从波士顿被调到纽约执掌全国瞩目的七号圣殿,以利亚.穆罕默德还亲自为他改名为路易斯.法拉肯——通过无线电广播发表了一篇措辞激烈的演说:“有些人情愿将自己交付给邪恶的政府充当工具,从而遏制我们的崛起,下面这段话是对于你们的警告。虽然以利亚.穆罕默德是一个仁慈的人……但是总还有一些青年男女对于叛徒走狗毫无宽恕之心。一旦让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就会处决你。”第二天,普莱斯拒绝作证,而是选择了上吊自杀。1973年晚些时候,纽瓦克第二十五号圣殿的派系之间爆发了血腥内战,詹姆斯.沙巴兹阿訇被杀。事后法拉肯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砍掉他们的头,将其滚到街上,好让全世界知道,杀害穆斯林的凶手必须偿命。”

1974年,以利亚.穆罕默德终于重新赋予了他的儿子华莱士讲经布道的资格,此时华莱士已经被雪藏了九年。华莱士在芝加哥总部的政敌们没收了他的布道录音带,急于证明他又一次偏离了正路,向信众们宣讲得并不是伊斯兰国度的教义,而是伊斯兰经典的原文。但是以利亚这一次明确无误地表示:“我儿子讲的没错。”1975年以利亚去世时,全国各地的伊斯兰国度代表团乘坐豪华轿车来到华莱士家门前吊唁,却发现这位信使大人亲自选定的继承人过着隐士一般的清苦生活。他的冰箱老旧破烂,连门都关不紧,必须用绳子拴住。第二天,也就是1975年2月26日,伊斯兰国度召开了全国代表大会。在大会第一天,各位阿訇们以及穆罕默德.阿里都向新任最高阿訇华莱士.穆罕默德宣誓效忠。“我生来就是为了执行这项使命,”华莱士宣称。

父亲的余威成为了华莱士发动内部改良的保护色——直到此时依然有许多许多穆斯林信众相信他的父亲永远不会死。首先他暂停了压在各位会众头上每周三百份报纸的繁重销售配额。其次他不顾最高队长雷蒙德.沙里夫的反对,将全体阿訇的薪水限制在了每周三百美元,并且彻底废除了伊斯兰果实这一组织并且称其为“将人揍得牙齿脱落”的可憎之物。顽固守旧的老派官员指责他为父亲流下了“鳄鱼的眼泪”并且密谋反对他,但是这些阴谋都被他一一化解了。就任之后不出一年,华莱士就将纽约第七号圣殿更名为马尔科姆圣殿,借以纪念他那位英年早逝的盟友。他宣称:“我们应当将马尔科姆视为伊斯兰国度从恐惧与孤立转向开放与勇气的转折点。”到了1977年,华莱士已经瓦解了伊斯兰国度的企业帝国,承认了此前伊斯兰国度宁可铤而走险杀死马尔科姆也要掩盖的各种丑闻,甚至还公开否定了他父亲自封为神的主张。伊斯兰国度犯下的每一个错误以及他本人经历的每一次磨难都为华莱士提供了一个改良的目标。他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如果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兴许并不会如此深切地投入真主的怀抱。”

在洛杉矶,助理阿訇兰道夫.X.西德尔昂首阔步地走出了二十七号圣殿,“我的耳朵里充满了怒火。”他因为卷入了罗纳德.斯托克斯枪击案件而入狱服刑,*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他与许多资深穆斯林都无法忍受华莱士的倒行逆施。尤其是现在华莱士居然要求清真寺接受白人信徒,还公然承认以利亚并非完人。此时路易斯.法拉肯已经脱离了华莱士治下的伊斯兰国度另起炉灶,西德尔是最早一批前去投靠他的人之一。为了重建心目当中的伊斯兰国度,法拉肯将自己摆在了以利亚.穆罕默德的神化位置上。他搬进了以利亚的故居,恢复了以利亚的宗教教义与尚武的伊斯兰果实,派遣伊斯兰果实上街兜售豆子馅饼与法拉肯时代的宣传报纸《最终召唤》(The Final Call)。为了将以利亚的旧国度与自己的新国度融为一体,法拉肯甚至雇佣了几位已故信使大人的编外“妻子”以及这些前任秘书们生下的十三名子女当中的一部分人为自己工作。这些人掀起的诉讼致使穆罕默德遗产的遗嘱认证问题在法庭上纠缠了十二年,直到1987年才尘埃落定。

*【1965年3月8日,也就是塞尔玛“血腥游行”之后的第二天,斯托克斯枪击案的被告们结束了刑事上诉,被关进了加州各地的九座监狱。主审本案的大卫.科尔曼法官法外开恩,判处威廉.X.罗杰斯与门罗.X.琼斯缓刑,理由是此时罗杰斯依然下身瘫痪坐着轮椅,而琼斯“最近的表现与态度”值得肯定——在本案当中枪击了汤姆林森警官的琼斯于不久前脱离了伊斯兰教。】

以利亚的亲信大都投靠了法拉肯,约瑟夫队长是其中的例外。他不能接受法拉肯新建的伊斯兰国度,于是他下定决心抛开对马尔科姆.X的反感,放弃了队长的权力,转而接受了一份普通工作,并在华莱士.穆罕默德的指导下开始从头学习伊斯兰教。还有不少人也不认可法拉肯,例如阿瑟.X.科尔曼。他在斯托克斯枪击事件当中受伤,痊愈之后也只能拄着拐杖走路。此外因为刺杀马尔科姆的罪名而入狱服刑的三位犯人同样不认可法拉肯。1977年,在华莱士的支持下,塔尔梅奇.X.海耶尔提交了一份宣誓书,指认了四名参与纽瓦克清真寺刺杀事件的穆斯林同伙,但纽约市政当局拒绝重审这起草草收场的案件。两位背锅的犯人与海耶尔一起又坐了十年牢。

由于法拉肯坚持捍卫以利亚.穆罕默德的记忆,分裂的两大派系曾一度威胁要重启1964年的异端战争。这一次双方都继承了上次异端战争的受害人马尔科姆.X的思想路线。自从1984年开始,法拉肯就对美国犹太人进行了猛烈的侮辱,还指责美国白人种族歧视严重。这些言论为他赢得了远比马尔科姆那时候更激烈的公愤,同时也让他像马尔科姆一样因为主动挑起种族歧视而臭名昭著。然而一旦人们将法拉肯与马尔科姆相提并论,就难免会想起某些让法拉肯脸上无光的事实:法拉肯曾经是马尔科姆.X的门徒,曾经将马尔科姆奉为导师,可是后来他又声嘶力竭地痛斥马尔科姆是叛徒。1992年,法拉肯公开宣称自己从未参与过针对马尔科姆的谋杀,不过他拒绝收回案发之前他针对马尔科姆的谩骂:“我昨天写过或说过任何话语今天我都不反对。”1995年1月,马尔科姆的女儿邱碧拉被指控试图杀死法拉肯为父报仇。同年5月,法拉肯与马尔科姆的遗孀贝蒂.沙巴斯在哈莱姆区阿波罗剧院的舞台上宣布休战。两年后,邱碧拉的小儿子马尔科姆.沙巴斯在家中放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守寡多年的姥姥。

二十年前的1977年,法拉肯恶狠狠地脱离了华莱士.穆罕默德治下的伊斯兰国度。当时华莱士宣称,“法拉肯”一词源于阿拉伯语,意为“露出牙齿的人”,并建议自己的追随者们不要因为这次事件感到兴奋或者怀抱敌意。他预言法拉肯的新国度永远都将会受到黑人至上主义思想的拖累,这一理念充其量只能充当吸引教外人员皈依的诱饵。华莱士认为,“他们用自己的哲学把自己关在了门外。种族主义者很清楚这一点并且鼓励他们这样做。”他后来进一步宣称大多数美国人害怕研究种族不平等的原因,“因为他们知道根源在于宗教。” 此外他还挖苦地表示,伊斯兰教教义禁止信徒将种族形象赋予神灵,因此“甚至连穆斯林都没有尝试过这么做。”

华莱士.穆罕默德说话经常含糊其辞颠三倒四。他在传授伊斯兰教义的时候依靠得也是胡乱堆砌的格言(“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人会变成一个讨厌的小包”)。而且他还喜欢反复改名。他放弃了华莱士这个名字,改用瓦里斯这个出自伊斯兰文化的名字,将自己的姓氏从默罕默德改为穆罕默德,还将权力下放的改良版伊斯兰国度称为美国穆斯林社团。不管怎样,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公开的美国穆斯林人口估计在五百万到八百万之间。其中略多于一半——至少三百万——是来自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阿拉伯与欧洲各国的移民, 此外几乎全都是美国黑人,信奉的是瓦里斯.穆罕默德宣扬的逊尼派伊斯兰教。就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利亚经营的伊斯兰国度那样,法拉肯的新版国度人数始终保持在一万人左右。与出生在美国本土的穆斯林总人数相比,这个数字无非是九牛一毛——大约每二百人当中才有一个人追随他——而且这个比例还在不断缩减。

法拉肯是一名众人瞩目的公共人物。相比之下瓦里斯.迪恩.穆罕默德阿訇在穆斯林圈子以外则要低调许多。1990年他代表美国穆斯林来到麦加,参加了关于海湾战争的辩论。在国内,他如履薄冰地将伊斯兰教从从监狱与起步阶段的清真寺一直传播到了大学校园里。依然有人将伊斯兰教视为黑人专属的信仰以及来自外国的古怪玩意儿,这个耻辱的印记始终威胁着他的传教工作。他的目标是在美国为伊斯兰教赢得一个立足点,并且让非裔美国人成为开创阶段的合伙人,从而促使历史学家们最终重新认识马尔科姆.X身上最经常遭到忽视的品质,也就是宗教信仰。除此之外,穆罕默德还在宣扬一种囊括了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普世“纯净路线”,并且梦想着美国穆斯林能够着手将伊斯兰教的民主精神从这门宗教的专制历史当中拯救出来,就像最早期的美国人帮助改造了一个国王与宗教裁判所大行其道的旧世界那样。到了六十多岁时,曾经的华莱士.穆罕默德已经见识过了伊斯兰教在美国发展变化的各个阶段:这门宗教最初只是“巫毒”风格的崇拜,后来为自己包裹了一层神奇的传说,打造了一批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信徒,培养了更广大信众们对于伊斯兰教的持久忠诚,还掀起了如同滚水沸腾一般的权力争斗——在他看来这正是历史上典型的宗教诞生过程。约瑟夫上尉在1993年去世前不久表示,“我们所有人都为了能让伊斯兰教在美国立足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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