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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的灰<浮生六恨>-天生数学盲 -- 裙裾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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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的灰<浮生六恨>-天生数学盲

我应该算是一个比较聪明的人。我很早就会读书写字,五岁多就上了学,过目不忘,触类旁通,头两年的所有考试全部满分,每一篇作文都给贴在墙上挂着小红花,近乎神童的表现使老师们不称呼我的名字而称我为“清华苗儿”。

至于后来我险些考不上大学,那实在只是数学的错。

我是个数学盲。所谓数学盲就是对数字毫无感觉,对公式完全闹不明白,在数学题面前永远束手无策。买菜的时候我从来都是由着小贩算帐:“九块钱两斤,一共三斤八两,算你十七块钱,给我二十,找你三块……”如果要我来核算的话,我就得掰着手指头和脚指头在那里站上半个小时,也许能勉强算清楚。问别人年纪:“啊,你四十二岁啊,我才二十九啊,你比我大……嗯……你比我大……嗯,这个,比我大很多啊。”到底大多少呢?我得这样算:四十九比二十九大二十岁,四十二比四十九少七岁,那么他比我大二十减七等于十三岁。

在我家宝宝还是婴儿的时候,用地秤给他称体重,我自己站上去是五十三点五公斤,抱着宝宝站上去是六十二点二公斤,宝宝到底是多少斤?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动用了计算器才得出结果。

前些日子,我们单位的领导想让我管管财务,接过一厚迭账本,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我当场休克,吓得领导再也不敢提这事。

我的这个毛病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并没有显露出来,可能由于那时候的数学课程比较简单吧。上三年级,开始讲方程了,第一课我就不明白:A+B=C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一个数字叫做A吗?我的数学郁闷史从此拉开帷幕。

方程摆不清,应用题可想而知是不会解的。“同一个笼子里,有一些鸡和兔子,如果这些鸡和兔子一共有40个头,100只脚,请问笼内有鸡和兔各多少只?”我的习惯是在纸上画出一排排的鸡和兔子,分别数着头和脚往答案上对。至于一个大池子同时接水又放水问几个小时能装满那样的题,我只有咒骂那些人浪费水的份儿。

上了初中,数学分为代数和几何,名堂更多更复杂了:整数,分数,自然数,正数,负数,相反数,有理数,无理数,复数,实数,虚数,小数……你分得清吗?我分不清。周角,平角,直角,锐角,余角,补角,对顶角,同位角,内错角,同旁内角……定义都背得烂熟,可是你拿只角来放在我面前,我仍然叫不出它的名字。

等到课本上开始出现罗马字母,我的死期就到了。阿尔法,贝塔和伽马一个个面目狰狞,三角函数更是我一辈子的噩梦,至今听见SIN和COS仍然有反胃的感觉。

整个中学时代,我的数学就没有及格过。不但是数学,连带物理和化学也惨遭灭门。其实物理和化学在头几次考试时我的成绩还都是很好的,等到开始运用数学公式,不及格就象现在的蠕虫病毒一样蔓延到全部的考卷。尽管直到现在我仍然对“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等口诀倒背如流,但是天可怜见,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口诀到底应该用在哪里。

我的历位数学老师都对我印象深刻,因为很少遇到我这样每次考试都能把全班的数学平均分拉下一两分的学生。他们在上课时是从不提问我的,反正我总是答不上来。有一次上公开课,数学老师一时糊涂,让我到黑板前去画个对数函数曲线――他见过我画的素描,认为会画画的人画图也应该不错――我完全不知道对数函数是什么东东,捏着粉笔站了五分钟,结果数学老师的脸和我的脸一样红,一边抹汗一边摆着手让我回去。

高三时,有位数学老师非常负责任,决心为我个别辅导,在到我家讲了三次课仍然没能使我明白因式分解是怎么回事后,终于抓狂,掩面而去。

很多人不明白我这个数学白痴是怎么考上高中的,又怎么会有勇气一直念着书要考大学。其实除了数理化,我的其它科目成绩都很出色,随便哪一科都比数理化三科的成绩加在一起还要高。高二那年分了文理科之后,甩掉了物理和化学,我的总成绩甚至到达了班级的中上等,不算数学的话,是能够确保前三名的。到我高考的那一年,由于数学题出得太难,拉分不大,我以高出录取分数线六十多分的成绩考入大学,名列全校第一。大学里没有了数学课,我摇身变为尖子生,连连荣获一等奖学金,捷报传回母校,老师们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到了这里本来算是苦尽甘来了,至于最近遭受的那次打击,实在是我自找的。因为毕业很久了,觉得有必要考个硕士学位,虽然有保送去读马列主义哲学硕士的机会,但这个专业我不喜欢,想去读对我的工作比较有实际意义的工商管理。一看招生简章,数学赫然名列考试科目之中。当时我是猪油蒙了心,吃了豹子胆,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慨然决定报名备考。这可把我们全家的下巴都震落地上收不回来。数学啊!是高等数学啊!是连初等数学都没有学会的我从来没有学过的高等数学啊!我老妈对我的决心佩服得五体投地,拍胸脯说如果我考上学费由她出。

接下来的半年,我夜以继日地研读微积分、线性代数和概率论,呜,我做了多少笔记,背了多少例题啊!可是到了考场上,虽然知道那道题和例题是同一种类型,仍然干瞪着眼不知从哪儿下笔啊!

拿着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我痛定思痛,彻底放弃了这辈子再去招惹数学的念头。我也终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的数学如此之烂并不是象我一向以为的那样是因为自己不用功――我从来就不是个用功的学生,但是文科成绩一直都很好啊――而是因为我是天生数学盲。似乎世界上这种人还真是有很多,起码在女作家中,张爱玲、琼瑶、三毛、席慕蓉都承认自己有这个毛病,亦舒和张晓风好象也不是一般地偏科。有的文章里说,偏科是具象思维和抽象思维发展不协调的表现,就是说大多数人的具象思维和抽象思维是均衡发展的,而有的人则偏重得很厉害。如我,能用眼睛看见或者能够转换为画面的东西我很快就能明白,能记住,对线条、色彩、图案超常敏感;而不能直接看见又无法转换为画面的东西,我就要费些功夫才能理解和接受,甚至完全不能接受。

同样是一首诗,写在纸上看一遍,我能背个八九不离十;如果是念给我听,我就必须得在脑海里把它转化成文字才能记住,否则念多少遍都没用。同样是文字,我对中文兴趣异常,对英文则毫无感觉,那是因为中文是具象文字,英文是抽象文字,中文的“悲”字用象形表达了心头的莫大痛苦,而英文的“SAD”只是几个字母的组合。这也正解释了为什么我的数学那么烂,立体几何却学得很好,解析几何又完全不行,那是因为立体几何是具象的,数学的其它理论都是抽象的。

这个结论也许没有什么科学性,但是用在我自己身上十分贴合,于是我安心地接受了。我所不安的只是:如果这种单一思维模式会遗传――从我的老爸老妈和老妹的情况来看,那简直一定是遗传的――那么我的后代会不会也沿袭我的悲剧?

万幸的是,我嫁到了一个地道的理科家庭:我的公公是物理系毕业,婆婆是化学系毕业,家猪是医学系毕业,中学时代是数学科代表。家猪的特长与我正好相反:他的心算速度跟计算器有一拼,而欣赏美文或图片时十次有九次会酣然入梦。家猪家族的遗传基因超强,几代人的相貌简直象是克隆出来的,所以我的宝宝呢,不但长得和家猪一模一样,思维方式也如出一辙,从懂事起对按钮、开关以及事物的原理和变化表现出异常的兴趣,三岁时就会照着线路图用电子积木安装各种警铃,这是我老人家这辈子都没法搞明白的。

去年冬天下大雪,我剪了一朵极尽妍丽的雪花给宝宝看。宝宝并没有照我的期望夸奖雪花的美丽或者我的灵巧,而是研究性地问我:“妈妈,雪花真的是这个样子的吗?为什么我看到的雪花是一团一团的?是所有的雪花都是这个样子的,还是只有你照着剪的一朵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你只是斜着剪了一下,打开纸就是六个角?要折几折才是六个角?如果再多折一折,剪出来会是多少个角?为什么你剪的这个三角形打开之后成了星形?你在这里剪一个洞的话,打开之后会是多少个洞?……”

我尴尬地笑着:“呃,宝宝,我给你讲个雪孩子的故事好不好?或者我教你背一首关于雪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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